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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五代十国传》第六回 盗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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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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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荷月,熬过隆冬和春寒的池塘里面,点点荷花也以含苞待放之姿挺拔其间。一鸣则已完全融入了道观内紧张忙碌之余仍格外充实的学习生活。体术功法,经文课业也都进步飞快。身旁同窗无不刮目相看。同时,对于其每每大胆向主持道长事无巨细的询问以及道长总是孜孜不倦的帮助解疑答惑很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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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相比同样受到道长格外关照,身世显赫的庆山,一鸣的亲和力有目共睹。于是其中缘由虽有不解,但大伙儿待他还是一贯的热情。后知后觉的一鸣也总是乐于其中。一时间,也很少念及远在老家,醉生梦死的师父布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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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教暂告段落,面对再无新意的课业,按耐住心中不悦的庆山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刻苦让一鸣深感佩服。于是也跟着复习巩固着之前的内容,没有一刻松懈。每每闲暇之际依旧持续苦读和操练,已成常态。大伙儿看着也都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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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临近子夜。一鸣再次觉察屋内有人起身走动。悄悄看过去,只见仍然还是庆山独自离开的身影。

回过头来,一旁同样醒来的同窗见怪不怪闭上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说到:

“别看了,肯定又是庆山。他总是这个时候起夜。屎尿多,没事的,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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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手也不用一两个时辰吧。”

“说了屎尿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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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闭上眼睛呼呼大睡过去的同窗,一鸣躺下来又盖好毯子。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蹑手蹑脚的穿上衣服,也悄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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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的道观之内,除了池塘里不绝的蛙叫虫鸣之外,静谧非常。月冷星稀的当下,婆娑树影偶尔在远处轻轻摇曳了两下,就将如死水一般的黛墨夜色,搅得更加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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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清幽的凉意,让一鸣忍不住哆嗦了两下。下意识的揪住自己衣领的一鸣,继续在漆黑的林中张望,不知不觉就走去了后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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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良久,也没能觅得庆山踪迹的一鸣,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住所已在身后脚下挺远的地方。一时无着,几欲转身回去的一鸣,突入听得前方密林深处隐约传来的一句人声,一时惊喜,于是憋着油然而生的尿意,迈步往前探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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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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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出来有一个多时辰的庆山,这会儿正纹丝不动的立于林中。一鸣远远的才能辨认出是个人形,于是再近几步看个究竟。却不知此时此刻,背身于他的庆山正陷于过往种种经历的苦痛境遇之中,不得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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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辗转各地不等安生的亡命之旅;梦中经常若隐若现的诡异场景;时常受到府上头人的严苛训教;以及常年在此因为翻来覆去的修习对他而言不值一提枯燥无比的雕虫小技而积淀的郁郁不得志。……诸多不悦和苦闷统统涌上心头,一时间难以自持的庆山,渐渐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周遭的树木连同地上的土块石砾也跟着渐渐颤动起来。空气中渐渐凝结而出的白雾若隐若现。却在一鸣自远处的一声呼唤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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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庆山师兄,是你吗?”

拨开枝杈,走向庆山的一鸣,被树梢上划过的丁点枝叶划过鼻尖,一时奇痒难耐,加之说话,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迅速弯下腰去的一鸣,不曾发觉一道劲风与之擦肩而过,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将林木击倒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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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擦着鼻涕的一鸣,笑着跟庆山打招呼。全然不觉此刻背对着自己手掌上仍有劲力在握的庆山,一脸的面目狰狞,杀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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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这么晚了,你在这边做什么。天好冷,别冻着了。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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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仍未转身的庆山,浑身颤抖着从牙缝了挤出一声。黑暗中,看不得真切的一鸣,一步步靠近,未曾察觉危险。庆山专注的聆听着一鸣由远及近的脚步,暗暗窃喜之余,拿捏着手上成形的劲力,等待着即将到来,一击即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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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一鸣再次重重打了个喷嚏,一时踉跄,站立不稳。摇晃的同时,正巧躲过了向他袭来的第二道掌力。眼看着近处的大石顿时四分五裂。回过神来的一鸣,回头的见,后知后觉的也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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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怪,怎么回事?”

“师兄,你看见了没?吓我一跳,怎么回事?”

