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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渺惊鸿传》第一章 雪夜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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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撕扯着苍茫大地,阴沉若铅的天空,黑云压顶。

远处的雪杉森林中陡然惊起无数寒鸦,呀呀着掠向丛林深处。

一条小道由雪杉森林深处蜿蜒通往森林南边的冰目湖,此刻肖牧雨正沿着小道疾步而行,很快就到了森林外围,风尘仆仆的身影微露疲乏。

他年在十七八间,身着一件白色翻毛羊皮袄,体材修长,脸型瘦削,双眸如漆,透着一丝惫懒,黑发随意束在脑后略显凌乱,前额几缕发丝粘着汗水紧贴脸颊。一把乌黑大弓斜背在身后,腰间左侧并列挎着两副箭囊,靠前的黑色羊皮箭囊里箭尖朝上,黝黑的箭镞如狼牙交错,寒气森冷逼人,另一副青色箭囊却空空如也,随着他的脚步晃晃悠悠。

蓦然,肖牧雨停住脚步,扭头瞅了瞅身后,又侧耳细细听了听,低声嘀咕了一句“总算甩掉了!”,随后拽了拽胸前羊皮袄子的双襟再往怀里拢了拢,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怀里往外探了探,寒风掠过,小脑袋急忙又缩了回去。

肖牧雨不禁莞尔,伸手隔着皮袄拍了几下道:“瓜皮,勿急勿急,咱们很快就到家了!”想到刚刚脱离数十条森林狼的追赶,他继续往南朝着冰目湖边的吉亚村赶去,但见一道淡淡的影子在狂风中渐行渐远。

冰目湖西边隔着那条小道数十丈远的地方就是吉亚村,村子不是很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位于大丹帝国最西北部的边陲地区,三面环山背靠雪杉森林,进出甚是不便,人迹罕至,低矮的土屋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村子各处。夏秋季村民们多以打猎网鱼为生,而过了九月就已入冬,大雪封林,湖水冰冻,只能依靠夏秋贮藏的熏肉、干野菜、干蘑菇以及为数不多的秋粮来生存,偶尔也有人到冰目湖浅岸处凿冰取鱼,到雪杉森林边缘猎捕雪兔狍子之类的小动物,只是收获甚微。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来年四月中旬冰目湖冰雪融化。

这里虽也属于大丹帝国,但是几乎无人管辖,没有江湖,也没有朝堂,村民们虽然为着一日三餐而奔波劳累,却也过得悠然自得,无拘无束。

夜色终于降临,北风渐止,大雪却已悄然纷飞。

肖牧雨来到村子东头一栋小木屋前,小木屋四周用篱笆围成一个长宽三丈的院子,他穿过小院径直推开木门道:“巴爷,我回来啦!”

“回来了就进屋,鬼叫什么!”屋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叱骂,只是听起来却带着些释然。

肖牧雨裂了下嘴角,疲惫的脸上露出几许笑容,随手拍掉身上的余雪,摘下腰间箭囊和背后的大弓挂到墙上。屋内两侧各有一道草帘,其余四壁空空,唯独中间生着个火盆,火苗串起,红彤的火光背后,盘坐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批发待肩,满头霜白,双手齐胸互搭在一只酒葫芦上,正是巴爷。

巴爷抬起左手撸掉嘴边的酒渍,问道:“此行入山数日,有何收获?”

“嘿,巴爷你看。”肖牧雨边说边敞开衣襟,一道银白色的影子立即蹿了出来,身长不足一尺,唧得一声就跃向巴爷身前的酒葫芦。

“畜生,敢抢老夫酒喝?”话音未落,右手食指凌空一晃,一只银白色的狐狸定在空中动弹不得,脑袋左摇右晃,双眸乱转,四只爪子急得抓挠不歇,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肖牧雨似乎早有所料,漫不经心地站在那边不闻不问。

巴爷收腿起身,慢步走到银狐跟前,仔细打量,忽然双目圆睁,射出炙热神光,恰如四十岁的老光棍第一次进青楼那般,大笑道:“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上天真是眷顾你小子啊!”话音未了,随即单手一拂,空中挣扎不已的银狐应手而落,原地蜷缩不敢再妄动,只是两只乌黑晶透的眼珠依然转动不停。

“巴爷,怎么了?”肖牧雨顿时瞠目结舌,巴爷怎会如此失态,虽说他时颠时狂,不过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欣喜若狂的模样。

