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整个京都还是静悄悄的。朱雀大街最尽头的那座宅院门前，破天荒的停着一辆马车。

陆宁玥掀起帘子，静静地看着门上“陆府”两个大字。

九年了，终归，还是回来了。

从边城到京城，不过一个月的路程，陆宁玥生生拖成了两个月。若不是自家老爹连送三封信催促，她可能还会再拖下去。不是不知道逃不过，只是不到避无可避，总是还想自欺欺人。

京城街市上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京都早市最繁华的南市，此时已是人口攒动。

姜叔叹了口气。看着这样的小姐，他打心里心疼。小姐的性子，真的回到京城这般礼教森严之地，如何能吃得消？

“姜叔，走吧！”

陆宁玥放下了帘子。拖得再久，也是要面对的。不管那个故事中的自己与京都如何犯冲，她都是要回来的！陆宁玥，进了这道门，你就只是陆家大小姐了！

陆府的安宁院，陆老夫人已经起身。其时不过卯时三刻，但这么多年，老夫人一向起得很早。即使偌大个陆府，只住了她一个主人。

“今日是不是二十一了？”老夫人忽然道。

“可不是嘛！”身后帮她梳头的嬷嬷笑着答道，“都二十一了，再过几日，又到长公主府的赏菊宴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老夫人也笑了，“这么快又过了一年了。我们也都老了。”

“夫人怎么会老？我瞅着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呢！”

“就你会说话！”老夫人笑骂道，“孙女都该议亲了，我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呢？不过说起来，瑶瑶都已经到了，怎么阿玥还没到？阿晖来信可是说阿玥很早就出发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夫人你就别担心了，将军手下那么多的人呢？怎么可能不派人好好保护大小姐呢？”

“我又何尝不知道阿晖手下能人多？只是……唉！”老夫人叹了口气，“当初我之所以同意阿玥跟着去边疆，是想着阿晖能念着小丫头年幼，松口续弦之事。谁曾想，他真的能这么倔，愣是一个人把丫头拉扯大了。可是没娘的孩子，成长到底是少了点什么的。我不怀疑阿晖能够教导出一个优秀的陆家继承人，可是要教导出一个合格的陆家嫡长女……唉！我想我当初是真的错了，不应该为了阿晖松口，就拿阿玥的一辈子去做了赌注。”

“老夫人不要担心了，将军是在您的教导下长大的，不也成了名震天下的一代名将？难不成您还上过战场了？”

陆老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老货！还打趣起我来了？”

“老奴哪里敢打趣夫人呀？”嬷嬷笑道，“您教出将军和大人这两位大齐栋梁，连皇上都感谢您呢！”

“那不过是皇上厚爱。”提起两个儿子，陆老夫人眼神都温暖了不少。早年夫家遭逢巨变，她一个女人家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而两个儿子也都如她期望的一般，即使身逢乱世，依然没有辜负陆家后人这个身份。

“说起来，今年阿玥和瑶瑶都回京了，这赏菊宴我可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了！”

“老夫人放心吧！二小姐一看就是个伶俐剔透的可人儿，大小姐虽然还未回京，但将军和故去的大夫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相信也不会差的。您呀！就等着修门槛吧！”

“就你嘴甜！”老夫人站起身，“我的孙女儿，自然是不差的！瑶瑶我不担心，老二媳妇是个好的，把瑶瑶也教得很好。我只是担心阿玥，在边疆这么多年，若是把性子给养野了，回到京城可怎么办呐！”

嬷嬷正欲答话，门外就传来声音：“二小姐来啦！”

“瞧瞧，刚念叨她呢，就来了。”老夫人转身向矮榻走去。

“是二小姐孝顺！”嬷嬷上前搀扶着。

老夫人刚刚坐定，帘外便窜进来一个粉色的影子。

“祖母！”声音婉转如莺啼，又带着几分俏皮，令人闻之心喜。

“你呀你！小心些！”老夫人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十分担心，“你慢些！老是这样蹦蹦跳跳的，摔倒了怎么办？”

“才不会呢！”粉色的女孩子窜到老夫人的怀中，“瑶瑶是想见祖母了嘛！所以才想走快点！”

“你呀！”老夫人嗔怪的点了点她的额头，“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可怎么好？你今年可都十二岁了！”

“哎呀！祖母！瑶瑶知错了！以后会注意的！”女孩嘟着嘴，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下次不敢了？”老夫人板着脸道。

“不敢了不敢了！”女孩就差发誓了，“瑶瑶知道，女子该贞静娴淑，以后会注意，慢行慢言，端庄优雅，做一个大家闺秀！”

“哟！瞧瞧！这说的一套一套的呢！”陆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知道就好！在家里没有这么多讲究，可是在外面可就不行了！祖母是怕你在家里野惯了，出去外面会忘了形！”

“瑶瑶知道，祖母是为了瑶瑶好！瑶瑶会改的！”女孩端正了身体，“母亲教过瑶瑶的，瑶瑶都记得呢！”