冲着一堆石砾端详了良久的一鸣,自言自语着。未能得见身后三番两次错失的庆山,正咬牙切齿的气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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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庆山鲜红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一鸣,自己猛然狠狠的抓住了几欲重出劲力的手掌,挣扎着似乎再跟自己的意志对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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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

大汗淋漓的庆山,表情痛苦的自言自语着。面前的一鸣仍在乐此不疲的检视面前的石砾,拨弄翻看之余,居然饶有兴致的挑拣起来,如同挑拣玉石一般寻觅其中形态品相符合自己心仪的那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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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庆山仰天将使出浑身解数的一道劲力从手掌逼出,直击夜空。悄无声息的在林中当空炸开。震得树冠之上的树叶和积雪纷纷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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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被落下的积雪点到袒露的脖颈,一时打了个寒颤。这才起身面对眼前纷飞的美景赞叹不已。随后才看清置身不远处站立良久的庆山气喘吁吁,披散着头发,面容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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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庆山师兄。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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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今夜之事,务必保密。”

“怎么了,师兄?”

“……不要告诉别人。”

“不要告诉别人什么?……起夜?在后山林子里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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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誓。发誓不说出去。我就跟你结拜,做异性兄弟。……如何?”

“发誓?发什么誓?结拜,什么兄弟?什么意思?”

“就是……”

“哎呀憋不住了,尿急,尿急!”

说完,着急的一鸣就跑开几步,对着林子解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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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真舒服。阿嚏!……”

“……”

“庆山师兄,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一鸣答应你,保证今晚之事不说出去。如果跟别人透露半个字,就让我……让我师父没酒喝!”

“……”

“我说,如果我说话不算话,就让我师父没酒喝。”

“……”

“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整天吊儿郎当的,但他武功了得,道法高深,也最疼我。……虽然疼的方式有点特别。他要是没酒喝就等于是要了他的命了!这世上,他可是我最不想有事的人了。……我这么说,你懂我意思了吧,师兄?”

“……好吧。那自今日起,你我就是异性兄弟了。我长你几岁,就当兄长,你为贤弟。这当空皓月以及在场各路神明为证。”

“好!”

“一鸣,日后有事尽管开口,为兄的一定尽力帮你。”

“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呵呵。先谢谢庆山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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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有人!”

笑着说话的一鸣被突然上前一步的庆山捂住了嘴巴。跟着一同在暗处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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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贼!”

顺着庆山所指的方向,一鸣看着宫观楼宇间闪现的一个黑影,在飞檐上轻轻一点,就十分轻易的越过了道观高高的围墙,消失在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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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庆山一声令下,便朝着飞影消失的方向疾行而去。一鸣有些迟钝,却也拔腿飞奔着跟了上去。绕过土坡之上的一小段矮墙,纵身跳下,越出道观,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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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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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飞影轻功着实了得,在下山沿途的密林之中,轻巧的踩踏着半空中的枝叶,就这么轻盈漫步于树冠之上的满山林海浪涛之间。似乎是因为没有察觉被人尾随而闲庭信步的飞影,下山的速度缓慢,甚至有些清闲懒散。而沿着石阶步道一路紧紧追随着的庆山和一鸣,一前一后的在底下飞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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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基于这些时日里体术功法的扎实苦练以及府上教授的心法要诀,对于如此疾行还算不太吃力。而一鸣本是没什么功夫底子,却是因为自幼就时常替师父布凡走街串巷,自由出入菜馆酒肆,不请自来的免费讨要酒水给师父解馋。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身敏捷的身手和良好持久的耐力。如此一来,二人追逐一个身背满满两麻袋财物且有恃无恐,缓慢前行的飞贼,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吃力的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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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飞贼,专偷观里香火钱。我已经撞见多次了。每回都是两大麻袋。我猜主持道长自己也没少中饱私囊,要不然,这么大数目的银两失窃,早就报官了。观里却是守口如瓶,就跟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这次正好你也在,我们两个在观里也练了这么久,那这小毛贼练练身手也算不错。”

“小毛贼?你没看他纵身上去树顶,游走林海波涛之间,半个多时辰都未有过片刻落地歇息。绝非等闲。师兄,咱们这么贸然追上去。肉包子打狗了怎么办?……”

“俗话说做贼心虚,这贼人必然不敢与我们做过多纠缠,我们只需仗义执言逼他留下财物,物归原主便可。他若遁逃,便由他去。……再说我等身为道家弟子,锄强扶弱本就是份内之事。一鸣,此乃大义,无关年纪。”

