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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陇望秦录》第九章:惫懒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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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子不知自己这一夜之中做了多少个梦,方才他隐隐约约见到谢婉然身着凤冠霞帔,明丽不可方物,她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步入建康城中肮脏破败的皇宫,呆傻的小皇帝司马德宗坐在龙椅之上,怀抱一只白色羔羊,痴痴的傻笑,口边的唾涎顺着咧开的嘴角流下。

他心中一阵绞痛,惊醒坐起。

阳光被雪地反射,从天空从地面从各个方向照进山洞里。

恍恍惚惚的走到洞口,眯缝着眼睛仰头观瞧,红日当空,已过午时。

林子认得这里是凤凰山的前山,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了这半山腰的山洞之中。

出得洞来,他昏昏沉沉的拣条小径望山顶而去,心中只有一个模糊念头,在山顶能看见怀德园,兴许还能看见怀德园里的谢婉然。

山坡陡峭,经这半日阳光暴晒,积雪已渐渐消融,小径十分湿滑,林子本就在山洞中睡的膝腿酸软,手脚并用的向上爬了一段,忽踩到积雪之下一块石头,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翻滚之间,面前忽见一颗大树,林子暗叫不好,眼睛一闭,后脑撞上树干,立刻痛的几乎昏厥,这次他忍住了没有喊叫,脑后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心中想起昨日在那暖洞崖壁摔的一跤,想起此时已没有那温香臂弯可以倚靠,不禁又是一阵酸楚。

“山上何人,现身出来。”山下几人喊道,林子揉着脑袋坐在树后,并不回答,心道定是打柴的庄丁,他此时可不愿家人找到自己。

“可是天师道的朋友?再不出来我们要请你吃些烤竹签子了。”一个拖长的声音懒洋洋的招呼道。

林子刚才撞的头晕眼花,趴在树旁往山下望去,道路之上,几个黑色人影骑在马上,看不分明。

“点火点火,把火箭射上去,贼人肉肥,烤起来香的紧。”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叫起来,真有两人下马去路边抱了些枯枝败叶过去。

“你们不是贼人?”林子故意扯粗了嗓子喊道。

“哈哈哈哈,你找同伙么?”那人大笑不止。

“我是猎户,且勿放火,你们走罢,别惊了猎物,我要打,打”林子一时语塞,这茫茫白雪之间,光天化日之下,哪儿有什么野物,见山下众人真的将火升了起来,情急之下叫道“…打柴。”

“怕我们吓跑了你的柴?”山下一群人哄笑起来,有两人将羽箭点上了火。

林子这下只得钻出树林,双手乱摆“我不是贼人,各位好汉且勿放箭。”

下面有人翻身下马,冲他大喊“沈林子,四弟!”。

其他众人听得这一声喊,哄笑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这群人正是自乌程赶来武康的刘裕一行。

林子识得沈田子声音,只道是父亲带着兵丁赶回来了,忙连滚带爬的飞奔下山。

到了众人面前,却并不见父亲,只见田子锦缎的长袍已脏污朽烂成黑色的破布,一帮官兵更是个个战甲不整,衣衫褴褛,加上满面黢黑血污,似是炭团捏成了人形,只一匹马上捆着的手脚被缚,口中塞着麻布的人,还算衣着光鲜,那便是乌程官驿的驿丞。

林子猜到他们路上定是遇了变故,目光往众人身后寻去“爹呢?”

田子咬牙切齿,一拳打在那驿丞本就乌青浮肿的脸上“昨夜间我们上了这狗东西的当,在乌程遭了伏击,爹教那贼道人捉去了!”

林子心中一紧“哪里的贼道人?”

刘毅在马上恨恨道“天师道的孙妖道!”

林子愕然道“孙妖道?那,孙妖,那孙恩道爷昨夜还在庄内和爷爷讲道啊!”

刘裕本蹲在柴堆边拢雪灭火,闻言立时站起,飞身上马,惫懒的声音忽峻急起来。“快走!去擒了他,向那孙泰换沈祭酒回来!”

田子闻言,二话不说,一把将林子抱起,扔到自己马上,随众人一道向怀德园疾驰而去。

林子在马上嘟囔道“三哥性子一向桀骜难驯,今日里却对这军官唯命是从,不敢有片刻耽误,难不成这几日间他加入了北府兵?”

众人一路疾驰,片刻到了怀德园,田子弟兄骑在前方带路,众人打马缓行。

刘裕四下张望,竟未见一个庄丁仆从,雕梁画栋之间,也无花灯彩烛之属,心下奇怪,向林子兄弟问道“你沈家富甲吴兴,何以除夕之时却如此冷落?”

