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登陇望秦录》第三章:悠游往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去岁八月,谢混寄来请帖,邀集沈家年龄较长的四子,及其他几十个平日与他相熟的贵胄子弟,于重阳当日一同去莫干山登高宴饮。

这宴会之处,在莫干山的一座孤峰顶上,松柏常青,花草繁茂,旁有清流飞瀑,远眺三吴,风景绝伦。

待得九月初九午间,众人逐次到达,沈林子随着三个哥哥上山之时,见谢混和数十个男女随从早已侯在峰顶。

谢混游山玩水颇讲排场,于山顶清澈的池塘边,搭起一座木制的露台,露台之上,雕花桌案,织锦坐塌,流殇曲水,乐队舞女一应俱全。

众人皆出豪门,对这阵势倒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当下宾主落座,各人互相寒暄。

侍女给各人斟满酒,转至席后侍立,正当宾客眼前阻隔尽去,露台上众人皆一览无余之时,满座言笑晏晏却突然转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谢混身侧那个秀丽绝俗的少女身上。

这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青丝如山间飞瀑,峨眉似雾中群峦;美目流转,如春日前溪,清澈灵动;一颦一笑,又似溪边桃树,落英缤纷。一袭淡黄的霓裳,更衬得凝脂也似的皮肤如白玉生晕。

座中沛国朱氏的朱龄石朱超石兄弟家中世代武将,门风粗豪少文,但见他们愣了片刻,忽而齐齐站起,齐声惊呼道“山神!”

谢混哈哈大笑,向众人道“诸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你们说说,这小小莫干山,哪配的上我身边这位洛水神女坐镇呢?”众人听得此话,方知这便是传言中似神女下凡般的谢婉然。

龙亢桓氏的桓修连连叹气,向哥哥桓谦耳语道“可惜是谢琰的千金,我还道是谢叔源哪里买来的落魄闺秀,正准备出价万金求之呢。”

转念一想,又拍着桓谦的肩膀笑道“不过这等神仙似的人物,与二哥你可是门当户对啊,你这刚刚封了益阳候,拜了辅国将军,我们桓家祖辈也不逊这谢家,正当纳妾以贺…”

桓谦脸上变色道“休得胡言。”想是怕桓修再信口胡诌,又低声呵斥“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来说这鬼话。”桓修这才悻悻住口。

沈云子一贯闲不住,相比这人人争相亲其芳泽的神女,他倒是对谢混身后这些凡俗的美艳婢女更感兴趣,此刻看见众人这幅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嬉皮笑脸道“罢了罢了,没有后羿之武勇,曹植之文才,哪能得这洛神垂青?诸位还是听曲喝酒罢。”

朱氏兄弟本就刚被谢混调笑了一番,脸上挂不住,弟弟朱超石听得云子开这玩笑,当即拍案而起,嚷嚷起来“曹植那厮,也就会写些酸文,有甚了得,你说什么后羿,说我们勇武不如后羿?我听说你家老大渊子,老三田子都是武功了得,他们就如后羿了?今日不如比试比试,看是我朱家勇武还是你沈家勇武,谁胜了谁便得这洛神。”

龄石也站起身来,搂住弟弟肩头,点头附和道“嗯!”

众人听他们如此胡搅蛮缠,都乐作一团,婉然也被这两人的憨直逗笑了,谢混忙打圆场,举盅说道“朱家二位大哥,你们会错意了,云子说的是玩笑话,在下呢,也不是来为妹妹择婿的,只是父亲和几个哥哥军务政务繁忙,这才将婉然托付给我,诸位若不嫌弃,我身后这些婢女,尽可以作陪。”

话到此处,他心念一转,顽皮之心顿起,又说道“不过呢,今日是重阳佳节,你们几家才俊又难得齐聚,不如借此机会,大家比试诗文武功,各展所长,倒也有趣,每阵的赢家,都可挑走我身后婢女一位,我拱手奉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谢混身后十几个美娇娘交头接耳的嬉笑起来,云子、桓修等一帮轻浮子弟听得此话,也是立时呼哨连声。

渊子和桓谦同时站起,打断他们的调笑,渊子举盏道”俗话说文人相轻,武人相重,艺人相贱,自古而然,咱们江湖聚饮,图个融洽而已,文武技艺上比个轻重贵贱,难免伤了和气,还是不必了吧。“说完一饮而尽。