“好吧,只是……。哎,算了,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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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虽说道观内往来香客之中富甲豪绅不胜枚举,香火钱两也是盆满钵满。但这香火钱毕竟还是观内财产,怎么着也不能让贼人偷了去,逍遥快活,最次,怎么也得分发给周边村落之中困苦老幼才是。”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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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那飞贼一同抵达山下。眼前顿时开阔之际,那黑衣人也放慢脚步,扛着麻袋,不紧不慢的行于荒郊野外,田间地头。一直没想好要在哪边下手跟这贼人决一雌雄的庆山,为免打草惊蛇,示意一鸣一起远远跟在后头,见机行事。而一鸣得见尾随的庆山额头上冒着汗珠,想必心里也是很有些胆怯和犹豫不决。想着众人之中就数庆山功夫最好。这会儿紧要关头,实在无谓争强好胜,逞一时英雄。于是一鸣很是耐心的跟在庆山后面,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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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眼见这黑衣飞贼即将带着庆山和一鸣两人进到附近的不知名村落里去了。届时宅院街巷,参差交错,更将便于飞贼遁逃不好下手,庆山一时着急,蹭的蹲下身子,一鸣紧跟着在后面也不知所以然的急忙蹲下,然后一脸茫然的看着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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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紧闭双眼,双手攥拳的庆山,一鸣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也跟着呼吸急促,紧张起来。在相互交换了彼此闪烁片刻又重新坚定下来的眼神之后,庆山心里默数之后,猛然起身,摆开架势,睁开双眼就是一通嚷嚷:

“站住!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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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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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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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有所顾忌,一鸣跟着庆山从村里出来,沿着主路走过村口破旧牌坊的时候,两人还不住点头,嘴里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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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难得,是个好贼,呵呵。”

“嗯嗯。劫富济贫,盗亦有道。”

回想着之前跟踪进村之后,见飞贼挨家挨户分发财物的义举,庆山和一鸣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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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那主持,整天见了那些富人大官们就知道溜须拍马,见钱眼开,一点名门正派的样子都没有。”

“教来教去就这么几招,学来学去就这么几本经书。要我说啊,这里根本就是名不副实。什么道家上清一派茅山宗正统所在,哼!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我猜,他根本都不会什么功夫,说不定就连这飞贼,不,这位劫富济贫的好汉大侠都斗不过。”

“嗯嗯,有可能。”

一鸣回应着,想起道长平日给自己的印象还算不错,远没有庆山所言的那么不堪,于是回的有些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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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有段日子了,这回真相大白了,也算完满。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快些回去吧。”

“好的,师兄。”

两人说完,就你追我赶的飞奔起来,伴着开阔地界之上,当空皓月的明亮,朝着山上道观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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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行至半山腰,两人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这也难怪。本就不再是下山时的顺风顺水,加上先前紧赶慢赶的疾行耗了不少体力。此时心中已无急切之念,原本争强好胜的劲头这会儿自然也要泄去不少。心直口快的一鸣招呼前面的庆山停下来休息一下。着实也累了的庆山,也不再咬牙坚持,停下来了脚步。气喘吁吁的彼此看了一眼,便都忍不住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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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近之处,皆是松涛拍岸。放眼望去,隐现期间的波浪,将大片的皎洁折射去好远,点亮着各处的凹凸山石,又或是嶙峋岩壁。让这些白日里不苟言笑的险峻,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活泼的悦色,虽不是宛若夜市般的姹紫嫣红,但也算是颇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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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

庆山朝着一鸣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山下方向,随着山林欺负的波涛,踩着浪尖缓缓跃动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方才偷盗道观香火钱下去赈济百姓的飞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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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这是要再干一票?”

庆山护着一鸣退到路旁树荫里面,遥望着没一会儿就乘风踏浪自远而近,在不远处经过去往山上的飞贼,忍不住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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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那黑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庆山回头和一鸣说到:

“也罢,反正那些香火金银,反正也是放着,拿来救济百姓也算是功德一件。走吧,一鸣。别让大家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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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我算是明白你说什么了。”

“什么?”

