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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魔王的宫殿》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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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舞会结束时仍佩戴着面具,那自己的脸也会变成面具;凝视镜中人所感受到的陌生,亦如被另一个未知的自己所凝视。

以上,便是我的临终遗言。

这是一场多角恋的关系,起码是我认为的这样:每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然后扮演其既定的角色。至少得是个三角恋,最稳定的结构,我想。但那是在纸面上的,二维的。倘若是立体的,三维的呢?这真不公平,我们生活在三维的世界里,却只拥有着二维的感官。噢,埃及金字塔,矗立千年的法老陵墓;但,这是考虑到了向下的地心引力,所以必定这样建筑。蜂巢,神奇的六角形柱体结构,无论各方面都堪称完美。你看,人类多年的研究却被昆虫所击败,至今未能完全破译其中的奥秘。说到底,作为地球生物的一种,人类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一员,人类又不停地追加自己的身份。我时常在想,如果突然有一天所饲养的宠物会思考,面对自己上蹿下跳的主人,它会说些什么?和上帝一样的话?

愚蠢的人类。

我是孙之逊,如同你所看到的这般普通,没有偶像剧中男主角那样的闪耀,甚至连名字都是拼凑起来的:孙——之——逊。我懒惰,而且缺乏毅力,为了让这怪诞诡异的故事继续下去我不得不提前公布主要人物的名字,按照出场顺序分别是:韩承宪,毛伊,黎莉丝。在山魔王的宫殿里,我们都参与了那无休止的恐怖舞会。

……每一思想深邃的人都需要戴面具;而且不仅如此,由于虚假日增,也就是说,由于人们肤浅地解释每一思想深邃的人所说的每句话,走的每步路,表露的每一生命迹象,因而在其周围会渐渐生长出假面具……

我引用这句话的原因是,我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本该是无懈可击的。此时此刻,一个扭曲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宛如分离的肉体,或者灵魂。不过呢,有的部分死了,有的部分还活着。我现在可是奄奄一息鼻青脸肿,仿佛脸上被扣了盘劣质廉价的颜料。刚结疤的伤口现在又裂开了,比前几天割得还深,伤得还疼。鼻梁,眉骨,耳根,下颚,面颊,没有哪一寸皮肤是完好无损的。我后悔听信了山魔王的妖言,如果要逃避责任的话,我愿意用上蛊惑这个词,也许魅惑更好。山魔王是谁?山魔王就在我的眼前……一头雾水的读者朋友们,这可不是什么恐怖故事,所以不必担心有谁会被活人祭。真正可怕的是,文中会出现大量的酒精饮料,相信我,千万不要酗酒,因为它在烧毁你的肝脏前就已经腐蚀了你的脑子。就个人而言,我倒希望山魔王是独立的实体,这样就可以免去很多笔墨。同样,我也可以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而毫不在意读者的感受。但是现在,我正处于生与死的危机关头。是的,此时此刻,我正活在故事的结尾,想着该如何收场。

等等……

等等,我还不能死……

等等,我的潜台词是:我还不能死……

请允许我整理一下临终的遗言,好拖延一会时间。让我们从头开始,从遇见韩承宪的那天开始——

业绩,提成,工资。

上面这三个词便是我生活的全部,不是工作的全部,是生活的全部。至于具体是什么领域做什么工作,这不重要——相信我,在除去唬人的专业名词之后,在成为工作可替换的零部件之后,它们都是同样的。我是这家分公司商务二部的经理,手下有几个业务员,像这样的部门还有三个,总共四个。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召开的会议唯一要做的就是打鸡血,以及分享各种励志的心灵鸡汤,确实很振奋人心不是吗?殊不知,早在八点四十这样澎湃的剧情就已经提前上演,仿佛还未添加电脑特效的好莱坞动作片。公司位于市中心,不是一环附近,就坐落在市中心。知道吗,这里的广场和写字楼,总要带上国际或财富二字。它营造出一种华尔街的幻觉,似乎连旁边的星巴克都只收美钞,也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到应届毕业生和投资人。