渊子酒盅尚未放下,朱超石便跳了出来,拍着胸脯嚷道“在座的可都是将门之后,就说我哥俩儿,我们先祖便是东吴安国将军朱治,随孙家父子打了恁多仗,这才打下江东一片基业,那是什么样武功。“又指着沈家诸子,然后向天抱拳道“你沈家那先祖,海昏侯沈戎,那可是随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的大将,你们祖父沈警沈参军,淝水大捷,北伐血战,杀了多少胡狗,这两位哪个不是武功卓绝,怎么?今日里他们的儿孙连小小比试也不敢啦?“

桓谦见他如此不通清理,厉声呵斥道“超石住口,你要比武,尽管去找愿比的,怎的扯上人家先祖来强人所难。”

超石听得桓谦发作,立时便住了口,嘟囔着坐回兄长身边。

婉然不解,低声问谢混道”这蛮不讲理的朱二公子,怎地如此畏惧桓将军?

谢混也低声答道“这可不是畏惧,这是知恩图报,桓谦的父亲桓冲于朱家原有救命之恩。超石龄石的父亲朱绰曾是大司马桓温的爱将,桓温北伐之时,朱绰常担任先锋,端的是勇冠三军,后来随桓温平叛寿春,他因处事莽撞得罪了桓温,险些被杀,有赖桓冲苦苦向兄长求情,这才救下他一命,朱绰也是真个性情忠烈,自此之后,不仅为桓冲牵马执蹬,待得桓冲去世时,他伤心过度,竟也呕血而亡,如今桓谦继承了父亲官职爵位,朱氏兄弟因着这大恩,自然仍是对他言听计从。”

婉然明白了这一层,点头道“原来这朱家面上憨直霸道,内里却是十分忠义,桓将军识大体,当不至于让他们太过胡来。”

谢混却道“唉,可惜桓谦镇住了朱超石,这酒席宴前就少了好些乐子。”

这时,桓谦满饮了一盅,拱手向各位说道”我与舍弟都痴长各位几岁,来讲些大话,方今天下不安,主上幼弱,权佞当道,北方诸胡又借势蚕食淮北,窥视江南,我忝列庙堂高位,眼见得乱离不远,自己却才不堪用,惭愧之余,见如今社稷缺砥柱能臣,更是深感忧虑。”他扫视一圈座中各人,眼神却停在了沈家诸子身上,接着道“天下士族才俊实多,却纷纷乐于远遁江湖,说是避祸,身居江湖就真能避的了天下兴亡之祸吗?方才叔源贤弟的比试之议,我倒觉得可行,今日借谢家的光,各位不如各展才华,若有真才实学者,在下便推举他破格入朝做个京官,共同匡扶社稷。”

众人听他正义凛然的一番说辞,大多纷纷赞叹,唯独后排末座一个面色青紫,目光如炬的年轻人高声说道“桓将军好气魄,但不知得您推荐,入朝是做大晋的官员,还是做您桓氏的家臣呢?”

桓修听得此言,拍案而起,指着青年高声喝问“你是何人,敢如此对我兄长讲话?“

这青年也站起身来,但见他并不如其他宾客般穿着锦衣绣袍,而是上身一件黑色粗布短衣,下身一条黑色粗布裤子,头巾也是黑色粗布,只脚上一双硬皮长靴甚是扎眼。

人群中有识得这身装束的,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北府兵的打扮啊,北府人人武艺卓绝,这动手的话桓公子可要吃亏。”

谢混见情势不对,起身跨步出席,站到两人之间,向桓修道“承祖兄息怒,我这位朋友乃龙骧将军刘牢之的甥侄何无忌,是个文武全才,现以太学博士之职在北府军中参议军事,我与无忌相识已久,他身出军门,就是这么个耿直性子,今日宴饮玩乐,本当不谈国事,大家听我一言。。。”

桓修不待谢混说完,便阴阳怪气的说道“你谢家真是海纳百川啊,这寒门泥腿子刘牢之的亲戚,何时也成了你谢叔源的朋友,真是自贱身价!”

