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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步谣》第八章 原来师父您今儿个没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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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的事李迅没有再提,只是撇开了众人,掩着面灰溜溜的跑回了家——他那位不靠谱的爹的确是卖了位于内城的祖宅,可在外城,李家尚余一处不临街的独栋小院。

没有吃隔壁王大娘做好的晚饭,李迅便跑到卧室,一个人蒙着头躺下了。至于睡没睡着,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在王大娘锲而不舍的喊叫声中,李迅黑着眼圈,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了起来,换了身衣裳,拿着柳条蘸着海盐洗漱了一番,然后吃了碗粥和两块油饼,便背着那个虎皮缝制的包裹往私塾去了。

私塾离他家的小院子不远,同是城南,步行也不过一刻钟多些的时间罢了。太阳刚升及大树最低的那根枝杈处,位于内城南面保康门外的刘先生私塾便到了。

刘先生所开的私塾规模并不大,同这东京城内绝大多数的私塾一般,都是由一位经年累月考中过多次发解试、却始终不得进士的老学究开办的,学生也大多只是十多个,年龄不一,从蒙学到备试秋闱,皆有。

虽然皇宋自仁宗朝之后,为了防备如同张元之流的不第书生投敌,给这些多次入发解试、但始终未能在春闱里金榜题名的落第书生以隆恩,赐官发奉——可那皆是些外州郡县的教谕职缺,常年生活在东京的那些个老学究们又岂能看得上?

还不如自己在东京城内办个私塾过的开心——反正都是教书不是?

刘先生便是如此。他所开办的私塾借用的是他家自己的宅子,两进大小,前院辟为私塾,后院则是家眷所住之处。

大门白日里常开着,还没走过前院子里面的那颗高大的桂树,教学的屋子里便传来的很大的嬉笑声,一些个隐约清朗的词句顺着传入了李迅的耳朵眼里面,顿时,他的那张脸便又黑了一半。

踏步,进屋,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出,原本热闹的屋子里登时没了声响,安静的仿佛都能听到昨夜院子里草丛中蛐蛐的弹唱声了!

哦,白天没有蛐蛐,得换成刚接班上任的知了(蝉)了!

李迅低着头阴沉个脸,不去看周围同窗们的表情,拉开凳子,落座——破天荒的拿出一本书来罩在脸前,摆出一副生人莫近,俺是学霸,要好好学习的模样!

“俺给你交上去了。”

说话的是韩仲,说的是昨日般李迅罚抄的事情。话音落了,似是怕被李迅埋怨,便在末尾又小声加了句:

“俺可啥都没说……”

李迅身子微微动了动,一个短促的音节传出,也听不清是“恩”还是“哼”。

韩仲见状,讪讪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过李迅这种似鸵鸟一般将脑袋塞进沙子里的方法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不多会,麻烦就来了。

辰时正,换算成西洋时间大致是上午八点整的样子,那位据说考过了十六次发解试、头发都白完了的刘先生准时的从后院出来,踏进了这间被辟为学堂的屋子里。和往常一样,他头戴着一顶墨色方巾,脸上的眉毛胡须都梳理的整齐,一身素色的直裰,被浆洗的一尘不染,腰间还风骚的挂着串年轻人常佩的咖绿色宫绦,穗穗足有三寸多长,上面的玉珠随着主人的步伐走动而相互碰撞着。

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中常抱着的几本书不见了,改而换成了一本皮面微卷,颜色稍稍泛黄的书册。

却是有一段日子没有讲过的《尚书》了。

刘先生沉着脸色,走到屋子前端属于他的那张桌案前,也未曾坐下,直直的将手中那本尚书摔到桌面上,用那老迈且拉着长长泛音的声音说道:

“今天咱们来讲一讲《尚书》!”

语气颇为不善。

原本将脑袋埋在书中的李迅闻言,心中一颤,暗自问候了十八遍刘存家的亲友,然后将埋在书本后面的脑袋藏的更深了。

尚书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即便不讲历代大儒的考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讲的完的。不过刘先生今日突然来讲《尚书》,自然不是没有目的的。只见他将书页飞速翻过,略过了开篇几章,直接翻到了《夏书》部分。

“古今文字多有异变,秦之先有大篆,秦有小篆,汉之后方有隶书、行草等;而文字之意,自然亦有变化,如陈、田本一,说、悦亦如是……”

刘先生并未拿起书本讲读,而是先撇起了其他。不过这话落入李迅的耳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至于周围的学生们,则早已做出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等着看笑话尔。

果然,刘先生话音一转,卷起那本《尚书》,道:“《孔传》曰:‘大野,泽名,水所停曰猪’;《蔡传》曰:‘水蓄而复流者,谓之猪’……那么,李迅,你来给解释一下,‘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艺,大野既猪,东原厎平’,何意!”

