蟠桃会三千年开一回，我活了快九万岁，一共参加过一回——今天。

该社交盛会知名度如此之高，除了拜凡间某位知名小说家所赐之外，与其虽本身规格高，参与度广的群众基础也是分不开的。每隔三千岁王母娘娘便广发英雄帖，邀海内外众仙一赴她的瑶台盛宴。届时八荒各路仙君仙姑仙叟仙童齐齐欢聚一堂，尝仙桃，品仙酒，讲道的讲道，说法的说法，传八卦的传八卦，找对象的找对象……

其实我没亲见过，这些都是九天玄女给描述的。蟠桃会虽海纳百川，却也不是没有门槛，若无请柬，看守南天门的四大天王是断然不许人进的。

西王母与我母亲一向不对盘，我家人从未被邀请过。

彼时我却不懂。母亲的大梵天宫里应有尽有，可我甚么都不稀罕，只管日日跟她哭闹着要吃桃子。母亲哄不住我便不理我了，只有织女待我好，带着我绕到蟠桃园后门，让我替她站岗放哨，她自己则使个遁地术滋溜钻进园里去。

现在回想起来，站岗放哨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活计啊。我怕人看出我无所事事，非奸即盗，便蹲在地上闲适的撅狗尾巴草，一段撅两段，两段撅四段，撅得满手满身绿油油的草汁，过往的仙倌仙婢们无不亲切的打量我。

织女是个贪心的家伙，一直到满地狗尾巴草几乎被我薅尽时她才肯出来，裙子下摆里鼓鼓囊囊的全是桃。我又惊又喜，拉起她撒丫子就跑，可到底还是被人抓了个正着——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那时是个漂亮的小仙子，虽然年纪跟我们相差无几，但论起辈分来却是织女的亲姨母，西王母的幺女。

她对我们厉声喝道：“站住！干甚么的！”

我心想完了，我还一个桃没吃呢。

织女哭道：“阿姨，饶了我们罢，我们请你吃桃……”

九天玄女当即痛快的点头：“没问题，大家一起快跑！”

……

其实她俩都是西王母的嫡系血亲，那桃子再金贵也少不了她们吃的，跟着我起哄架秧子无非两个缘故：一来小孩子们生性唯恐天下不乱，偷来的肯定比家长买回家的好吃；二来，我那时还做男孩子扮相，相传还挺卫阶潘安甚么的，她俩对我就有点别样的小心思。

这可不是我胡猜的，这是织女亲口告诉我的。

据说她姨甥二人为这事还差点闹翻脸，然则来不及翻脸时我便出了事，女儿身份昭然天下。织女愤然离开天庭，玄女则走上了另一个极端，这都是后话。

如果除却这些，那桃子确是美味的。

织女胆小，只敢拣那千八百年的青涩毛桃兜了一兜，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化作我味蕾上最美妙的回忆，天上人间再没甚么滋味胜得过狗尾巴草汁就生蟠桃。

是以那九千年一熟的大桃子我只咬了一口就搁到一边，无味得紧。

师父瞪我一眼：“又给谁摆脸子，你当人人都有这大桃吃么？不是看我面子你进都进不来，进来也就配吃那两三千年的毛桃子。”

“那敢情好”，我回嘴。

师父骂：“朽木！”转身之际又叹，“你且四处逛一逛，等我同西方来的那几位菩萨说说话就带你去见师叔们。你不许惹事丢人，丢了人更不许说是我徒弟。”

师父真有意思，八荒还有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收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被贬下凡的徒弟么。

不过认识我的人确实不多，我说了我极少参加这些群众集会活动。

我认识的人也很少。人家笑嘻嘻的同我打招呼，“仙友何处来？何处去？”我当然说，“来处来，去处去，再见。”

我有社交恐慌症，瑶池边的銮香榭里熙熙攘攘全是人，我应付不来。

却有一人重重拍我一掌。

我喜道：“玄儿！还有你长庚。”

九天玄女一身烟罗红裙，益发光彩逼人，旁边挽着身长玉立的长庚。二人比肩站在一处，煞是好看。

她手里尚举着一只琉璃樽，因咯咯笑着问我：“你干嘛啊魂不守舍的，可是舍不得长庚了？这孩子不错，借我玩两天，很快还给你……”

她翻个白眼就往地下出溜，我同长庚赶紧拉住她。

谁知她却狠狠甩开我，直直往长庚怀里倒去。

长庚大惊：“这……”

我并不意外：“她喝多了，你把她送她母亲那里去。”

长庚点点头，又赶紧补上一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跟她……”

“得了，赶紧去罢，人来人往像甚么样子。”

她恨我，她觉得织女的死都是我隐瞒身份造成的错。又恨男人，恨情爱，说一切悲伤苦痛皆因男女之情而起，几番研磨思量后竟说自己堪破了，自此身边来来往往男仙不断，甚至偶尔还有个把女仙甚么的，声名很是狼籍。

只不过不会比我的更狼籍就是了。她母亲是王母娘娘，谁敢说她。

嗳，我真的很不开心，可为甚么别人歌的歌来舞的舞，都这样开心？

一名喝得东倒西歪的赤脚大仙撞到我身上，我赶紧闪开，他便摔到了地上，还想冲我发火。我不屑同个醉汉计较，只是心里愈发不耐烦起来。

师父不见了踪影，我躲开人群，只管往蟠桃园后门踱去。

因王母今日请客，桃园并没有锁。

这园子却是极大，极静，极好的。郁郁葱葱，夭夭灼灼，桃子们间或掩映其中，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

我在一棵桃树下停住了脚步，这一树挂满了青青绿绿的小桃子。

忍不住叹气，物是人非矣！

摘一枚尝了尝，既酸又涩，早已不复当年甘美滋味。

吃尽时却又意犹未尽，桃核咬在嘴里也不舍得吐，只想多带几只回家，或者还可以送些给九天玄女。

我并没有带甚么家什容具，左右看看也没甚么人，便学织女从前模样，撩起裙子下摆兜成个包袱，桃子一只只丢了进来。

垂下的都摘尽了，枝桠里却还藏着好些长得俊的。因暗暗嘀咕，爬树倒是无妨，只是怀里的桃子放哪里呢？

猛然间只听身后一人言道：“够不着吗？我来帮你。”

我丝毫没有防备，惊吓之余手下一松，衣摆滑落，十多个桃子叽里咕噜滚散开来，嘴里那枚桃核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桃核又硬又尖，疼得我直跳，只好拼命咳嗽，鼻涕眼泪横流，十足十一个狼狈的偷桃贼模样。

那人在我背心处拍啊捋啊：“用力咳，用力……”

我深深换一口气，可巧他一掌击下来，那枚桃核铿一下被咳出去二里地。

一直要到许久许久之后君明才告诉我，我当时这副又哭闹又咳嗽的偷桃贼仪容，是他见过的最生动的一个我，最爱的一个我。

只可惜我初见他第一眼时，却像见了鬼一样，真个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不，他原本就应该是只鬼，怎会上了天庭？

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深和黑，可俨然已有了生气，他不瞎了？

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娘娘。前面树上有大的甜桃，我帮你去摘那个怎么样？”

我终于可以言语：“你是谁？”

他顿了顿，道：“我姓倪，叫君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