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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意如何》第二百五十七章:迟暮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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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放在心上的人误会和丧子之痛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叫人难受呢?

可不论怎样,情绪这种东西,和一条命比起来,真是一钱不值。

不过,也不能全说是误解。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孩子真是因她才死的。

倾身上前,女子勾唇,言语如刀,带着双刃。

她说:“你知道的,我的身份。我杀过许多人,从七岁起便见惯了死人,我手上沾染的血,小孩老人都有,我见过的尸体,死状如何凄惨恐怖的也都有。所以,你说得对,我怎么会将这么个孩子放在心上。”

许是没有猜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即墨清眼睫微颤,一瞬失了言语。

而她见状,笑得愈发开心:“你为什么这样伤心,你是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还会有孩子,你的孩子,不会再像茗儿,他会有一个好的娘亲,对他很好很好的娘亲。而你,你也会更舒服一些,不必与我一同再这样互相折磨。怎么,你为什么这副表情,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这时,旁侧一个宫人忍不住开口:“夫人,皇上他没有立后宫……”

“闭嘴,出去!”

她心下一震,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了一下,面上却淡然。

她微微移开眼,不让他看见她眸底的情绪:“哦?原是还没有来得及立。”

男子垂眼,低头轻笑,眼睛却像是因受了刺激而变得血红,像是蛰伏于暗夜之中的厉鬼,伺机而动,杀人夺魄,可怖得厉害。

即墨清抬头,瞳色较之夜色更加沉些。

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他迫使她凑近自己,用的却是嫌恶的语气,仿佛眼前只是一件脏东西。随后,朱心听见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他说:“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样没心没肺。”

朱心的心底像是被刺进了一把利刃,不知是哪一只手握着刀柄,像是嫌不够,还搅了一搅。可即算如此,她依然笑着,是一副欢畅的样子。

她没有骗过他,她想活,就算从前在风北阁过着那样的生活,她也想活下去。朱心从前说过一句话,她说自己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未来真的会有一天,她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彼时只是担心,如今却成了真。

可她不想寻死,因为她放不下。可转念想一想,若是她放不下的人能够亲手了解了她,那么对她而言,或许也算是个好结局。

是以,她说了那些话,她以为现在他总该杀了她了。

却不想下一瞬,他开口,而她彻底僵在了原地。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是他紧紧揽住她,随后贴近她的耳畔,语气亲昵温柔得像是在对待最心爱的人,说出的话却冷厉得叫人发颤。

他说:“你说的没错,那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可是如今我的孩子因你而死,不管怎么说,你是不是也该赔我一个?”

说完之后,他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女子惊愕的眼神下边勾了唇,旋即将人一把压在榻上。

他那日受到的刺激太大,是以变得冲动,很是冲动。

可做了就是做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却不知是不是上天玩笑,分明是那样的情况,可在那之后,她却当真又有了一个孩子。

在太医报来之前,他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因在那夜之后,太医来报之前,他还去过几次小院,每一次都是带着道歉的想法,却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之后,那些歉意最终都会化成狠话。

便是这样,故而,在听到太医言语的那一日,他惊愣原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那天,他处理政务到极晚,却始终没有睡意,最后,即墨清独身一人去了那处小院。

比了手势,让门口的人不要出声,却最终没有进得门去。

最后,他倚着院门睡了一夜。

院内没有声音。

凡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由二生三,三会生出无数。

可之后的每一次与这一次都没有不同,院内院外,都安静得吓人。

却独独除了八月时候,桂花飘香,祁鸢再次到来。这一次,她看完宋远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仗着一身惊绝武艺入了小院。

而即墨清来了之后,遣走屋外众人,独自靠在门外,发觉了也不点破,就这么靠在外边细细的听。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平和的交流过,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听过她的声音。

“……我做错了事情,这样大的一件错事,他没有理由要原谅我,我想,他应该很恨我。”

他听见她这般言语,极轻极缓,偶尔夹杂着几声轻咳,分明曾经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此时却虚弱得不成样子。

而祁鸢顿了顿:“他若真心恨你,便不会时时来这里看你,我听说……”

“你看,连你都误会了。”一顿,朱心轻笑出声,“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难为他替我瞒着,不让我难堪。是,在我有孕之前,他确实偶尔会来这里,但他来,也只是说些绝情的话,发泄些心里的郁卒和火气,他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想我。”

朱心放下茶盏,轻轻抚了抚腹部。

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自己爱的是楚翊,或者,不是楚翊,也可以是任何人,随便的哪一个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是啊,如果她爱上的人,和随便的哪一个人都一样,那该多好?

