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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志》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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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轩冲到门外,一匹枣红马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地上,马上,还有那立在一旁滚了一身泥土的孩子身上都沾染着鲜血,陈县令被众人抬进寺里,身披数创,血流不止,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据众人说,他骑马带着孩子飞也似地一头抢在地上,他和孩子都滚出了好远,那孩子身上擦破了皮肉,不过都是些小伤,可陈县令身上刀伤箭伤应有尽有,手上的刀卷了刃,必是历经了一场苦战方得逃脱。一干人等不敢耽搁,叫静远急忙救治,静远把他安顿好,把原来简单的包扎扯去了,又往伤口上涂药,重新包起来,又吩咐后生煎药,拔了两处箭头,忙活到中午,总算是暂时稳住了。众人关切道:“那人怎么样了?救得活救不活?”静远无奈道:“伤及脏器,失血过多,怕是无力回天。”说罢静远看看杨轩道:“你好像并不太关心?他好歹是把你们从乱军之中救出来了,怎么也算是恩人了。”杨轩道:“可是这乱军也是他引到的。这种感觉说不清的,说不上该恨他还是该谢他。我本来以为我们就此别过,谁想他又出现了,本来都不愿再想这些事了。”说罢杨轩便扭头走了。他回头看着那个孩子,猛然想到了那日前来迎门的小沙弥,没记错的话,那小沙弥可是说要来三个孩子,算上这个,正好。杨轩心道离奇,却也没多想。

陈县令被抬到禅房,那孩子一个人留在外面,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没有一点局促窘迫,脸上淡淡的笑容似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方丈赶到后,照样收留了这孩子,问道孩子姓名,他只是昂头道了两个字:“程欢”。不似先前杨轩那般扭捏踌躇,这孩子倒是说了许多客套话,但求方丈能够留他下来。众人不禁打探起他来,程欢将他从何而来,如何与这陈县令相遇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且道是,这程欢家中兄弟颇多,他最小,家里实在养不活,爹娘又不舍得断了他性命,将就着带大,饥一顿饱一顿的倒也长起来了。可家里揭不开锅,他又年幼没劳力,只好将他卖了。可那户人家实在不拿他当人,打骂凌辱家常便饭,不管是主子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总是来了兴致,就有他好受。一日主人家小姐丢了块玉簪,一干奴才众口铄金齐指着他,那主子破口大骂,道是我养你吃养你穿,你个狗崽子还敢偷东西,将他一顿毒打。那家小姐实在看不过,偷着将他放了。他一个小娃娃,给人做工人家嫌他小,他沦落街头为了糊口,就只好真的偷起来。不过他还算是天生机灵学什么都快,别的流浪儿被逮着挨打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金银细软当了钱花了。说道此处,寺里众人一片唏嘘,程欢也终于眼神飘忽,不那么镇定了。好在方丈及时安慰道:“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尔等何必议论纷纷,他今日敢将此事告与我等,就表示他知道这事不对,敢于面对,知耻而后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众人这才稍稍安静,只是看着程欢的目光始终不善。看着眼前一个个人看自己的眼神,程欢攥紧了拳头,紧咬着牙关继续往下说。

和程欢在一起游荡的又好几个孩子,他们跟着程欢身后,唯他马首是瞻,总想讨教些诀窍,有时还团伙作案。这其中有个小胖子有些痴傻,平日里都是这些个孩子们照应着,不至于饿死了他,谁知这天不知他是如何惹毛了一个军爷,想是偷东西被抓包了,他那么笨,想脱身可不容易,招致几个军爷一顿毒打。放平时程欢是不会去管这些事的,旁人死活与他何干,可眼见着这整日跟着他的傻孩子被打的鲜血淋漓,他又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去给那些人跪下求情。军爷哪管你一个小孩子呢?那些人将他一脚踢开,程欢摔了个趔趄,一怒之下冲上前去。这些兵痞也怒不可遏,将两个人扔到一起拳打脚踢,正在此时,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冲上来拨开人群,将两个孩子带了出来。只可怜那小胖子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断了气了。这些兵痞见来人冲撞,便要开打,只是一时竟抵不过这汉子,几人反被他打的一时落在下风。拳脚之间,不经意打落了他的斗笠,一张瘦长的胡子拉碴的脸披着几缕散发漏了出来。那些小兵一看便知,此人是海捕文书上的,当即要拿他。敌不过,便差人通报,一时间没人在乎程欢了,众人蜂起捉拿陈县令。陈县令见状,喝令程欢趁机脱身。程欢二话不说便逃了个干净。陈县令一人一时难以突围,城里的衙役捕快驻军官吏一时间将他重重围住,陈县令虽拼命砍杀,可惜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被绑了个结实。一干人等这才散去,官府又专门拨人要将他送往卢崇的驻地。这晚,趁驿站守卫一个打盹儿的功夫,程欢在半路上偷偷给他松了绑,却不巧惊动了押差,陈县令夺走了驿站的马匹,夹上程欢一路飞奔,慌不择路,跑了许久,终于撞进了山里。天无绝人之路,昨夜他们在山中看到一路旁有天台山石碑,便沿着山路狂奔而来,怕慢了有追兵追至,一直到早上,闯进山门。