“哦？”陆老夫人来了兴致，“那你说说看？你母亲都教了你什么呀？”

女孩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很认真的就说道：“教了……”

“老夫人、老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陆宁玥走在院中的小径上，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是那么熟悉。一去九年，这院子竟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大小姐回来了就好了！”带路的嬷嬷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老夫人一直念着您呐！这么大个府里，就只有老夫人一个主子，奴婢们看着都觉得孤独！”

陆宁玥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那嬷嬷接着道：“您没看到，前几天二小姐回来的时候，老夫人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好几天前就忙活着给二小姐收拾住处。大小姐，您的住处老夫人也早早的命人收拾好了。从将军带信回来，老夫人就一直盼着您回来呢！”

“祖母她……”

“老夫人呀，最是喜爱热闹了，更喜欢和小辈相处。这么些年，老夫人经常去参加那些宴会，其实都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太孤单了！老夫人年轻时候就最怕孤单的，现在也一样。”

一样吗？怎么会一样呢？人老了，会更害怕孤单的。就像她前世的奶奶，最喜欢人多的地方。一旦只有自己一个人时，那样的孤寂，总让人生出一种不在人世的错觉。

陆宁玥第一次怀疑，当初不顾一切的跟着老爹去边城，是不是真的错了？

陆宁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多时，便到了安宁院。

这安宁院是陆家老夫人的院子。从陆府建成之时，老夫人便住在此处。安宁二字，既是平安宁静之意，又代表着陆家小辈。陆老夫人连住所的名字都如此煞费苦心，陆宁玥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还在发呆，那边已经有人去通报了：“老夫人！大小姐到了！”

陆宁玥急忙打起精神，随着嬷嬷进了屋子。

屋子的摆设简单大气，就如边城老爹的会客室一般。首座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面容恬静，眼神安详。除了那头白发，几乎很难看出她的孙子孙女都该谈婚论嫁了。

“祖母！”陆宁玥一下便跪了下去。之前演练过千遍的相见场景，在此时似乎都成了一场笑话。那些个理由借口，在这样一个殷殷期盼的老人面前，是那样的苍白！她知道陆老夫人眼底的期望与激动，即使她的眼神再沉静如水，她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老人对于亲人最深的期盼！

“孙女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回来看过祖母！请祖母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陆老夫人急忙让人扶她，“快起来！”

“孙女惭愧！”陆宁玥推开那些人的手，向陆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好了！”陆老夫人起身扶起了她，“你这孩子！祖母可曾怪过你？作甚行此大礼？”

“孙女惭愧！”陆宁玥看着陆老夫人，面容未变，可白发却更多了。她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是她的祖母啊！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起，就一直看顾着她的祖母呀。人生中最需要人照顾的五年，是她一直陪在身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可是自己呢？为了逃避那个虚无缥缈的命运，推开了她一直环绕身侧的手，一连九年，甚至从未想过回来看她一眼！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自私。

“好啦好啦！回来就好！”陆老夫人的眼眶也湿湿的，“回来就好啊！”

“这位就是大姐姐么？”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陆宁玥抬头，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身材娇小，面庞玲珑。

“是呀！”老夫人笑道，“这就是你大姐姐！阿玥呀，这是你二叔家的小妹妹——瑶瑶。你可还记得？”

“记得。”陆宁玥勉强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初在京城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还说呢？当时你自己都还走不稳，居然就想着抱妹妹了！吓得我跟你二婶都出了一身汗！”

“那是因为妹妹实在是太可爱了嘛！”陆宁玥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时候的陆宁瑶，软软的，跟雪团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抱一抱，都让她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说起往事，伤感的气氛一下子就冲散了许多。

“一转眼，你们俩就都成大姑娘了！”陆老夫人拉着她们俩的手，“当年只有巴掌大的两小只，如今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看来用不了多久，咱们陆府就该办喜事了！”

“祖母！”陆宁瑶小脸羞得通红。

“是该办喜事了！”陆宁玥却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哥哥今年已经及冠，确实是时候找个嫂子了！说起来，安潮哥哥也快至弱冠之年了吧？”

陆宁瑶愣了一下，怎么扯上哥哥了呢？

“是呀！”陆老夫人乐不可支，有这么两个孙女简直太可乐了！一个娇憨不知事，一个装傻充愣有一套！

“说起来，你们两个哥哥的确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正好呐，过几日就是长公主府的赏菊宴了，到时候呀，你们可得帮祖母注意注意，看哪家的女儿合适？”

“嗯……我想，”陆宁玥一脸为难的样子，“这件事情祖母还是先与哥哥谈谈吧。”

“怎么？”陆老夫人不解，“为何要先与你哥哥谈？莫非，阿泽有了意中人？”

“这倒不是！”陆宁玥道，“阿玥以为，终身大事，还得哥哥也满意才行，不然，又是一对怨偶。”