写字楼的大厅里有八间电梯,分高层和低层。刚到八点四十,排队上班的白领能把大厅外的玻璃自动门堵得合不上,一直挤到街边的垃圾箱旁。我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从星巴克买来的早点,大杯的咖啡和甜腻的蛋糕。说实话,我更愿来些豆浆油条小笼包,老麻抄手酸辣粉,或者煎饼果子黑米粥。之所以不去,是因为星巴克更符合我西装革履的身份——我,商务经理,隶属于行业内最大的集团公司。然而,现在却站在臭气熏天的垃圾桶边,用手推了推下滑的镜框,焦虑不安地盯着手表的分针。迟到是要扣绩效的,迟到是要罚款的,如果你是经理就要扣更多的绩效和上交更多的罚款。现金,不支持赊账。

还有五分钟,我所在的队伍终于进入了大厅。这里有八个电梯轿厢,却排着九支队伍。业绩,提成,工资,为了这几个字人们不得不涌入消防通道旁边的货运电梯。保安也睁只眼闭只眼,把身体嵌入到固定的格子里也确实和物件没什么区别。

只有三分钟,不能再傻等了。我计算过电梯在每一层的停靠和上下的运行时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高速通道”上。皮鞋和高跟鞋撞击水泥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响在消防通道里,还有那几近断气的喘息连绵不断地释放来自体内的热量。酸痛的大腿提起无力的膝盖,我摇摇晃晃地攀爬,和别人争抢楼梯里弥漫着灰尘的空气,把它们都吸进肺里。我推开公司的大门比谁都想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但在此之前还要检查一遍手表的时间,哪怕已经眼冒金星。刚好,我赶上了!倒在椅子里,感觉整个人都在天旋地转般地震颤。我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解开捆绑在脖子上的领带,疏通血脉,然后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总监招呼大家去会议室,他在里面拍手吆喝,因为员工并不积极。如果把日期换掉,你会发现他在谈论昨天的老一套。鸡血兑鸡汤是必须的,而且一定要开场就说。员工齐声呐喊公司的口号,把现场炒热,然后迅速冷却下来,在谈到业绩的时候更是死气沉沉。惨不忍睹,总监说。业绩,提成,工资,惨不忍睹,每一项都是惨不忍睹。听到这些关键词的时候,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业绩惨淡这是一个错误,而公司要做的就是修正这个错误。于是,会有同事分享更积极的案例,行政小妹会安排更高效的培训,而我会一如既往地失眠到天亮。

自从大学毕业起我的失眠就成为了一个魔咒,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便开始生效,真希望能挤爆我的脑袋,一了百了。每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地戴上眼镜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昨天晚上是否真的睡着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一个人长期不睡觉就会死的话,那我怎么还不死呢?

为了能入睡,我不吸烟不喝酒,甚至不去夜店也不去ktv。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我那样做了,情况会更糟。所以,别人在外面左搂右抱疯狂地通宵,我却一个人在家里躺在棺材似的睡床上孤独地通宵。每个早上,我都像具干瘪的木乃伊从石棺里爬出来,在清晨的淋浴中为自己补充水分。挂掉胡茬,涂抹剃须泡沫,注意别划破皮肤。最后,再往脸上均匀涂抹爽肤水,以及各种男士的化学用品,好让自己看上去有个人样。我喜欢黑色的衬衣,这样就不必每天清理沾满汗渍的衣领。领带要细一些的,这样才配得上我叫得出品牌的西装。皮鞋的款式和腰带也有固定搭配,这是细节;而客户,挑剔这些细节。

从搭乘地铁起,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就令人作呕。细菌和体味漂浮在各种运动、密封的空间里,浪潮般扑打在每张麻木呆滞的脸上。踩脏程亮的皮鞋,扯歪笔直的外套,现在还要大汗淋漓地相互紧挨在会议室里听候发落。跳过这个月既定的,已完成的,和未完成的业绩目标,还有一个令我惊讶的消息。