这青年涵养极高,被桓修如此奚落,仍是脸不变色,只踱步站到中间空地之中,向席间众人抱拳拱手道“东海何无忌,见过诸公“又转向桓修笑道“承祖兄笑话了,我们北府兵本就是谢玄谢车骑所建,我为何不可与叔源为友?淝水大捷之前,天下兵马可都在你叔伯和父亲手里,若不是你叔伯一心想着谋朝篡位,把你们那数十万世家军放纵的个个好吃懒做,谢车骑世代豪门,何苦要在秦兵南侵之时,临危招募似我舅舅这般的寒门泥腿子呢?可别忘了,正是我们这帮泥腿子,保了你桓家这帮无能子弟的锦衣玉食。”

桓谦在一旁早已眉头紧锁,他的叔伯桓温,当年仗着数次北伐立下的盖世功业,手握重兵,跋扈弄权,晚年更是废立皇帝,翦除异己,忙于和以谢安为首的各路士族大臣明里暗里的较劲,确是荒废了军务,桓温直到死前还在向朝廷逼请九锡,直闹的世人皆言他有篡位之心。

到他父亲桓冲接替兄位,数十年力行矫枉过正,一生恭谨谦退,与各方修好,把扬州兵权都主动让给了谢安,为的就是封天下人之口,正桓氏一族之名,今日听得这何无忌与弟弟桓修的一番对答,他才深感人心难收,不禁有些心灰意冷,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当此时,何无忌身后一个样貌粗豪的锦衣少年突然暴起,飞身一脚便朝何无忌后心踢去,何无忌听得脑后风起,急忙侧身避过,哪知这少年一踢虽不中,变招却是极快,身子刚落地,便又是连环两脚,将身边桌案之上的两只酒盅踢出,手中两只象牙箸也是疾掷而出,何无忌见这四样食具挟着劲风向自己接踵飞来,竟不躲闪,只轻舒猿臂,左右手便分别接住了两只酒盅,又听叮咚两声脆响,酒盅之中,各盛了一支仍在提溜打转的象牙箸。

这变故突发,一来一往只在片刻之间,站着的桓氏兄弟和谢混竟是看的呆在当场,只朱超石又是作势要站起叫好,被身边的朱龄石按住了。

岂知这少年仍不甘休,口中大呼“我今日必要杀你这个辱我桓家的贱民”竟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把匕首来,众人惊呼一片。

但见他双足后蹬,正待发力要刺何无忌,却突然脸面冲下一跤跌倒,只见他身后的桌案之下,伸出沈云子和沈林子的两只脚来,显是方才两人各出一脚,将他勾倒在地。

云子摊手摇头道“这位贤弟,你踢飞了我的酒盅,这可叫我如何饮酒啊。”

这边桓谦快步过来,揪住这少年的脖领将他提起,一巴掌重重的打在脸上,厉声道“桓振,辱我族姓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这不讲规矩的东西,给我滚回家去。”

桓振满脸愤恨,捂着半边红肿的面皮,恨恨的冲何无忌嚷道“我来日必杀你雪耻。”说罢挣脱桓谦,飞奔下山。

桓谦走到何无忌身前,向他躬身致歉道“我这族弟性子鲁莽,方才多有得罪了。”

无忌也不睬他,只向云子和林子点头道“今日多谢,后会有期。”说罢向谢混深鞠一躬,便大踏步从桓振离去的另一侧往山下走去。

谢混叹息一声,心知这席中的士族子弟之中,多有桓氏族人和依附桓氏者,北府兵又是谢氏管辖,方才一场冲突,看似是二人斗气所为,却其实暗流涌动,故而何无忌露这一手漂亮功夫之时,竟无人叫好,他若是不走,恐还会生出诸多事端,便也未加挽留,只又强作欢笑,安抚各人饮酒玩乐。

失了面子的桓氏兄弟也重新落座,桓修闷闷不乐,一个人自顾自的喝酒,口中不住嘟囔抱怨,桓谦却是拿了酒盅一桌桌的敬酒赔礼,敬到朱氏兄弟面前之时,朱氏兄弟站起回礼,朱超石高声道“桓谦兄,刚才振公子和寒门小子之间这一番交手,我看的甚是技痒,比试之事,却怎么说啊?”桓谦不答,只转身望向谢混道“此事还是要请叔源贤弟定夺啊。”