一边翻上矮墙,一边回头蹲下伸手去拉一鸣的庆山回头问到。

“就是保密的事,我知道了,这飞贼也算是个好汉,我保证不说出去。”

“啊,这个……嗯嗯。呵呵。”

庆山笑了笑,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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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到观内,俯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低头之际,却是有一双大脚映入眼帘。二人起身之时,敬玄道人已经站到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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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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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去哪儿啊,两位客官?”

道长低下身子,轻声细语的向着庆山和一鸣询问,一脸的关切。两小儿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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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在这里住的可好?饮食起居是否习惯?……晚上就寝还算睡得安稳踏实吧?”

“呃,……”不自觉出声的庆山,一发声就捂住嘴,很有些后悔了。只有一鸣在一旁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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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既然两位住的还算满意,睡得也还算踏实。在下就算宽心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这子时已过,丑时未央。山野清冷。两位又是何等雅兴,来这后山林野之中闲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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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山不敢抬头,默默听着道长看似没玩没了的戏弄。一鸣却跟没事似的毫无怯意,正杵在一旁,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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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还笑。还不赶紧披上。”

道长眼见一鸣嬉皮笑脸的样子,很有些生气,又没敢发作。取出身后带来的两块毯子,扔了过去叫两人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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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觉出凉意的庆山和一鸣赶忙将毯子裹在身上,一阵由衷的暖心惬意之际,挨个被敬玄道人倒持拂尘,拿木柄狠狠的敲了一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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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声“哎哟”过后,庆山脸上便有了些知错的愧疚神色。却是一鸣不知哪个筋搭错了似的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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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着念二人年幼,便训斥一回算了的道长,眼见一鸣毫无悔意,还继续嬉笑着。布凡当年对自己的种种捉弄顿时涌上心头,将‘从轻发落’四个大字给吹了个一干二净。

“看来这位客官,很是乐在其中,也罢,那就烦请二位回房歇息去吧。明天早课时将《大洞真经》抄录十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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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最讨厌看经背书舞文弄墨的庆山忍不住叫苦起来。急忙拉扯了几下一鸣,示意其端正态度,换个从轻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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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一如既往的傻笑,让道长和庆山都很有些莫名其妙。

“一鸣,是不是嫌少了?那你们两个就抄一百遍给我吧。明日太阳落山前必须交给我。听到了没?!”

敬玄道人大声训斥着,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跟着道长严厉的目光一起全都投在了仍旧没个正行的一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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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你可害死我了。笑什么呢这么好笑?叫我们抄写一百遍!可是一百遍啊!一鸣,你是不是傻了,还笑,醒醒!”

“……”尽观其变的道长看着急的抓耳挠腮的庆山使劲摇晃着身旁的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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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鸣开口说话了。

“鞋,道长回来没有换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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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落,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都齐刷刷的落在了道长的脚上。眼前的道长头戴道冠,身着道袍,手持拂尘,脚上穿的却并非道靴,而是点缀着些许零碎枝叶,沾满泥泞的轻便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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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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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夜半飞贼的真面目被识破之后,相对平静的又过了些许时日。除了翌日傍晚时分,果然收到了一鸣好庆山早早上交的各一百份手抄经文之外,道长仍旧每日忙于应酬往来不绝的各地香客豪绅。而一鸣和庆山二人也继续忙于课业功法。双方貌貌似相安无事,无所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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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心留意之下,除了知晓那两百份经文是庆山和一鸣趁着讲师不在时偷偷假传教令,让所有同窗帮着抄录的之外,道观内外对于夜行飞贼偷盗财物下山济民一事也不曾有人谈及,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声都不曾听闻。想着两小儿,年纪虽小却也言而有信,道长心里也是宽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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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数日,眼见着功德箱里出来的香火钱又多了起来。道长便又有了夜半出游的计划。而这被路过的庆山一眼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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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按时就寝之后,庆山就拉着一鸣偷偷跑去了道长的房间。从窗口的缝隙望进去,敬玄道人此时已经打包好两麻袋财物,正站在桌边脚踩凳子绑着护腿,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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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道长警觉的呵斥一声,疾步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却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时有点怪自己因为被庆山和一鸣两小子撞破身份之后开始变得总是疑神疑鬼起来,合上窗户退回屋里的道长一转身却是得见庆山和一鸣正笑脸相迎的立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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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鸣笑着捂着嘴巴,回头指了指敞开的门。

