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第二日我下降回鹘的旨意便下了，我默默然的受了，若是在执拗下去难受的只会是母后，我又不愿母后同皇兄因我之事而反目。我伺候在母后跟前，母后眼神涣散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我心疼的握住母后的手，强忍着眼泪，母后看出我的难过，揽着我，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素月姑姑看不过，上前劝了又劝，我和母后方止住，又相顾无言，更加让人心酸。

一连五、六日我都陪在母后身边，由着皇兄指派的人张罗下降事宜，我和母后都不大爱理会，只说任由皇兄折腾。

这一日晨起，我伺候母后用了早膳，母后的状况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我便劝着母后到院子里头坐坐。母后耐不住我的痴缠，便应了。我亲自为母后绾了头发，又拿了团扇在一旁候着。

康宁宫正殿西侧是一架葡萄藤，有手巧的宫人们在藤下搭了一处纳凉的好地儿，藤几藤榻一应俱全，母后见了便往那儿去，我忙使宫女端了茶品果子上来。母后招手叫我不必忙活，我挨着母后坐下，轻轻为母后打起扇来。

不一会儿就见明珠端了一盘子枇杷上来，我将团扇递给皎玉，亲手剥了一个送到母后嘴边，母后就着我的手吃了，明珠又拿了湿帕子给我净手。我笑道“今年送来的枇杷倒比往年个头大些。”

明珠在一旁回道“听外头说，今年的枇杷是进贡来的新品种，个头大也更甜些。”

母后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哀家吃着高兴，都赏下去罢。”

明珠应了将这一盘枇杷端了下去，赏给了众人。

这时，母后身旁伺候的宫女莲意上前拜道“启禀太后娘娘，尚衣局的人来了，说是帝姬的嫁衣已赶工制成，请帝姬试穿，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再去改。”

母后面色一沉，将要发作，又缓和了下来“宣进来罢。”

我扶着母后往殿内步去，不多时嫁衣就已呈上来。宫人们仔细伺候我穿上，我木然的看着落地镜中的自己，这喜庆的红却愈发显得我面色苍白。

九龙四凤钗树金冠，皆口衔珠滴。大红蹙金绣海棠云霞飞凤金纹翟袆衣，镶滚襟袖摆边缘处尽绣鸳鸯连理枝图案，正襟与下摆上闪烁着猫眼石、碧玺、祖母绿与大颗粒的南珠盘成的富贵牡丹的繁茂图案。金红锦缎以金线绣成祥云纹腰封垂下销金描银十二破留仙裙，裙幅四面绣满凤衔牡丹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珊瑚金丝缀。

我内心不免苦笑，这样华美惊艳的嫁衣却不是穿着嫁与我最爱之人。茫茫一片金红晃得我眼痛，皎玉在旁低声问道“帝姬怎地流泪了？”

我语调轻轻的“孤只是迷了眼而已。”

下降的日子最后由钦天监择在七月十六，细数下来我留在金陵城中的时间不过只有半个月了。

我成日陪在母后身边，母后的身体状况慢慢好转，我们娘俩似乎都忘却了下降一事，任谁都没再提起。康宁宫内的宫人们也谨言慎行，对此事绝不多提半个字。我和母后也乐得自在，平日里说说笑笑，或是往院子里转转，十分自得惬意。

这日我同母后正研究着一本古籍上的调香方子，母后似是有些疲累的靠在垫子上，我乖巧的上前为母后揉按着肩膀，母后拍拍我的手，笑道“你坐，这点子小事哪用你动手。”

我在脚踏上坐了，捡了那本册子，翻了两下“这古籍字迹难辨，怪不得母后看了这一会子就乏了。”

母后闭了眼，半天才道“哀家老了，精神不济了。”

我笑了一声“哪的话，儿臣还记得小时候母后带着儿臣去上林苑摘花，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儿臣看母后是一点都没变。”

母后笑道“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母后摩挲着我的手。

又道“蕴蕴，你不要怕，哀家会护着你，你皇考也会保佑你。”

我点头应了，眼泪又不争气的滑落。母后抬手擦干了我的泪水，缓缓道“你去罢。”

我一惊，忙拾裙跪下，唤道“母后。”