谢混自然不愿桓谦失望,闹的桓谢两个大族生了嫌隙,心道比试之中,桓氏尚有挽回面子的机会,便接过话头道“桓谦兄深明大义,之前一番话更是心系社稷,诸位都是青年才俊,不如就各随所愿,愿比试的各自挑人比试,爱比什么就比什么,只不要强人所难便好,赢者赏酒,输者罚酒。”

听得东道主首肯,朱龄石也不答话,起身便走到一旁树林边,纵跃而起,双掌翻飞,待落下时,手中已多了数根长逾一丈的粗大树枝,走到沈渊子面前,举起手中树枝道“比武,斩木为兵”

渊子捋着颌下长髯,推辞道“龄石兄,不必了吧,此番是你胜了,这纵跃之术,我已是不及。”

龄石不依不挠,仍举着手中树枝道“斩木为兵”。

沈云子笑道“大哥,你若再不答应,这惜字如金的龄石兄怕是要揭竿而起了。”

渊子无奈之下,只得接过一根树枝,走到空地之中,手腕一抖,枝上小杈和树叶便即落地,只余一根木杆,他双手持杆取守势,向朱龄石道“那便得罪了,还请点到为止。”朱龄石口中“嗯”字尚未吐尽,脚下加速,手中树枝便已疾刺上前,渊子变招奇快,长杆陡然挑起,将这一刺拨开。

众人看得分明,二人这场比试,比的是马上使槊的功夫,胯下虽无骑乘,脚步却都是直来直去,相向而奔,每一错身便似是错马交锋一合,龄石攻势悍猛,树枝横砸直刺,渊子守的严密,长杆斜挑横挡,不落下风,须臾之间,便是十数个回合。

这一合,两人又冲到彼此当面,龄石左手挺枝刺向渊子面门,渊子竟不闪避,只将长杆往前方高高抛出,右手疾伸,捉住面前树枝,又陡然侧身,左手前探,借着奔跑之速竟又把飞出的长杆抓了回来,顺势回砸,口中喊一声“着”,长杆将龄石手中树枝砸落,这一套动作连贯敏捷至极,两人分开数丈之后,树枝才堪堪落地。

座中诸人连同身边侍女仆从立时欢声雷动,谢混高声叫好,谢婉然也是粉拳紧握,连连喝彩。

桓谦站起来,捧一盅酒走到渊子身边,说道“久闻沈渊子武艺冠绝武康,今日胜的漂亮,我敬你一盅。”

渊子面有惭色,接过酒来,却举盅向对面的朱龄石道“龄石贤弟,这酒我先罚了。”说罢一饮而尽,对面的龄石本就寡言,正专心拍打身上的尘土,朱超石只顾在旁连连摇头。

正在众人都为沈渊子叫好之时,一个眉宇间英气逼人的高大少年自席间站了起来,朗声道“你们都错了,今日却是龄石大哥胜了,此处若是战场,我大哥已无命在。”

众人听得这一番话,皆是目瞪口呆。

渊子又满斟一盅,捧着走到龄石身前,欠身将酒递过,见龄石拿起一饮而尽,方才说道“田子说的是,这一阵是龄石胜了,方才我使那这‘抛槊避槊’的伎俩,自以为得计,却未想到这招竟是龄石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使的,当我右手擒他槊杆,左手接自己抛出的槊时,他左手执槊,右手早虚作了一个拔刀的动作,那时我双手无暇格挡,闪避也已不及,若他身侧真有长刀,此时已将我斩了,这是一手妙极的“解避槊”功夫。”

座中有人不解,在旁嚷道“你二人不是在比试马槊功夫?这怎么凭空拔出刀来?这不是犯规么。”

渊子笑道“我们确是比的马槊功夫不错,但疆场厮杀之际,马槊虽长于冲击,却不利近战,故而骑士马侧,必要配着短兵刃,如刀、鞭、锏乃至短棍,以补马槊之不能及,这临敌机变,我是大大的不如龄石了。”

一席话过,满座才又是欢呼起来。

朱龄石搂住渊子的肩头道“磊落!”又大踏步走到田子面前,斟满酒盅,与他对饮一杯,赞道“英才!”

朱超石也站起身来,向田子敬酒道“贤弟,我本想待二位哥哥比试之后,与你较量一番,可我竟连方才谁胜谁败都没看出来,真是惭愧,我不如你。”

谢混站起来,鼓掌道“精彩精彩,接下来诸位还有谁要比试武艺吗?”