众人忙问道:“你二人来时可有追兵?”程欢淡然道:“自是没有。我们除了镇门外跑进山里后,就掉了个头。”静远道:“那当是离这里很近啊。莫不是,”“枫桥镇。”程欢抢道。静远点头不语。此时又有一个老和尚出来问道:“可若追兵搜山,迟早要搜到我们寺里。我天台山乃世外之地,本就不与尘世相纠葛,若是惹上这些烦恼,如何是好?”话音一落,众人又吵嚷起来。程欢喝道:“把尸体扔远一点不就的了吗!”众人面面相觑,老和尚又站出来,这老和尚是静远的师兄,法号静秀,他试探着问道:“你说的尸体?”程欢道:“带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你们不是说,他活不成了么。等他死了,把他扔远一点,不就和寺院脱离关系了么。”登时有人反对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狠心?这人刚救了你性命,你怎忍心将他扔出去?”程欢无奈道:“他已经活不成了,难道还要在多死几个么?”又有人道:“可终究是救命恩人,这样想怕是不妥吧。”程欢又道:“可我也算把他救出来了啊,我要不救他,我也不必逃到这来啊。”眼见堂下议论纷纷,方丈忽然大笑道:“主意倒是个好主意,把他扔远些,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与我们无关。”静秀慌忙上前喊道:“方丈!”方丈摆摆手叫他莫急,随后便道:“只是我佛门中人,断不能做此事。绝不能叫他暴尸荒野。”说罢便挥挥衣袖走了,叫众人散了,独叫程欢跟他出来。

程欢个子小,方丈步子大,他费着很大的力气才跟得上。他听着身后的人群依然议论纷纷,他轻蔑道:“明明扔了就撇了个干净,有什么好吵的。”方丈回头笑笑说道:“你很聪明,但是啊,做人不是什么事都撇干净了就好的。你从小没有父母照看,这人伦善恶你不懂也无可厚非,今后你留在这里,师傅们会教你这些的。你若愿意出家皈依我佛最好,不愿意出家但做个俗门第子也行,全凭你,你看如何?”程欢仰着头,眼珠晃了晃,道:“你能给口吃的,怎么都行。”正当此时,一个小和尚跑出来对方丈道,那县令清醒了些,要叫杨轩过去呢,方丈急道:“那你直接去找杨轩,来问我作甚?”小和尚一愣:“我找了,他不在小院里。”方丈问道:“那丫头呢?问她啊!”小和尚道:“小姑娘也不在。”方丈一琢磨:“你去后山吧。”那小和尚听话便去了后山,果然见着杨轩在林间一个人练拳。小和尚说明来由后,杨轩一拳打在树上,便跟着小和尚到了禅房。

禅房里,陈县令倚着床头,见杨轩进来了,嘿嘿一笑,杨轩看了一眼那小和尚,小和尚很识趣的退了出去。杨轩开口便问:“为什么爽约?”陈县令苦笑道:“我以为我能很快甩开他们的。费了好大力气,死里逃生,可回去一看,竹林里什么都没有。我一想也是,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若还等在那,怕不是要饿死了。”杨轩冷笑道:“你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的么?”陈县令也不管他怎么嘲讽,只管问道:“孩子,你是不是还想着报仇?”杨轩斩钉截铁:“当然!卢崇一定要死在我爹的凄风刀下!”陈县令皱眉劝道:“孩子,这寺院里的是好人,过几年,等你长大了,领着姚若下山去,找个地方过日子去吧,好好活着吧。”杨轩听着这话,怒目而视,陈县令道:“别这么看我,他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杨轩道:“我能剁了他的爪子,就一样能剁了他的脑袋!”陈县令道:“我和他交过手了。难啊,何况,我一路打听,才知道这卢崇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爹对我说过,他乃汉中卢氏族人,我一路问来,原来他父亲是当朝太尉广平侯卢靖安,位列三公,他长兄是骠骑将军卢奉,手握大军。据说他是犯了错被他爹放到这江左之地的,可别管为什么,他势力滔天,我升斗小民如何与之相抗!”