说着,便将手中方方拿起的书再次丢到桌面上。

底下的众人顿时大笑了起来。

“噤声!”

刘先生一声大吼,世界顿时安静了一瞬,不过底下捂着嘴的偷笑却是怎么都免不了了的,

而李迅,则是完全黑着个脸,从那张属于他自己的板凳上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

“先生,俺忘了……”

李迅小声嘟囔着,声音比针尖掉下来大不了多少。

不过盛怒时的刘先生大抵是耳朵属狗的,竟然听到了!

“忘了?老夫看你是压根便未曾记住过!”

刘先生眉头一皱,大手狠狠的拍到了桌案上,啪——的一声,下了屋里的学生们一跳。

“汝父送你来这里是做甚?还不是指望着你好好读书,将来能够在东华门唱名,光耀门楣么!可是你呢?整日里不好好读书,一门心思净放在了那什么大侠啊、武功啊上面,那些有什么用!”

“那读书又有什么用?以后做个账房?还是像你一样当个教书先生……”

李迅不服气的小声嘀咕着。

“你懂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可是真宗陛下说的!”刘先生没想到李迅还敢顶嘴,气的脑袋上的帽子都歪了半边。不过他此刻却没有功夫去整理。

“书中自有大道!只要功夫到了,封官拜爵,要什么没有?”

“当官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沉着个脸,说着违心的话,于上官面唯唯诺诺,于下民前狐假虎威……还不如当一个大侠,护一方平安,受百姓敬仰好……”

或许是脸黑到一定程度,或许是知道一味的当鸵鸟不是办法,或许是少年人的叛逆心起的作用,李迅原本的嘟囔声越发的大了起来,隐有和刘先生对杠的态势。

“你,你,你——”

刘先生教书二十多年,哪次教训学生时对方不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即便有不服气也没哪个敢当面顶撞回来,眼前李迅这个情况倒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一下便让老年人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空举着一直消瘦而苍老的臂膀,狠狠的指着眼前这位“不孝弟子”。

“哼!”

学堂里空气净重了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些许是心疼那每人每年那足足五贯钱的束脩,刘先生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话,最终只是大袖一甩,负气而出!

这日接下来的课想来是上不了了,以刘先生那身子骨被这般一气,怎么的都得在那五谷轮回之所呆上半日的,剩下的半日时间也得多喝几碗参粥加俩河东红枣补补,好消消气。

而且,这件事也定然不会就这般的算了,刘先生一定会找李嗣好好告上一状的,但此刻李嗣还远在西北的熙河路,李迅这顿揍至少还能拖上几个月。

既然是将来的事,那便留待将来再忧心吧!

不管其他的同窗如何,李迅见刘先生离开,便背起他那个和身上衣服极端不搭的虎皮小包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私塾。

不走不行啊!不然等着被当面嘲笑?他可没那般大条。

穿过麦积巷,过高桥,一路向南,直到眼中的繁塔塔尖变成了繁台宫苑,才稍稍向东,走了数百步,拐进了一处巷子。

左手第三家,院门没有落锁。李迅在门口站定,顺着门缝看了半天,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咔吱——”

不知多少时日不曾润过油水的门页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李迅尴尬的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将大门关上,转身蹑手蹑脚的向着院子里走去。

“听说你在外面又拜了个师父?”

刚走两步,还没走过井沿,一个听起来温柔,实则里面带刺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李迅身形顿时愣住,然后目光顺着声音寻去,只见不知何时那青石砖砌成的院墙与屋檐的连接处出现了一个半躺半坐的身影,穿着一身淡素的裋褐,腰间长长的系带顺着重力下垂,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而她的手里,则拿着一尊酒葫芦,口开着,沿上的酒珠映射着初阳,照在散乱处的发梢上。

“哪有的事。”

李迅尴尬的撒着谎。

“原来师父您今儿个没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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