林子也是挠头“除夕祭祖,各支亲戚都会回这怀德园家庙,理应有仆从人等出来迎客,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绕过数片庄院,林子估摸着快到竹林了,回头对刘裕道“昨日孙道爷就在前面斋直堂内。”

话音刚落,田子忽猛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前足离地,险些把林子掀落马下。

只见昨日还落雪不透的茂密竹林,已化作光秃秃的一片焦土,本是香烟袅袅的竹斋,也只剩一片赤地,数十个庄丁正清走地上烧毁的断竹残根,一群婢女用水冲刷斋直堂所在的那片黑乎乎的空地,污水顺着道路流下,在仍被积雪覆盖之处汇集,将白雪染成一块块乌云。

众人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刘裕走上前伸手揉揉林子的脑瓜“啧啧,沈少爷,定是你放火烧了你爷爷的道场,这才躲到山里去了吧?”

林子哪里有心情和他调侃,向一个庄丁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那庄丁没好气道“这看不出来?一把大火烧了啊。”

“我爷爷呢?”

庄丁火冒三丈“你这群要饭的真是不知死活,寻爷爷寻到我们怀德园来了,看我忙完了不打你出去。”

林子低头看看,这才瞧见自己身上,方才滚落山坡,衣裤撕了几个大洞,浑身尽是污渍泥土,想是脸上也少不得青肿擦伤,无怪这庄丁不认得。

沈田子可没这么通情达理,一把抓住那庄丁前胸“你这厮瞎了狗眼,不认得我四弟,也不认得我沈田子吗?我们爷爷便是你大老爷!”

庄丁瞪大双眼瞧了他好一阵,这才连连道歉“哎哟,真是三少爷,小的忙着扑救这大火,一夜没睡,现在头晕眼花,您恕罪,你和四少爷怎么搞的如此狼狈?”

田子不耐道“你只告诉我这大火是怎么回事,我爷爷在哪里,无需讲这些废话!”

庄丁诺诺连声“是,是,昨夜有一伙飞贼进了怀德园,绑了谢家小少爷,老爷带着庄丁追他们到这里,在这斋直堂里交上了手,贼人丧尽天良,眼见不敌,便放起火来,把谢家小少爷和庄丁们都……”他说到此处,脑袋耷拉着不敢再往下说了。

“说,怎么了?”沈田子听的心下着急,举拳作势要打!

“三少爷息怒,他们都,都没跑出来,烧,烧死了!”

“我爷爷呢?”田子放开那庄丁,举起的拳头仍颤抖着悬在头顶。

“老,老爷被贼人,卸了一只,一只胳膊!”

林子一脸愕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起昨夜里谢晦和婉然一起回去,爷爷本就是要去斋直堂,那些庄丁绑了贼人也要去斋直堂,到底是何种变故,怎会还有贼人,又在深夜间酿了如此惨剧,自己当时急火攻心,难道连这之前的记忆都混淆了?

一时间千种悲绪,万般疑惑交织在一起,林子冲上前去一脚踢在那庄丁腹间,失神大喊“你,你编这些鬼话,是什么居心?”

那庄丁捂着肚子连连后退“四少爷你冤枉小的了,这天大的变故,小的哪敢编造?老爷现下还在永兴苑内,生死未卜!二位公子快去探望罢,只怕迟了,便……”

林子脑中已是一团乱麻,还待要打,田子早已心急火燎的骑上了马,飞驰过来,一把将他拉了上去。

还未到永兴苑门前,一股恶臭的烧焦气息已随风飘至,众人举手掩鼻也直感到阵阵恶心,胯下马儿虽已被向弥遮眼蒙蹄,此时仍是恐惧的嘶嚎不前,那马上捆着的驿丞忍不住吐了一地。

下马再往前走,只见一堆被焚烧到肢体相连,难分彼此的纠结焦尸摊在门前空地之上,几个用布条横绑面前,盖住口鼻的官府仵作围在两旁叹气摇头,尸体周围尽是一片片呕吐的痕迹。

向弥本拖着那已腿脚发软的驿丞前行,见此惨状,转身一把将他掼在那堆尸体旁边,用脚踩着他头,狠狠骂道“你给我看清楚,昨夜我们险些被你害成这样!”