“牧雨,你细观此兽,通体银白,与寻常银狐似乎毫无区别,唯独额头中间一点浅灰,正是《周游吴集》里面记载的天目玄狐,而不是原本老夫要你寻找的普通银狐。”巴爷蹲下身去,探手指着匍匐在地的小家伙说道。

“天目玄狐,七大异兽之一,通体银白,天生擅水,喜食虫豸,不惧百毒,其静若渊,其动若火,幼年开智,成年之际,额开慧眼,可洞穿虚实妄无,可遥视云霄千里。”说到这儿,巴爷面露沉思之色,接着道,“此兽幼年时,因为慧眼还未长成,所以额头中间会有一点浅灰色,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来的,只是此兽要开慧眼还须吸收千花玉的玉石之力方可万无一失,否则难免功亏一篑,不过暂时你也不用着急,他离成年尚有数年时光。”

门外寒风又起,裹着雪花卷进屋内,肖牧雨早已听得两眼发直,惊喜连连,未料怀里的小家伙来历与能力均如此非凡,听到巴爷说到此处,方才回过神来,转身关门落栓。

“吉亚村甚是偏僻,周围方圆数十丈的动静老夫都了如指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你小子何时变得如此谨慎,不过能有这性子也是甚好。”巴爷心情大妙,遥手招向酒葫芦,葫芦塞子应手而落,只见美酒如线飞到巴爷脚下,却又悬而不落,被巴爷称作天目玄狐的小家伙畏缩地瞅瞅巴爷,见其面带笑容,已无凶狠之色,立即张嘴吸住。

盏茶过后,葫芦中所余不多的美酒已涓滴不剩,巴爷有点心痛地收起葫芦走进里屋。而刚喝完美酒的小家伙憨态十足,踉跄着直起身子爬到肖牧雨脚边,肖牧雨哭笑不得,俯身抱起它重新放入怀中。

“牧雨,过来坐下,咱爷俩边吃边聊。”巴爷从里屋折转回来,手里拎着只早已剥净的雪兔,怀里抱着一坛酒。

两人并肩围着火炉坐下,肖牧雨接过雪兔架在火上翻转炙烤,不一会屋里就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从未听闻此兽喜好喝酒,你又是如何得到此兽的?”巴爷仰头喝了口酒问道。

肖牧雨此时已恢复神色,也不搭理巴爷,不停翻烤着雪兔,待到表皮金黄,从腰间抽出一把长约七寸的短匕,将雪兔齐中剖开,递给巴爷一半,然后自顾埋头啃咬起来,不一会就吃得精光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当真是风卷云残。

“臭小子,巴爷我问你话呢!”巴爷见肖牧雨没说话,转身佯怒给了肖牧雨脑袋一巴掌,只是看那力道,就算有只虫子在那怕是也不能拍死。

“巴爷,你也总得让我吃饱喝足再说吧,我一整天都没吃饭呢。”肖牧雨啃完兔肉后拎过酒坛仰头喝了数口,方才懒洋洋地答道。

巴爷知他脾性,也不再气恼,待他喝完又将自己手里的兔子递过去,肖牧雨伸臂挡开道:“饱了饱了,巴爷你自个吃吧!”

说完起身在火盆中加了几根木炭,待得巴爷吃完,道:“说来巴爷你可能难以置信,瓜皮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昨天夜里,我找了个树洞过夜,半夜时分,突然惊醒,不知身边何时多了一物,触手光滑,似是毛皮,树洞里还飘着若有若无的酒气。于是我亮起火折,这才发现是只银狐蜷缩在身侧,酒气正是从他嘴边传来。当时我欣喜莫名,没想到苦寻几日的银狐自动送上门来了。我抱起他时还小心戒备着唯恐他醒来溜走,因为他是如何到我身边的竟完全不知,想来定是灵敏异常,且料他醒来后不但未曾离开,反而一直赖在我怀里。”肖牧雨并未讲述归途中遇到群狼围攻,以免巴爷担心。

巴爷听到此处,也觉诧异,若有所思,感叹道:“银狐敏捷狡诈生性多疑,我让你去寻找银狐本意是想锻炼一下你这懒散的脾性,结果你却觅得如此机缘,竟然获得百年未现踪迹的天目玄狐!只是你给玄狐取名叫瓜皮也太儿戏了一些!”

肖牧雨嬉笑道:“当时我正梦到自己在江南吃西瓜呢,谁知被他惊醒了,于是就叫他瓜皮咯!”