道长急忙上去关上,回头看着两个孩子冲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着,很是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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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不睡觉又跑出来做什么?嫌上次抄录的太少?哦,对了,听说是你们让大家帮着抄的是吗?也罢,那这次就等白天时候罚你们去操场上站桩练功,练个七八个时辰,不准吃喝,看你们还敢不敢再有违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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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玄道人说完,却是没能在两个孩子脸上看出些震慑的效果。相反,庆山开口讲话的同时,堆着笑脸的一鸣也上来抱着自己的腿一个劲的献着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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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如今乱世,奸恶当道,你身手了得又侠肝义胆。不去外面匡扶正义也就罢了,却宁愿偏安一隅,专门行此鸡鸣狗盗之事。虽也是济世为怀,但对于这茫茫人海,苦难大众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庆山一时慷慨陈词,敬玄道人倒是听得一愣。回过神来,却又见脚边的一鸣跟着连连点头,做着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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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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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

“道长,你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何不开课授业,教给我们。日后我等学有所成,定然下山学着和道长一样济世为怀,锄强扶弱。为天下苍生谋取福祉。一来你一身本领得传衣钵,二来侠义之风亦可发扬光大。这,岂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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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说道家求真问仙,不问世事。却又时常教导我们,要救世为民,除暴安良。就拿眼下这事来说,你以一人之力行侠仗义,毕竟势单力薄。要是我等和你一起行事。俗话说的号:‘众人拾柴火焰高’。等以后更多人加入进来共行义举,那普天之下能得到恩惠的,又何止是茅山脚下一地,几户人家,几个村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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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一鸣也跟着点头示意。

“乐个屁。……”道长义士情急冒出一句。甩出去的一鸣踉跄的后退了几步,在庆山身旁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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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道长假意咳嗽了两声,为之前的失态打个圆场。随后清了清嗓子很是严肃的望着面前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语气严厉。

“这两个袋子,你们抬起来试试。”

说完,看着庆山和一鸣纷纷尝试,终于也都扛了起来,却都是颇感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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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两个,扛起来站着都颤颤巍巍,就这样的身板难道我还指望你两替我抬下山去?”

道长一脸不屑,想着这会儿两人能知难而退。却是被庆山回了一句,一时间无从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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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需要道长将一身本领教授给我们。他日学成,这区区两袋钱两就根本不在话下。”

“对嘛。”

一鸣又很合时宜的附和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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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无言了一阵,道长整理好头绪,终于又开口说话。

“庆山,一鸣,你们俩在观内学习也已经有段时间了。尤其是庆山,时间更长。学期将末。你们二人的课业功法学的如何?”

“呃,这个,……挺好的。”

“嗯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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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笔试就免了,让我试试你们功法如何?”

道长说完,就朝着一鸣的脑袋抬腿扫了过去。眼看主持腿上带力,庆山见势不妙急忙一把将险被踢中的一鸣拉去身后,自己抬腿一踢,将道长横扫过来的脚力挡在了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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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玄见状颇有些意外,急忙侧身未及高抬的腿落下,另一只脚就也跟着扫了过去。庆山放下高举过头的脚,一屈膝再次挡住了道长攻来的第二脚。身后回过神来的一鸣也眼疾手快,从庆山身后,借着脚踩腰带的借力高高跃起,一个翻身来到庆山身前朝着道长直直的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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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得两个孩子反客为主扑了上来,收了双脚,站定之后,微微躬身的道长伸手挡住了庆山的一拳,一个侧身又躲过一鸣的飞腿。自己的奋力一击被道长轻易当掉的庆山出于惯性身体前倾踉跄的往前倾倒过来。一旁已经略过道长脸颊大半个身子的一鸣不想被道长一把抓住了脚踝,僵在了空中,随后,被道长有意轻轻的放倒在了身后的地上。而庆山则被主持一记勾腿,脸盘重重的撞在了道长的脚面上,踉跄的往后倒了过去,而脸上也留下了一个完整的黑乎乎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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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两人躺在地上,仍未起身。敬玄道人运气收式。脚尖轻点起两个麻袋,提跨上腰间,便推门而出。行将消失在夜幕之中以前,留下一句。