刘毅掩鼻走近,将腰刀拔出,向下一掷,插进驿丞面前的泥土里,道“若是此事也与天师道相干,我今晚便剥了你的皮。”

那驿丞便如落水狗一般,看着面前摇晃的刀柄和死者的惨状,鬼哭狼嚎的不断哀告求饶,声音已嘶哑的不似人声。

刘裕上前向仵作低声问道“几丁?几把刀子配几个鞘?”他用了江湖上的黑话,为的是不使身后的田子林子听明白了心中难过,这几丁是问共有几人,几刀几鞘便是几男几女的意思。

“十二刀无鞘,有两个芽儿,这是苍山西峰,惨极惨极。”仵作指着尸堆旁一段骨肉分离,焚烧变形的残肢答道。这是说有十二个男的,没有女的,还有两个小孩儿,老人的手臂也在这里。

不待刘裕和仵作说完,田子兄弟早心急火燎的冲入了内院的正屋。

沈警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人事不省,须发皆被大火燎掉,数层锦衾绒被盖在身上,看不见断臂情况。

怀德园内的沈氏家人都挤在屋里,气氛肃杀,人人叹气不言。

祖昌正为老人搭脉,孙恩在火炉旁熬制汤药。

沈林子尚未挤到床边,已是哭了起来,大夫人祖媛一把将他拉到身边,皱眉道“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爷爷现在已无危险了,莫扰了外公诊脉。”

田子却从另一侧人群之中,硬挤到火炉旁,探手便要去抓孙恩“你这妖道,就是你教中之人绑了我父亲,如今又来我家中杀人放火!”

孙恩蹲在火炉一侧,也不抬头看他,手中煽火的蒲扇一扬,田子顿感手臂变作风筝一般,轻飘飘的被一阵劲风向后刮起。

待劲风吹过,田子骂了一声“狗妖道!”,又要上前拼命。

身躯肥硕的三叔沈任夫已分开屋内众人走了过来,从后按住田子道“不可使性,昨晚事情已搞清楚了,与孙恩道爷无关。”

祖昌将沈警的手腕放回锦被之中,咳嗽一声,众人的目光焦急的汇聚到他面前,他点点头,做了个手掌下压的手势,示意老人伤势暂时无碍,然后转向沈田子,淡淡的问道“田子,你是说穆夫被天师道劫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田子此时心下稍宽,便整理思绪将乌程官驿被围攻的经过大略的说了一遍,众人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起阵阵波澜,纷纷长吁短叹起来。

大夫人祖媛如受了雷击一般,瘫倒在沈林子怀里,她与丈夫近一年未见,心心念念盼望祭祖之时能夫妻重聚,不想竟盼来如此结果,饶是她平日坚强果决不让须眉,如今也抵受不住打击,伏在儿子胸前泣不成声。

孙恩脸上变色,忽将手中蒲扇一扔,撩袍单膝跪倒,凄然道“此事贫道并不知情,想是我那叔父孙泰的毒计,贫道这条命是老祭司昨夜救下的,这便拼命去搭救大员外出来。”起来侧身让过面前的沈任夫和沈田子,便要望外走

林子一手扶住母亲,一手指着孙恩,怒火上冲“昨日我射中的两个贼人,分明说是随你来的,你今日还想狡辩抵赖!”

祖昌站起身来,缓缓道“林子,让孙道爷去,个中原委你尚不清楚,但穆夫现下只有他能救得。”

“我看不见得吧,我刘裕难道就不能带兵抄了这邪门歪道的老巢吗?”门外慵懒的声音传来。

孙恩此时已行至门口,刘裕正挡在他面前。

孙恩躬身作揖道“这位军爷,救人如救火,烦请让路。”

刘裕斜身往门框上一靠,伸出一只手臂拦在孙恩面前“沈主簿是贵教自北府军手中劫走,自有我们北府将士去救,不劳你这妖道贼喊捉贼。”

孙恩见刘裕一副无赖兵痞作派,不想与他多言,道一声得罪,右手托住他那衣袖都已碎成破烂布条的胳膊,手腕用劲,望上抬起。

刘裕却纹丝不动,仍是懒懒靠在门框之上“我听说你们这些修道之人不食五谷,看来是真的,没吃饱饭,体虚力弱。”

孙恩心中吃惊,自己自小修道习武,自忖天师道中几无敌手,眼前这个脏污破烂的军官膂力竟如此惊人,当下也不搭话,双足暗中蹬地,运全身之力在手上,再托他胳膊,刘裕竟仍是脸不变色,那胳膊便如是钉在空中一般,一丝也没被抬起。

孙恩脸面通红,便要向怀中去摸那丹药粉末,刘裕横着的手臂忽然下探,一把抓住他道袍前襟,往上一提,竟将孙恩提的双脚离地,向身后道“妖道要玩儿花样,绑了。”

向弥等兵丁立时便拥了上来,将孙恩架了进屋,刘毅拉着那驿丞最后进入。

沈任夫此时也来到门前,满面悲伤之中藏不住惊喜“刘寄奴!刘毅!真是你们!”