巴爷闻言不语,喝了几口酒,定了定神,决然道:“其实你也是时候回一趟江南了,你的生世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肖牧雨一脸无所谓道:“我的身世?我不就是你在江边捡来的孤儿吗!”

巴爷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道:“你的确是我在江边捡到的,不过,当时裹着你的襁褓里有一小片撕掉的衣袖。”巴爷探手入怀,取出一片衣袖递过去。

肖牧雨伸手接过,展开衣袖,一尺长半尺来宽,他凑近火光仔细瞧去,嘴里念道:“门…天…断…江…楚…什么意思?”

“你不妨由左往右念。”巴爷打断道。

“楚江断天门。”肖牧雨应声道,“如此念来的确通畅,不过这又是何意?”

“我也不清楚,我只能肯定一点就是这五个字肯定和你的生世有关,因为我正是在楚江边捡到的你,至于天门是地名还是其他我从未听说过,后来我四处打听,也无人知晓。”巴爷单手捂着额头陷入沉思,肖牧雨还在翻看着手中那片衣袖,似绸非缎,冰凉光滑,上口缝线密布,显是撕断的衣袖无疑。

巴爷沉思片刻,抬首回忆道:“那天,我拜访老友路过江边,听到你在芦苇荡里孤身啼哭,就将你抱走,那时你才三个月大。原本打算替你找户人家领养,我一生未曾娶妻安家,四处漂泊,也就没打算抚养你。后来见你根骨上佳,送到普通人家怕是会埋没你的天赋,就动了恻隐之心,当时我武学境界停滞多年,也需要安心寻求突破,于是,我就退出江湖带你定居在楚国江南的南岭城。你四岁练武,八岁进入武学初层炼体境,我便带你离开楚国前往西塘国京都西京,到去年你十七岁时方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目前你离宫丸镜仅一步之遥,以你的天资最多半年就能跨进此镜,我本想待你踏入宫丸镜后再让你独自前往江南,现在你既然机缘巧合得到玄狐跟随相助,就早日南下吧。”

肖牧雨平静地坐在那儿,眼眶却已渐渐泛红,是火光染红了眼眶还是酒意?记事起,巴爷就如实告诉过他的出生由来,只不过从来没告诉过他关于衣袖的事。肖牧雨也从不叫他爷爷,只管叫作巴爷。但正是眼前这个昔年叱咤江湖的老人,为了抚养他长大,毅然退出江湖。年幼时教他吃饭穿衣,垂髫时教他识文断句,少年时教他文韬武略,后来又带他入山打磨心境,数年如一日,未曾有过清闲。

巴爷仰头喝了几口酒,继续说道:“当今天下,战乱纷起,兵荒马乱,强人出没,匪患横行。此次你独自前往江南,切记不可暴露玄狐身份。虽说我已用真气改变了玄狐慧眼处的皮毛颜色,可保五年不变,世人能看透的不会超过一手之数,外人只会当作是普通银狐而已,书中记载玄狐一旦认主,终生不会背叛,但是玄狐的诱惑太大,江湖人心险恶,你的武功勉强踏入一流行列,还是要多多提防。此去江南上万余里,途经雪山高原,沙漠荒滩,丛林密布,崇山峻岭无数,孤身行走难免寂寞,大可边游历边行走,对你的心性修行也有莫大的好处。到了江南后可先去清水渡口查探,那里正是我当年抱走你的地方,至于其他如何去做,自行便宜行事。”

肖牧雨早已收起那副常年玩世不恭的神情,面无表情坐在那沉默不语,巴爷也不理会,顾自在那喋喋不休,说行走江湖逢人只可露三分,遭遇强敌时走为上,路遇不平切莫逞英雄,又说武功需勤练不可贪玩耽误功课,内力深厚不是朝夕之事每日莫忘吸气吐纳,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恨不得将所有道理与叮嘱直接塞到肖牧雨脑子里。

肖牧雨依旧一言不发,耐心地听着巴爷的唠叨,眼前却早已模糊一片,这哪还是那个威赫天下的巴神巴惊山,分明只是个即将与孙临别的孤楚老人。他自幼跟随老人长大,生性顽劣,随遇而安,虽也曾向往鲜衣怒马,单骑江湖,只是早已视老人为唯一的亲人,实在不愿与之分别,至于巴爷吩咐他寻找自己生世线索的事其实并不上心。爹娘是谁在肖牧雨心中毫无念想,在他心中,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亲人只有巴爷一人。

良久,外面风雪渐止,屋内二人相对无言,此去江南万重山,最是凄凉话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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