朱超石向沈田子耳语了几句,沈田子哈哈大笑道“可行可行。”向身边三个兄弟道“超石兄要和我比试射术,但却不是单比,还需二位哥哥和林子出一人帮忙。”

朱超石也转向桓氏兄弟和兄长道“我也需找一人帮忙。”

谢混道“必是什么有趣的玩法,先给我们说说。”

朱超石道“我方才和田子说,两人比试甚是无趣,不如分为两方,两方各出两人人,一人射箭,另人做靶。”

桓修当即说道“胡闹!”

沈田子忙解释道“超石兄的意思是,两个人拿着酒盅之类的物事,或抛或掷,只要这件物事尚在射箭人的百步之内即可,一人射箭,另一人抛掷,将箭头斩去,当无甚危险。”

谢混玩心大起,说道”龄石兄前已和渊子兄比过武了,桓氏兄弟肩负朝中重任,莫有什么损伤,不如便由我与超石凑成一方。”

沈林子与谢混自小相熟,心道平日里只见这位公子哥儿舞文弄墨,风月留情,不料他也要来参与这射箭的比试,觉得有趣,便也站起来道“我来与三哥一方。”

朱超石道“如此甚好,那就请座中诸位做个裁判。”

谢混招呼仆从找过一张猎弓和几十只箭来,将箭头一一折去,四人掷币分出先后,第一局是朱超石射箭,沈林子掷物。

林子环顾桌上,拿起一只银制酒盅道“超石兄,这便是你的靶子”

超石退出五十步,将手中猎弓拉的嘭嘭作响,说道“可惜谢书源这书生使的弓,弓弦太软,不甚趁手,待我试射一箭可好。”

林子说一声好,手腕运力,向上一扬,酒盅高高飞起,待要落下之时,超石一箭射出,酒盅落地,已在百步之外。

席间众人高呼“中了!”同时心中暗暗惊叹,这朱超石果不愧猛将之后,膂力如此惊人。

林子又拿起一个酒盅道“朱兄看好,这次可不是试射了。”

说罢提气运劲,手臂一挥,比上一回力道大了许多,银杯带风,呼啸而上,这边朱超石朝天拉个满弦,箭似流星腾空,但听得当的一声,这一箭又是应声中的,酒盅更是远远飞出,席间一片欢呼喝彩。

沈林子去寻那银盅时,找了许久,才在草丛之中找到,见银盅竟被这无头木箭冲击的凹进了一大块,不禁暗暗咂舌。

朱超石拿过弓来,递给田子道“田子,你兄弟这掷杯之术太也简单,我得让谢叔源想个难一点的。”

田子笑道“超石兄只管出题,这次看在下手段。”口中虽这样说,但试拉那弓时,却发现弓臂都已变形,弦也没了拉伸之力,暗暗对朱超石的神力十分佩服。

谢混看见林子手中的酒盅和田子手中的弓,也是咂舌不已,唤仆人给超石换了新盅,又找来一张新弓,递给沈田子,笑道“贤弟,这次可该我掷靶子了,你可要轻点。”

只见他低头寻找一番,把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抬头却见田子已退至百步,便冲他嚷道“你站的这么远,莫不是小瞧我么?”田子挽弓搭箭答道“我可没有超石的神力,若不能百步穿杨,今日就要丢脸了。”谢混哈哈大笑,说道“林子方才望上扔,我却偏不如此。”说罢,手臂内曲,玉佩掷出,却似暗器一般,径直向田子飞去,玉佩色淡,加之去势极快,几乎难以看见,但见田子反应也是极快,羽箭破空,直直射出。

眨眼之间,一声闷响,木屑玉块四碎飞起,落了一地,但见这羽箭与玉佩相撞之后,箭身前部折损,半只断箭却斜飞出去,这断箭力道虽已减弱,速度却仍是极快,竟向着席间的谢婉然飞去,田子与谢混见势,都是张口惊呼“小心!”谢婉然虽欲躲闪,已是不及,当下花容失色,双眼紧闭。

眼见这半截断箭已飞至婉然面前,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闪至席前,右手一伸,竟生生将那断箭攥住了,人群惊魂未定,待看清时,却是刚捡了被朱超石射凹的酒盅,尚未入席的沈林子。