老实说,杨轩对于这些个大官根本没有个直观的认识,只是多少知道,这些人都是离皇帝近的很的人,是人上人。眼前这陈县令说的简直声泪俱下,确实有点唬住了他。他故作镇静的淡然说道:“你说的这些,我爹从未提起过,如果他真的有这样的势力,我爹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陈县令语噎:“这个中故事,我上哪知道去,你爹临死前说了些,我是知道,你爹绝不是个农夫这么简单。依我看,你爹的功夫不比那姓卢的差,只是当时要保护你们两个,被人从后面射中了。哪有农夫会有空闲练得那样的武艺呢。”杨轩道:“你没事了?看你现在精神还不错啊。静远师傅还说你救不了了。”陈县令大笑:“他说的没错啊,我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对了,我给你的那张图画还在吧?”杨轩点点头:“在,那是什么东西?上面圈圈点点的,看不出个所以来。”陈县令无奈道:“看不出所以吧?可是多少人的性命,竟葬在这不明所以的破烂图画上了。保护好它,留在自己身边,莫叫旁人拿了去。”杨轩还问道那程欢的事,陈县令只道之前的事一概不知,不过确实是当时他和一个小胖子被人殴打,自己路过,看不下去,那小胖子已被打死,而这程欢并无大碍,自己便将他救出,没成想自己突围不成被捉了去。本以为定会赴死,可这孩子竟趁人不注意放走了他,也算两清了。

许久,陈县令一言不发,杨轩也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眼看着陈县令一点一点撑不下去,最后终于断了气。原来刚才那般,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杨轩牙关紧闭,叹了口气,信步走出去,通告寺里,陈县令死了。一时间众人又忙碌起来。

杨轩从那出来已是傍晚,回后院路上正遇见从方丈那离开的程欢,杨轩一撇,没有正眼看他,径直离开。程欢倒是细细地打量了杨轩,问道:“你叫什么?”杨轩驻足问道:“你又叫什么?”程欢嘴角一斜,笑问道:“我说,我先问的!”杨轩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扭头便走。程欢嘿呦一声,急道:“脾气还挺大,等等我,交个朋友嘛,以后我也在这住下了,方丈收留我了,嘿,算了算了我先告诉你好了吧,我叫程欢,诶?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得告诉我吧?”程欢絮絮叨叨的跟着杨轩,杨轩不胜其烦,回头道:“杨轩!”便不再理会。在程欢眼里,眼前这个比他高半头的同龄孩子虽然跟他摆着一副臭脸,却仍然给他一种宽厚耿直的感觉,让人觉得踏实放心,无论如何是个好人,也无论如何是一种和自己水火不容的秉性。可他依然想要靠近,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现在不必为吃饭发愁,他想交一次朋友。

跟着杨轩走回柴房旁的住所,程欢道:“原来你住在这啊,方丈说,让我先住禅房,那地方太空旷,不是住人的地方,你这不错啊,不然我去和方丈商量商量,我搬过来和你住一起吧,你看怎么样?啊?”杨轩笑了,程欢道:“那你是同意了?那我晚上吃过了饭就去找方丈!”正当此时,姚若出门来打水,准备烧些热水晚上擦洗。程欢一看屋里走出一个小姑娘,目光随之而去,这一瞧,两只眼睛就好像被钉在了姚若身上,他从未见过什么人能长成这副模样,不管是给他施舍的富家小姐,还是街旁玩耍的平民女子,不管大人孩子,凡是人,他就没见过长成这样的。那双眼澄澈如水,他深深地沉没在这一汪春水之中,留恋着,温婉着,杳无声息的,仿似从上古时代就烙印在他身上的苦寒,刹那间烟消云散。他痴痴盯着看,被杨轩打断。杨轩道:“你若搬来,她怎么办?这儿只有两张床。”程欢缓过神来,望望姚若,看看杨轩,打趣道:“你们两个,躲在寺院里过起日子来了?”姚若脸一红,微微愠道:“哥,这人是谁啊?”程欢笑道:“我叫程欢,今天刚被方丈收留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姚若。”

“姚若,杨轩,好,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那你们继续过日子吧。”

杨轩笑道:“我妹妹害羞的紧,你再胡说,休怪我做哥哥的动手了。”程欢急忙作揖道:“是是是,小弟不敢了,告辞。”说着便走了,他抬头看着山头躺着的夕阳,顺着霞光回头道:“杨轩,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吧?”杨轩对这事儿从来没什么兴趣,敷衍道:“你说是就是吧!”程欢满意的离开了,实际上,脑子里满是两个字,姚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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