可惜,即墨清与谁都不同,哪里都不同。又或者,是因为爱,所以他才这样不同。你爱上的人,他就是拥有这样的能力,就是最不同的。

也唯独他,在她的心底被放得那样深,那样重要。

多讽刺,她最不想去爱的,便是她最爱的。

院外的男子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手却握得很紧。久了之后,有血色自掌中淌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叫人触目惊心。

——你们都以为我是她,可我不是,我和她哪里像了,让你们这样误会。不过有一点,你们觉得我害死了她,林欢颜和茗儿,谁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她们……我想说不是,却无法否认。这是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是我杀死的,一点也没有错。

慢慢摊开手掌,即墨清忽然有些疑惑。

这只手,他从前是用它来牵住那个人。

为什么放手了?为什么在放手之后,他们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舍不得杀我?不,他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清楚比死亡更让人痛苦的折磨是什么。如果我每天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我怎么又醒了,你知道这种心情吗?

手掌慢慢垂落,几点桂色飘下,落在他的发上。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女子的笑颜,那样明澈,那样耀眼。

随后,她拽着他的衣角耍赖,流连在糕点摊前边不愿挪动脚步。

——祁鸢,其实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从前的我不想离开他,而现在,我不想看见他。这孩子或许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倘若到时候他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我离开,那真是最好,我至少可以多活几年,然后死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如果他不肯,那我便只能死在这里。可是,死在这个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那该是多让人难过的事情。

步子缓缓,即墨清离开那小院门口。

他不会知道,这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门外说的。

而祁鸢站在不远处:“何必呢?你们明明还有机会。”

“你不知道,离开才是我最后的机会,留下来,他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朱心回身,望向她,“我离开,说不定他还能慢慢对我生出些思念,也好过如今这般,两看两相厌。”

时至如今,她不说恨,也不想再说什么爱。

她唯一想的,只是离开。她好想走。

她说不想死在这里,这是真的,只是她留着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他们不会晓得。

近日意识越发虚弱,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衰竭下来,朱心想,自己的时日怕不多了。

祁鸢启唇,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一笑,提气跃起离开。

朱心望着她渐远的身影,心知,大抵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还在等吗?真是……罢了,我也并没有比你好多少。”

带着叹息的声音散在空气里,像是一个人的遗憾,即便说出来,也无人听见。

次月,末日。

朱心临产,一向荒凉的小院难得热闹。

也是生下孩子的这一夜,他终于来看她,只是,他来了,模样却淡漠。

可榻上的女子较之他更加冷淡,谁也不先开口。到了后来,众人散去,她却忽然起身,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下榻,从矮柜中拿出一壶酒,那是她偷藏了很久的,只为等着今日这天。

而后来呢?

后来的一幕一幕,即墨清记得很清楚,直至老去死去,他没有忘记哪一个瞬间。

那时候他不想来的,因为即便不来,他也猜得到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如果真的不来,他说不准那个女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毕竟她是那样坚决的性子。

然后,思来想去,他来了,坐在这里,看着她。

看她为他斟一杯酒,说:“你少了一个孩子,我还了你一个,你将我囚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互相折磨?”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而她笑意清和,浅浅望他:“我没有怎么求过人,不知道求人该说些什么。但是,即墨清,放我走吧,你想留的是她,可她已经不在了。留我在这儿,只能更添你的不痛快,何必呢?你想折磨我,方法有的是,何必在折磨我的同时,更折磨你自己。”

她说得没错,他们再回不去了,即便勉强在一起,也只能是相互折磨。如此至死,不若放手,谁都能轻松些。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都是清醒的人,自然知道,怎样做,做出来才是清醒的事。

可是,即便心底明白,但这却成了他一生中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经年之后,登楼远眺,他携了一壶酒,却是将满满一壶都洒在了地上,酒香被风带得很远。随后,即墨清一松手,瓷壶便碎在了地上。

他对着碎瓷笑笑,抬眼,见得新月似眉弯,不由得一叹。

说来可惜,那个对他眉眼含笑的人早不在了。

如今,他终于一匡九州,坐拥天下,可在这样的夜里,登高台远望,却越发冷。原来这万里江山,得了也无甚趣味。

过往一幕幕闪现眼前,记得放走她之后,他还曾派人跟踪过,他知道她的具体位置,知道她如今的生活状况,也知道,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能撑过这么十几年,简直是奇迹。每每想到这里,他又会有些庆幸。

庆幸,还好他当初放她走了。

若是她留下,心结难愈,说不准撑不过来呢?