那羽箭折损之后,箭杆裂开,布满了丫丫叉叉的碎屑和木片,林子这一抓之下,手竟被木片扎穿,鲜血淋漓。

田子和谢混飞奔过来,沈渊子,沈云子,朱氏兄弟也立时跳起围拢上来,林子深吸口气,用力一甩右手,想扔掉断箭,立时血花四溅,沾了周围人一身,箭却仍扎在手中,这才感到一阵疼痛,大呼小叫起来。

身后的谢婉然缓缓睁眼,一瞬之间,感觉却恍如隔世,但见一个白皙瘦弱的少年挡在自己身前,衣衫手臂尽是斑驳的血点,颤抖着要起身道谢,腿上一阵发软,竟是无法站起。

渊子执起弟弟右手,用手指将断箭和木片分开,又把木片一片片小心拔出,林子更是疼的跳脚,渊子安慰道“没什么大碍,包扎一下,数日就可好了。”云子也在旁说道“林子你真是没长进,好戏没演足,你这疼痛若是忍住了没叫,若再潇洒几分,便是仙女也得投怀送抱了。”

田子和谢混也赶到身前,两人连声安慰道歉。谢混再想安慰一下自己的小妹,却见婉然虽仍是面颊绯红,喘息未定,但一双美眸,却怔怔的定在身前的沈林子身上,竟似旁人都不在了。

他再看看林子,这小子尚只顾着哎哟连天的喊疼,眼神全在自己一只手上。

谢混拍拍云子的肩膀,指指婉然,又指指林子,云子看看二人,和谢混相对大笑起来。

众人见他们神色轻松,也松了口气,不知谁嚷了一句,“沈家小公子少年英雄,相貌堂堂,和谢家小女真是一对儿璧人啊。”

听得这话,谢混轻佻浮浪的劲头立刻上来了,举起手来,啪的一声拍在谢婉然肩头。

婉然陡然一惊,见哥哥满面坏笑的盯着自己,张口想要辩解,又想到不知要辩解什么,便故作嗔怪的说道“四哥,方才那一箭,我差点性命也丢了,你却还来吓我。”

谢混道“依我看啊,你这命是被沈家小猴儿救下了,魂却还在他那儿,刚可有宾客说你俩是一对璧猴呢。”

谢婉然心念一动,谢混的一番调笑,倒是真中了她的心事,谢沈两家本是世交,他之前也常听家人说起沈家诸公子,老大持重,老二轻浮,老三是个武痴,好舞枪弄棒,只这老四鬼点子极多,聪颖过人。

她平日里见的惺惺作态的公子哥儿多了,可这沈林子却似不会作伪,今日里虽是身手敏捷救了她性命,却也在自己面前龇牙咧嘴的叫疼,虽然幼稚好笑,心下倒是确对他有了些莫名的情愫。

此时她也不理谢混的玩笑,只是满脑子后怕虽消解了,身子尚僵着无法起来,便对谢混道“四哥,可否扶我起来向沈公子致谢。”谢混却不扶她,只似笑非笑的倒满一盅酒,递给婉然,口中唱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婉然接过酒盅,连连摇头“我知这是诗经《卷耳》中的一句,是说女子思念心上人,骑马至高岗至高岗之上,为心上人斟满酒杯,以减心伤,此处虽是高岗,四哥你此时唱的这句,却非我心意,我非但不忧伤,还十分欢喜,这杯酒我便要敬沈四公子,也绝不是因这‘维以不永伤’。”谢混这才扶起她来,说道“哦,那却是因为什么。”婉然莞尔一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得这句,谢混心中便明了了她的心思,他深知自己这小妹本非那些小家碧玉的扭捏性格,家中自父祖开始,又都是名士风流,不拘小节,更是教的她豁达大气不逊男儿,此一句这永以为好,直听的他这个做哥哥的心中也柔软了。

谢混于是唤林子道“英雄,有个丢了魂儿的人要来报你以琼浆了,你赶紧把魂儿还她罢。”

沈林子此时处境十分尴尬,根本听不见谢混的话,他手上最长的一块木片尚未拔出,渊子一碰这木片他便上蹿下跳。

大哥心疼弟弟,不敢再试,只坐在旁边捋须长叹,云子和田子尚在林子身后死命按着他的肩膀和胳膊,两人也是满头大汗。

云子急的直叫“大哥,当断则断,大义灭亲啊!”