“课业功法,仍需苦练。高谈阔论,不如脚踏实地。今日之事,择日再议。……记得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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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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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见二人再没来胡搅蛮缠了,敬玄道人却有些不自在,于是抽空去学堂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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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路过学子们在外操练,庆山和一鸣也跟着大家一起很是刻苦卖力。主持道长便点头赞许。当被庆山看到时,道长很是做作的抬腿弹了弹脚面的灰尘。这让远远望过来的庆山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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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课时候,私下里和讲师了解了二人学习情况。得到的肯定回答让道长略感意外之余,心中也若有所思。而底下看在眼里的庆山和一鸣这会儿也正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绞尽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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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课结束后,庆山和一鸣再次来到了敬玄道长的房间门外。毕恭毕敬的敲门后,应声而入。躬身行礼后,将一纸信函双手递了过去。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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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玄道人觉得蹊跷,于是端坐着接过信函,没看几行,就收了起来,放在桌上,脸上很有点矜持了好久终于开门见山豁然开朗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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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状纸。”

“……,你们两个这又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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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一鸣两个商量好了,准备明天一早就把状纸递去县衙。状告茅山乾元观主持敬玄道长,一告他身为主持监守自盗,窃取观内香火,私分财物。……二告他身为道家弟子不守本分,行盗跖之事,扰乱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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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名可不小啊。”

道长说完,突然起身站了起来,让面前的庆山和一鸣忍不住后撤了一步。惊恐之余仍壮胆应道:

“你,想干什么?灭我们口?……哼哼,我们两个都不怕!早就通知府上,如果我们两遭遇不测,那他们手上还有一份状纸就会即可送往府衙,到时候,一样能治你的罪。哼哼!”

“嗯嗯,我们不怕你,道长。……”

一鸣附和着,明显要比挡在身前的庆山要语气硬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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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敢威胁我,……”

敬玄道人眯着眼睛盯着两人看了会儿,一甩手,再次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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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

“……怎么样?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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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此义举数载,如今栽在尔等手里,也算是命数,罢了罢了。”

“嗯嗯,后悔都来不及了。……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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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倒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嘿嘿。……”

庆山眼见敬玄道长在自己面前示弱,唉声叹气起来,便直起腰板,壮着胆子按着原本料想的那样讲了下去。却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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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肯教……”

“去告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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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还没说我们的条件呢。”

“去吧,去告发我吧。告我监守自盗,不守本分,扰乱治安,煽动民众,随便你说什么,去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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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这……跟咱们原先想的不太一样啊。”

“闭嘴。”

庆山打断了背后一鸣冒出来的丧气话,自己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应对着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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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主持此言差矣,再怎么说你我也算师徒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哦不,‘不看道士面看老君面’。私底下这情谊还是在的嘛。既然道长对于自己的行径表有悔意,那做弟子的我们也不能太不讲情面。……咳咳,只要道长答应我们的一个小小条件,这告状之事嘛,尚可商榷。对吧,一鸣?”

“商榷?什么意思?”

“就是商量的意思,笨蛋,对不对嘛,一鸣啊?”

“对对对,嗯嗯。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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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两位施主宅心仁厚。在下不甚感激。……好吧,既然可以商量,那就说吧,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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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们武功!”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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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茶品茗的敬玄道人,听得面前二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随后放下掩饰表情的茶具后,又回归到原本的严肃表情上来。放开杯子的手,在桌上不自觉的敲打着。这一敲就敲了好久,看着这心里正经历着盘算和考虑仿佛着实有些棘手和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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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半天的庆山终于忍不住继续忍受这般被敷衍的境遇,开口问到:

“到底答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们……我们可就去告了!”

“……”

这会儿一鸣没有附和。眼看着道长还有庆山截然相反的表情,心里也很是没底,一时间不知道这排练好的剧情这会儿该怎么往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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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俩在此修习也有些时日了。各方面表现都算不错。道家经卷研习上确有欠缺,不过功法操练实可圈可点。但你二人对于平日早晚课经卷背诵及基本功法的练习上仍有些急功近利。虽都是些入门的知识和简单招式,但都是往后博大的经文奥义和精妙上乘武学的敲门砖和奠基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二人这方面还需有正确的认识,基础之事,皆是大事,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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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教还是不教?痛快点。我们还等着就寝,明个一早去……”

庆山很不耐烦的说到一半,却被拍在脸上的一封信函给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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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早已手书一封,引荐你二人去一位高人门下学艺。”

一鸣眼疾手快的从庆山脸上取下信函。打开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好多字都不认识,于是悻悻的给斜眼鄙视了自己好久的庆山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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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隐道长,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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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玄道长,真隐是谁?”