二刘诧异的看着面前这白白胖胖的员外爷,好一阵子,才认出他来,

刘裕哈哈大笑起来“任夫!你是误服了什么仙丹吗?怎么胖成了个炼丹炉!

刘毅咳嗽一声,拽了拽刘裕,低声道“这是什么时候,你收敛些。”

刘裕这才看见堂中众人都面带厌弃的怒视自己,连忙抬手捂嘴佯装咳嗽。

沈任夫也感尴尬,苦笑不答,向门外努了努嘴,刘裕会意,边向屋内拱手抱歉边转身跨出门外,躲到了墙后,任夫也跟着出去。

刘毅向屋内众人鞠躬道歉“我等久在军中,粗鲁惯了,失礼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祖昌走过来,语气平和的对刘毅道“刘将军,老朽是穆夫的丈人,你们放了孙道爷去罢,昨晚的事情我都在场,老朽担保他不会害穆夫,昨夜庄中惨剧,也非天师道所为。”

刘毅一揖到地“原来是祖老前辈,久仰久仰,晚辈并非将军,只是一小小参军而已,昨日贵庄之事虽非天师道所为,晚辈等还是须向这孙恩问清乌程设伏之事。”

孙恩此时被向弥等人制住,动弹不得,方知道了北府兵的厉害,大呼辩解道“各位军爷想想,若是贫道安排捉了大员外,贫道昨夜安敢独自在斋直堂借宿?”

刘毅思忖片刻,沈氏一族和北府军渊源颇深,在他家中变故之时再生事端也是有些过份,向向弥等人道“既有祖老先生这话,今日姑且放了他罢。”

兵丁们放脱孙恩,他整了整道袍,低着头逃跑似的大步出门而去。

门口刘裕的声音清朗传来“孙恩听着,今日虽放了你,若你往后为非作歹祸乱天下,我刘裕一定找得到你。”

堂中众人探望过沈警之后,祖昌宣布老人需要静养,今年家祭取消,知会各人分头回去,各自安排过年。

众人还未尽散,两个妇人忽然跪倒在祖昌面前,大哭起来,林子认得,她们是沈仲夫和沈佩夫的夫人,自己的二婶和四婶,心下不禁一紧,不知又是何事。

祖昌眉头紧锁“你们连老夫也信不过吗?仲夫和佩夫是被你们老爷派去追索飞贼了,以他二人和沈预贤弟的武艺和临敌经验,区区贼人必能对付,你们回屋静待便是。”

“这都一天一夜了,也没见回来?祖老爷,您可别瞒着我们了?若有什么不测…….”二夫人哭道。

“林子,田子,送你们母亲和二位婶娘各自回屋,然后到祖庙去。”祖昌语速虽缓,语气之中却透露着强势和威严。

沈田子点点头,搀起哭哭啼啼的两位夫人走了。

林子却扶着母亲,寸步未动。

“你还愣着干嘛?”祖昌性子再好,也有些不耐了。

“我,我……”林子支支吾吾。

“你是想问谢氏兄妹是否还在庄中罢?”

林子点点头。

“谢晦不幸夭折在这场大火之中,他们一早已赶回会稽知会家人了,我已让云子陪同他们一同前去说明情状。”祖昌长叹一声:

“这惨案发生在怀德园,我们自是难脱干系,你往后,也再无需记挂那谢婉然了。”

林子在听到庄丁说谢晦死于大火之时,已料到了这最坏的结果,也不知为何还要再问,但心中总还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盼着在这糟的不能再糟的时机之下,还能再见她一面,就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此时已得了答案,心中反而不再难过,只剩了尘埃落定的空虚和冰冷,豁然感到身边唯一温暖的,只有怀中的母亲和母亲的泪水。

林子搀着母亲,一步步的走出门外。

祖昌唤来家人,让他们送诸位官兵去客馆歇息。

刘裕与任夫并未听到林子与祖昌一番对答,进来向祖昌道别时,刘裕行了个晚辈大礼,郑重道:

“祖老先生,谢徐州是晚辈的老领导,现下这吴兴县军事都是由他督领,晚辈本想到了客馆便修书向他借兵,去救沈祭酒回来,既然谢小公子昨夜不幸夭亡,如今也不便了,但晚辈愚鲁,这中间尚有许多不明之事,还望方便时,详细向您请教,免得我一时处置不当,生出许多后患。”

祖昌心中一凛,脸上浮过一丝忧虑,随即又转为平和,缓缓作揖道“刘将军有心了,老夫这就到怀德园祖庙相候,将军沐浴用饭之后,自可以随时到祖庙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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