陆老夫人有些不悦：“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爹爹说的呀！”陆宁玥果断把自家老爹给卖了，“爹爹说，夫妻之间，当心意相随，若做不到，至少也该携手共进。若是相看两厌，那不过白白耗掉两人的生命。”

若说这话是自家大儿子说出来的，陆老夫人是绝对相信的。

“这个陆云晖！”

嬷嬷见老夫人有发怒的迹象，急忙上前道：“老夫人，大小姐从边疆回来，一路舟车劳顿，您还不让她去好好休息休息？”

陆老夫人这才注意到陆宁玥眼底的青色，一时间很是自责。“看我！尽顾着说话了，都忘了阿玥刚刚才到！”

“不碍事的，祖母！”陆宁玥笑道，“是阿玥想跟祖母多说说话！”

“说话的机会以后多的是！你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好好休息才是！休息好了，咱们祖孙再好好说话！”陆老夫人转头吩咐道，“杨嬷嬷，你带大小姐去水月阁吧！”

“是！”方才带陆宁玥进来的嬷嬷笑着应了。

“祖母，还是瑶瑶带大姐姐过去吧！”陆宁瑶蹦过来，亲热地挽住陆宁玥的手，“瑶瑶正好能跟大姐姐多说说话！”

“你这泼猴儿，可别吵着你大姐姐！”

“才不会呢！”陆宁瑶皱了皱鼻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你呀！”陆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去看看就回去吧！等你大姐姐休息好了再与你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陆宁瑶拉着陆宁玥的手就往外走去。

“祖母，那阿玥一会儿再来向祖母请安！”陆宁玥急忙道。

“去吧去吧！”

她们姐妹情深，陆老夫人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老夫人这下放心了吧？”嬷嬷搀着老夫人向里屋走去，“大小姐也到了，您这心呀，也该放下了！”

“是放下了！”老夫人乐呵呵的，“阿玥这丫头，可把我担心坏了！对了！也没问问她这回带了几个人回来？得再给她配几个人呐！”

“老夫人……”嬷嬷欲言又止。

“什么时候你也这么不痛快了？有什么就说？”

“老奴、老奴听说，大小姐这次就带了一个车夫……”

“什么？”陆老夫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真的！大小姐真的只带了老姜一个人！”

“这丫头！”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不知道男女有别这回事么？就算老姜算得上是她的长辈，可是这样子……这样子赶路，还是从边城回京，瓜田李下，万一被人见到了可怎么得了？”

“老夫人您消消气！”嬷嬷急忙为她顺气，“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生气也没有用了呀！”

“我怎么能不气？还有这个陆云晖！孩子不懂事，难道他也不懂？这些个是小事吗？”

“也许……”嬷嬷犹豫片刻，还是将她的猜想说了出来，“也许大小姐本来就没有丫鬟呢？”

“什么？”陆老夫人显然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

“老夫人，您想呀！”嬷嬷分析道，“将军来信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夸奖大小姐心灵手巧又能干，还说小姐厨艺非凡。您想想，这现在京城的这些小姐们，谁会整天整天的下厨呢？最多父母长辈生辰的时候随便做一样聊表心意。而且边城那个地方，常年战乱不休，谁家的女人不干活儿呢？将军又、又没个人帮他料理，整个家里就小姐一个女人……”

话说到这里，陆老夫人已是信了大半。

“是我对不起阿玥呀！若非当初我同意阿晖带她去边城，她现在也该是跟瑶瑶一样，万千宠爱长大的，哪里还需要干这些？”

想起方才见过面的长孙女，陆老夫人心里的怜惜之情止不住喷薄而出。那样的好相貌，将儿子儿媳的优点都长在一块儿了，若是在京城长大，定然也是那最拔尖儿的！

“是我对不起阿玥呀！”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嬷嬷忙劝道，“我瞧着，大小姐的性子也是极好的。想必在边城跟着将军，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如今这些个勋贵人家选媳妇，眼界二字可是最先考虑的呀！”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她的性子是不错，沉得住气，装得了傻，人也聪慧重情。这样的性子，也不必担心别人将她欺负了去。可是这里毕竟是京城呐！流言猛于虎！她这样不拘小节，如何能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活下去？”

“老夫人也不要太担心了。如今大小姐已经回来了，您还怕没有机会教导么？”

“是啊！如今也只能帮她恶补了！”陆老夫人忧心忡忡，“我瞧着，这几个丫头中，春景的规矩最好，就把春景给她吧！让春景多提醒着也是好的。”

“是！”

“唉！余下的，也只能我慢慢教了。”

于是就因为嫌弃带着丫鬟上路太麻烦而拒绝了自家兄长给她买一个丫鬟的提议的陆宁玥，成功的把自己坑进了日日学规矩的深渊。日后当她知道初回京都之时那些水深火热的日子其实是拜她自己所赐，都想回去给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