“鄙人兄长。茅山主持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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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主持不就是您吗?看什么玩笑?哪儿还有另外一个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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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当然有。不过不是这里,是另一座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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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茅山?”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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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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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茅山,地处江北,昭阳境内。三茅真君初到江南时修真济世之地。后经世人求助,才赴此地句容茅山医病救人,教化众生。”

孟府头人骑着高头大马,这会儿正行于庆山和一鸣同骑的骏马旁,将南北两座茅山的典故娓娓道来。

“因为此地香火逐盛,故北茅之地渐被冷落,如今只是零散求道问仙之人的草居之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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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频点头的二人这才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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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拜别乾元观主持敬玄道长之后,庆山由得到通知的府上人马接往扬州,待整顿一两日后再赴北茅山拜会真隐道长。而形单影只的一鸣则打算先回村里一趟,在往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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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将自己和一鸣结拜之事告知府上头人之后,得头人应允,答应送一鸣先返回村里,告知布凡道长前因后果之后,在让一鸣随自己府上人马一起前往扬州府上宅邸小住,然后再一同前往北茅山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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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等快马加鞭赶到一鸣村子后,进屋一看,却只见布凡道长又如一鸣所料那般醉卧床榻上,不省人事。在场众人不免有些尴尬便退出房来,让一鸣在里面简单收拾了一遍屋子,并给师父盖好了被褥。

经由庆山代笔,写下:“乾元得返,欲上昭阳,扬州小住,茅山求学。”

然后放于案头,旋即拜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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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庆山与一鸣结拜之事,头人心中颇有微词,却也没在面上多说半句。赶赴扬州的路上,讲完北茅之后,头人话锋一转便和一鸣闲聊起来。庆山虽然有所察觉,却也始终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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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系辞上》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孟府头人在一鸣一旁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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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小弟,如今你二人义结金兰,于我家庆山而言,时值年少就得逢知己,着实算是他生平一大快事。……”

说到此处,头人侧目看向庆山,眼神冷峻,很有些责备之意,看得庆山也不得不回避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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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小弟,小小年纪,相貌堂堂,。行事洒脱,不拘小节。这一点从令尊一身侠气仙骨就可以看出。可算是一表人才。着实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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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伯伯客气了。我跟庆山哥哥认识时间不长。不过我知道庆山哥哥人不错。学业功课也都比我强去好多。话说回来,能白捡个哥哥,我也挺高兴的,呵呵。”

一鸣说完笑了起来,这让头人听着有忍不住望去庆山那边,弄得庆山很有些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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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既然你二人已结为兄弟。日后定要相濡以沫,荣辱与共。共患难,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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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虽然听不太懂什么意思,不过孟伯伯放心,日后庆山哥哥有需要我的地方,一鸣我一定全力以赴,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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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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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这边两锭银子,你拿着,日后买点衣食或者贴补家用。”

“孟伯伯,我师父说了,没有给人干活就不能收人钱。除了从小偶尔给师父他老人家买些酒菜之外,一鸣都没怎么用过钱。家里贫苦惯了,也活得挺好,实在没什么需要置备。这次北上茅山学艺,更没什么机会能用到。所以还是不要了。一鸣谢过孟伯伯。”

“嫌少?……到了府上,我叫人再多准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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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伯伯别误会。一鸣这样习惯了。能吃饱,能睡好,就很满足了。这钱要了也没什么用,还怪沉的。行走修习都不太方便。孟伯伯若真有心,倒是可以分给路边所见所遇的这些人。”

顺着一鸣手指的方向,缓速慢行的车队所经道路两旁,荒郊僻壤之地,时不时出现三三两两或卧或躺的流民。衣衫褴褛,皆是老幼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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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府头人示意之下,下人上前领命,下马将碎银和所携口粮分发下去。引的路旁一阵骚动,感恩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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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小弟,小小年纪便宅心仁厚,难得自己置身逆境也仍为他人着想,真是难能可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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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言罢,却是得见庆山很是自豪的眼神看了过来。孟府头人这会儿也不再多问。轻叹一声,号令车队加快步伐,赶回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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