母后的笑意里带着一丝不舍“你和哀家一样的倔，可哀家不能这么固执下去了，蕴蕴，你去罢。”

我满面是泪，母后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将双手交叠在额前慢慢磕了个头，站起身看到母后隐隐耸动的肩头，心中万分悲恸“儿臣，儿臣去了。”

我一路疾奔而出，午后的太阳热辣辣的打在面上，皎玉同明珠在后小跑着唤道“帝姬，帝姬，您慢些。”

我恍若不闻，仿佛跑起来的风能吹散这高墙内的不愉快，让我能撇去脑子里的杂念，我反复的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想。我什么也做不了，乖乖认命，认命就是了。

许是天气太过闷热，许是哀莫大于心死，我两眼一黑晕倒在地，吓坏了跟来的皎玉和明珠，她二人慌忙揽起我，不住的喊道“帝姬，帝姬，来人啊，嘉懿帝姬晕倒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身在自己的寝宫中，浅黄色的绡纱帘子，绣满花卉的帐顶，我动了动身子，却发觉自己的头痛的仿佛被一柄大铁锤重重砸过一般，我忍不住低低的嘤咛了一声，帘外的皎玉听到声音，忙掀开帘子，语调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帝姬醒了，先喝口水罢。”

我应了，端过皎玉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将要开口问询，皎玉忙道“奴婢和明珠悄悄的去请了太医来，并没有惊动康宁宫那边。”

我夸赞道“你办事向来有分寸，孤很放心。”

皎玉垂着头，面上带着笑意。

“只是......”我顿了顿。

“孤不日便要远嫁回鹘，你若不愿同去，孤便放你出宫。”

皎玉跪下，将手扶在我的膝上，万分郑重“别说帝姬是去回鹘，就算天涯海角，奴婢也跟着您，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就算当牛做马也没办法还了去。”

我伸手理了理皎玉鬓边的碎发，眼中含泪却笑道“你瞧瞧你，又说什么傻话。”

皎玉流着泪，声音有些含糊“奴婢是傻人有傻福，这辈子才能伺候帝姬。”

我笑了起来，这时明珠端着一只青瓷药碗掀帘入内，一见我醒了，便道“帝姬中了暑热，这药刚好，帝姬快快喝下罢。”

我向来是个受不得苦味的，但见明珠如此，为着不让她二人担心，接过那青瓷小碗仰头一饮而尽。皎玉端过一盘糖渍樱桃，我忙捻了一颗放在嘴里，才觉得苦味稍稍减了些。

皎玉同明珠对视了一眼，笑起来，皎玉道“难为帝姬了，从前您吃药是个什么样儿，奴婢们可是比谁都知晓呢！”

我横了她一眼“孤痛痛快快的吃了，反倒成了你们的笑话。”

皎玉、明珠掩着嘴又笑了一会儿才止住。我不理她们，兀自的吃着盘子里的樱桃。

不过一会儿，便有宫人来报，成妃已在殿外等候，我使皎玉去请，又让明珠伺候我更衣梳头。我心中暗暗忖道：我同成妃交集甚少，这一次八成是为着下降一事而来。既是如此，我也不必着忙，待仔细打扮了，才去到殿中。

成妃正吃着茶，见我姗姗而来，起身同我见礼，我微微躬身回了，携她坐到一处。

宫中内命妇不过三人，成妃乃是前朝大将军吕颂的孙女，也是最早入宫位分最高的。从前私下里同母后谈起后宫之事，母后有意立成妃吕氏为后。正因如此，我便不能小觑了她。

成妃不是个九曲弯弯的性子，见了我也不多寒暄，直道“听闻妹妹回了瑞雪殿，我便匆匆忙忙的来了，毕竟有些事我不好做主。”

成妃带着笑意，又打量着我的神色“也望妹妹能裁度裁度。”

我听她这话便笑了“皇嫂这是说哪里的话，既是皇兄将事情全权委托给了您，自然是皇嫂斟酌着去做便是，做妹妹的哪有插手的道理。”

成妃有些讪讪的，又不好再多言，只好转了话题。二人又絮絮说了一些家常，成妃见我如此态度，也不多留，悻悻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