极目远眺,回到现实,男子望着眼前月下山河秀丽,忽然落下声轻叹。

那些过往种种,纷繁复杂,他早就不再怪她。

而一直不去寻她,只是因为……

“我怕我过去,一切便又要毁了。”

乾元三十二年,暮冬。

这天,外边的云很厚,显得很沉,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即墨清放下手里的最后一份折子,抬手轻揉额间,那个地方有很深的印子。

抬眼望向窗外,不自觉的,思绪就回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阴天,那个时候,她还在他身边,可惜,她对他说了最后一段那么长的话,浓缩起来却只需要四个字……

放我走吧。

端起一边温热的茶水,即墨清笑笑。

他不喜欢茶,只是,在她离开以后,他却再没喝过酒。

茶水温热,氲出淡淡的白色雾气,直往人脸上扑。

曾经娇艳的颜色慢慢枯萎,那素白纤细的十指也渐渐变得粗糙,手背布满皱纹。

女子收回手来,就着被扫去薄雪的地方坐下,端起放在身侧的茶盏,捧在手上。

算一算,那个孩子如今也已经十六七了,听说他为她取名茗儿,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当知道的,这不是那个孩子,把她当成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倘若他能在她身侧,她一定这样同他说。

可惜没机会了。

外边有白雪细细纷纷,从云端散落下来,慢慢将四周染成皑皑一片。

他站起身来,走出殿外,轻轻抬眼,眸色温柔如水,像是某一段旧时光里,对着她的时候一样。

即墨清笑着轻叹。

你总是这么说,我也总是愿意相信,你我并不是初相遇。

虽不知已经过了几生几世,不知到底度过了多少轮回,更不知,我们究竟还要经历多少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才能修得一世完满……但我想,总有那么一世,我们会得之安然。

是啊,总有那么一世。

管它换了几番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每一世的命途里,我都在寻你,偶时慢些,偶时快些。但不管速度急缓,我总是向着你去的。

从前今后皆不可知,这一世却真是叫人感叹,许多事情都不愿意多想,哪怕是叫人欢喜的事情……

或者说,尤其是叫人欢喜的事情。

未能如约同你携手白头,这是我此生最为遗憾却不能弥补的事情。

几番离合,便生因果,终成迟暮。

然而,或许在那未来未知的哪一世、某一天,暖暖春风,盛世繁华,柳绿桃红。

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没有清冷生疏,没有怀疑猜忌,没有曲折复杂。那一日的天光浅浅,那一季的繁花相映,我们会再一次遇见。

就像你说过今世之前的每一世一样,我们会再一次遇见。

那个时候,我们直接没有纠葛、没有欺瞒,只关乎最简单的纯粹。

如果到时候,我问你,愿不愿意做那样一个人,与我自此再不离弃,你一定不要觉得我唐突。因为,那是辗转轮回的寻觅,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浪费它做些别的,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宝贵。那真是我用了许多心力才换来的。

欢颜,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吧。

独坐阶上,有薄雪盖在她的身上。

朱心摔碎茶盏,茶汤溅了一地,溅在她的裙摆上。

冷意由四肢传遍周身,而从前的回忆如走马灯一样浮现眼前。

沉醉在回忆里边,女子慢慢失去了意识,眼前景象越来越迷蒙,原本握紧的手也越来越松,那只被她用了许久的雪色瓷杯,终于是摔落在地上,裂成了碎片。一如多年以前,碎在他脚边上的那个酒壶。

恍惚中有一个声音轻轻传来,低若耳语。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有关于爱恋的话。

行走在一片暗色甬道中,朱心恢复了昔日容颜,周身轻便得不正常。

然后,她抬了抬眼,正巧看见天上闪烁着的星子,那些遥远而闪亮着的东西,它们的身上绑着许多传说,每一件拿出来,都有关爱恋。

他曾对她说,自己说不出来的话,她抬头就能看见。可也就是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来,在她听过关于它们的那么多传说里,结尾圆满的故事,一个都没有。

空气之中氤氲着湿润的气息,雪中蹲坐着的女子轻轻阖上双目,浅笑温然。

染霜鬓发被风带起,布满皱纹的面上也满是岁月的痕迹,但此时的她,笑意清浅得一如当初那个韶韶年华的小女子,心底眼底都是自己的小心事。

风烟寂静,一梦千年。

时光绕着弯儿走啊,走了许久。

终于,它不知到了哪一个朝代,许是累了,于是停下脚步歇息。

茶馆里,说书人拍案起调:“这个故事我可说不好,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虽然大家都晓得大概有着这么一段传说,但毕竟年岁久远,那个故事都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不是……嘿呦喂,这位客官您还真别激我,这可不是我不说呐!谁都知道吧?那时候,在一场浩劫之中,和那一段历史有关的所有记载都付之一炬……”

相传,故事关乎爱恋,始于大覃,终于乾元,可具体如何,却是无人知晓。

乾元,那是一个颇具争议的朝代,因年代久远又无从考究,是以,关于它的一切,早散落在历史的甬道里,消散成灰。

听说,那时是真的候很好,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君主明智,还有一段藏在家国背后的故事。可那又如何?纵是再为美好,终究也只是过往。

而他们早已消散在时光里。

时至今日,再没有人记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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