我迟到了。

原因是:没打卡。

我早已熟悉那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所以强装镇定。然而总监大人,我的上司,误认为我这是毫不在乎,或是一种挑衅。接下来便开始了长达数分钟不带脏字的训话,他从业绩开始,以工资结束。期间数落我的不是,以及种种对工作的不负责和对客户的不用心,未打款的客户,未签单的客户,未问候的客户……未问候的客户?没错,若意向客户本上出现了你的名字,在法定节假日和本人生日当天,你将接到我以邮件、短信、或电话送出的祝福。具体方式取决于客户的意向程度,如果你能当面打款或支付现金,我不介意登门拜访再送上一份贴心小礼物。

听着总监专业的批评,我全力消化并极力表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年近五十,臃肿肥胖的身材仿佛是开始逐渐融化的冰淇淋,刻薄尖酸的本事不知羞辱了多少下属才练就出今天的功力。他继续奚落我,而我,只想着睡觉。失眠患者最大的问题在于,只能在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时间睡着,醒来后却又怀疑之前所发生的事。天呐,我的眼睛快合上了,给点刺激,快给点刺激……他给了我一个刺激,两个数字,分别代表业绩和工资。总监讲起了自己的过去,又一次:艰难的求职,职场的打拼,深夜的加班,客户的为难,家庭的矛盾……所有的不幸都被他一个人拦下,并且将其中的经验传授给下属,大家却不甚领情,做得和上个月一样糟糕。令我困惑的是,如果他真有自己说的那样令人崇拜,为什么还是——这样胖?

各项数据大幅超标,每次体检都会被告诫需要减肥,才不会被一堆脂肪给压死。然而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似乎和小学生的口头禅一样,无法反驳,理由太多。没错,上司说的话才叫理由,下属的只是借口。你敢信吗,一个连自己体重都无法掌握的人,居然要控制他职员的思想。最后,他让我表态,我说,保证不会有下次。

我以为这就是今天早会的所有内容,结果,行政小妹在最后宣布了一个“惊喜”。今天是总监的生日,而晚上全公司的人都要参加这个聚会。每个人都假装这是一个意外之喜,祝福他,恭贺他,并且想要迫不及待地去参加所谓的生日聚会。于是,某种压力产生了,在同事的言笑间,犹如往复回弹的声波。大家思索着今天晚上要怎么说、怎么做才恰到好处,既不能显得阿谀奉承附炎趋势,又不能蜻蜓点水隔靴搔痒。我真的很想早点回去睡觉,但这是不能请假的。除非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难以抗拒的悲剧,这才能反衬出公司的善解人意和人性化的管理。

厕所龙头的水柱在耳边喷射,我幻想自己有哪些意外可以发生才好逃脱今晚的公司聚会。高烧,我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车祸,我今天没有外勤要出。望着镜子里的脸,自来水蜿蜒扭曲地向下滑去,分不清那是镜子上的间或是脸上的。

不仅是早餐,连午饭也味同嚼蜡,塞进牙缝的食物残渣被舌头吸出,伴着咖啡冲进喉咙。躺在公共休息区的长椅上我试图缓解来自背部的疼痛,掏出手机搜索我的专属安眠曲——《在山魔王的宫殿里》——选择无限循环。纠缠的耳机线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我连烦躁的心都没有。

“还记得离职的那女孩儿吗,她上个月结婚了。”

“有点印象,跟谁?”

女同事间总有很多八卦消息可以研讨。

“这就是她为什么离职的原因?”

“什么?”

“你还不知道?”

“快说,快说!”

“你小点声!”

“你说。”

“新郎是她的一个客户。”

“什么?是客户?”

“对啊,这种事也能有?”

“她居然搞客户?男的有钱?”

“何止呐。”

“那她赚了。”

“那男的不知道怎么就看中她了。”

“嫉妒啊?”

“哪有。”

“看你那样,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在客户里面发展一下。”

“那男的对她可好了,什么都买,真的是什么都买啊!车呐,房呐,包呐,钻戒呐……”

我睡过去了,伴随着耳塞里传出的安眠曲睡过去了;不然呢,难道还有谁在期望一个失眠患者去参加妇女联盟的研讨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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