朱超石在后低声道“我力气大,不如我来按罢”

林子一听立刻大叫“谢了超石兄!你们谁也别来罢,我,我,我回去找郎中。”

谢家兄妹移步到这几人组成的圈子前,渊子见他们来了,干脆不再和那木片较劲,蹲下挠头道“我们这四弟打小什么都好,就是被家人宠溺过了头,从没磕过碰过,尤其怕疼。”

另两人见大哥已放弃了四弟,便也松了手,田子不忿道“爷爷教习武艺兵法时也是从不打他。”

云子补充道“外公教四书五经时,倒是想打,可惜腿脚不如他,打不到啊。”

林子被二人松了绑,左手小心的捧着右手手腕,似手里扎着的木片是什么金贵宝物,生怕有个风吹草动碰着分毫。

此时他见谢婉然站在面前,一双美目盯着自己,柳眉微翘,樱唇紧咬,显是憋着一肚子好笑,心中立时羞惭无地,低下头道“婉然小姐,你,你,你无恙吧。”

婉然见他这姿态,竟比自己更像个扭捏少女,终于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直笑得眼泪直流,手中酒盅几乎摇落。

沈林子只能跟着苦笑,婉然笑了好一阵才勉力克制着说出话来“林子哥哥,多谢你救命之恩,我这不是笑你啊,我这,这,这是心内感激之至,这眼泪你看,竟难以止住。”

林子嘟囔着道“我又不傻,我知我这副样子是蛮可笑的,救你那时其实,其实,其实我只是尚未回到席中,如此紧急的情状,任谁也会出手相救的”

谢混插嘴道“我就不会,我压根就没有这空手接飞矢的神功。”

婉然用力收起笑意,盈盈欠身,双手捧起酒盅对林子说,“林子哥哥,我也真不知如何谢你,看你痛的难受,便请喝一盅酒罢。”

林子看看自己用左手捧着的右手“可我这手,着实不空啊。”

婉然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那我帮你捧着这右手”

林子听得这话,羞赧道“不可不可,这男女有别”

谢混在旁说道“那我来帮林子捧着罢”

婉然摇头道“不碍事,林子哥哥是我恩公,这点小事无需讲究。”

说罢左手接过林子的右手来,又把酒盅放入林子左手,林子但觉他这一双手温暖柔软,胸臆之内说不出的紧张,又是说不出的受用,举盅便喝。

刚喝了一口,突然脸色大变,将酒口中酒尽数喷出,然后大叫了一声“疼!”,跳脚甩手在地上连转了十几个圈,指着婉然道“你你你你你!”

只见婉然手中拿着寸许来长的一根木片,木片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

围着的一群人见此状况,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谢婉然谈笑之间竟把难倒一群男儿的林子制服了,

朱超石反应神速,跳上前去将几要昏倒的林子抱住,婉然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的锦帕,递给沈渊子道“沈大哥,想必林子哥哥当下是不会再让我碰他手了,这包扎之事,还得由您代劳。”

沈渊子接过手帕,愣愣的道“好,好的”

包扎完毕好一阵,沈林子脸上才重见了血色,自是向婉然及众人连声道谢,想到自己逞了一回英雄,又丢了一回脸,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悔,只得低头入座。

此时酒席重开,宾客再度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他却颇觉食不甘味,低头看看手上那方锦帕,素白的绢帛之上绣着一株蔓草,透着淡淡清香,再抬头看看席间的谢婉然,发现谢婉然也正笑着看着自己,胸中又是一阵波澜,想到方才将人家敬的酒一股脑的喷了,便又斟满一盅,低头走到婉然席前敬酒道“婉然小姐,多谢你帮我整治这伤,方才琼浆未及尽饮,这盅我来补上。”

婉然伸手按住他手里酒盅道“林子哥哥,你手上有伤,酒喝多了恐不利痊愈。”

林子又道“那这锦帕,待我回家之后,让家人重做一块给你。”

婉然道“我却不要一块锦帕。”

林子愕然道“那?”

婉然俏丽的脸庞泛起一阵红晕,低头道“我久闻沈四公子文才出众,今日是九月初九,应这九字,我却想要你九年之内,每九日便以锦帛写一封书信给我,让我知道你,知道你…”

谢混见她结结巴巴说不出口,拍着沈林子的肩头,拉细了嗓子道:

“知道你心里有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