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东大营，守夜的士兵们今晚格外得安静，往日响起在每一个营帐背后的窃窃私语声全都消失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个地方----辎重队。因为乌鸦来了，大群的乌鸦，笼罩了整个辎重队。

乌鸦，是一群穿着黑甲的士兵，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大营中最有战斗力的精锐，可也是大营中士兵们最避之不及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刀，只为砍下同僚的脑袋而生，他们还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字，叫做---督----战----队。

钪噌，这是厚重的环首刀斩入肉体的声音，辎重队的兵士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还带着暖意的血水将膝下的泥土浸湿，变成了恶心的滑腻，滚落在一旁的脑袋，有得还睁着眼，眼角的泪水还未干，就这样和马粪一起滚落在地上。

陈起贤今天很怒，而将军的怒火，只有鲜血才能平息。自从议政堂归来后，整个东大营就进入了戒严的状态，督战队蜂拥而出，将整个辎重营团团围了起来，而风暴中心的，是今早出城的那一部队，都伯杜大飞被剥了个精光，捆起来跪在最前面，手下的士兵们也整整齐齐排在他身后，解除了武装跪在地上。

东西两座大营的明争暗斗随着曹军南下的战争阴云愈演愈烈，从城角巷落的走夫贩卒，到议政堂中的文武百官，荆州上下对拱卫这座大城的军队期望越来越高，相对的，各大营的物资待遇也特别优待。在如此背景下，任何人都能嗅到，荆州大营的将军面前，敞开了一条飞黄腾达的大道，而判断一个将军的高下，唯有手下军队的实力一条标准。

陈起贤清楚地知道，不管平日中刘表对蔡瑁表达出大多的不满，只要蔡家不倒，西大营的将军地位便稳如泰山。反倒是被刘表作为蔡家制衡手段的东大营，如果在城主大人的有意扶持下，不能给城主大人满意的答复，他的位置才是危如累卵。所以陈起贤求贤若渴，他可以容忍杜大腾的跋扈，但是对于杜大飞的懦弱，是没有一丝人情所在的。

今日运粮队的表现，狠狠地在刘表面前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的位置已经很危险了，再有一次相似的事件发生，东大营的将官必遭换血。所以今晚陈起贤的杀意很浓，他要用鲜血，洗尽东大营士兵骨子里的最后一丝懦弱，也洗尽动摇自己地位的一切不安分因素。

督战队行刑的罪名是“怯战”，但凡身上没有伤痕的人，统统砍头。杜大飞很幸运，因为弟弟被乱箭射杀的时候他失去了神智，队伍乱作一篇，所以他这个最不可能负伤的人，偏偏还中了几记刀伤，也不知到底是黄巾贼砍的，还是乱军中的自己人误伤的。只有和死亡接触过的人，今夜里才能从死亡手里逃脱，这个血腥的游戏规则，还真是讽刺啊。

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少，也许是乌鸦的凶恶把大家吓得闭了嘴，也许，只是因为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吧。杜大飞跪在血污里颤抖着，他跪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滚落的污血都汇流到他身前，此刻，血水几乎已经要漫过了膝盖，浓烈的腥气逼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死死得憋住，不敢动。这一刻，杜大飞很想哭，他本就不是一个当兵的料子，比起样样都过人一等的二弟，他更适合在当初员外家里，老老实实地当一辈子下人，以他的性子，也许还能混个管事做做，那样也很不错了。可惜，他只是年龄上是老大罢了，杜大腾才是他们三兄弟中做决定的那个人。常人道，长兄为父，可杜大飞自认没有带领两个弟弟吃饱饭的本事，所以也坦然得接受了二弟为父的这个设定。跟着弟弟一起去员外家放火，跟着弟弟一起把下了药的花和尚捅了个透心凉，最后跟着弟弟进了荆州大营，混到了都伯的位置，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在二弟为父的这个英明决定下，他也变得聪明了起来，他也真的可以统领几百人，做个响当当的都伯。可惜，泡影总是会被打破的。在这一地的人头里，杜大飞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变回了跟着弟弟身后被人耻笑的那个胖子，要是跟着二弟，这些人应该都不会死吧；要是领队的是二弟，三弟也肯定不会被乱箭射中吧；甚至连他自己，现在也在等待着二弟的搭救。要是二弟没有找到黄巾贼的巢穴，他会死；要是二弟找到了黄巾贼，但是没有打败他们，他也会死；黄巾贼到底有多少，二弟带去的人马够不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二弟带回的东西足够洗刷自己犯下的错。但是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错呢？那些自己挖空心思多征收回来的粮草些，是奉献给大营的；这些懦弱怯战的士兵们，也是大营分配给自己的，打从杜大飞进来的第一天，不，甚是在杜大飞还没来的时候，荆州辎重营就是这个熊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辎重营不就是一群洗菜做饭的伙夫吗？凭什么我们得打得过那些会妖法的黄巾贼。兔子见了狼，当然是要跑的啊，没有道理小兔子从狼嘴里跑回了家，还要被家里的老兔子剥了皮示众，因为他们不敢和狼搏斗？

噌，噌，噌！环首刀砍头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像是一把刀一下下扎在杜大飞的心口。懦弱怎么了？怕死怎么了？想活下去，难道也错了吗？自从烧死员外家那个平日了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小妾后，杜大飞再一次哭了。害怕，愤怒，羞愧？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总之他受不了了，眼前的陈起贤和督战队们，变成了一群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老兔子，因为他们这些小兔子不敢去狼窝边拔草，穿着黑甲的兔子正在一个个拧掉小兔子的头。

“够了。。。够了！我说，够了！”杜大飞的喊声响彻大营，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长兄为父了，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这些满日里跑前跑后伺候着他的人，既然叫了他那么久的都伯，那么都伯，也应该在部下被人像狗一样砍掉脑袋的时候，站在他们的前面，至少，也要做那掉脑袋的第一条狗。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仰仗的弟弟军功在辎重队混吃混喝的人，居然敢顶撞将军？

乌鸦们最早反应过来，一只大脚将杜大飞无情地踩倒，地上的血水没过了他的口鼻，杜大飞拼命的甩着头，部下的血水顺着口鼻流入他口中，此刻他竟然不再感到那么恶心，只是心里烧得慌，有一口火想要喷出来。他在地上扑腾挣扎着，回头看向自己的部下们，一把刀刚好悬在一个小孩儿的脑袋上，因为他的叫喊，乌鸦们刚好停下动作没砍下去。那个小孩儿的身子还很单薄，杜大飞甚至都不记得有见过这么个人，但是那个在命运下颤抖的哭声，像极了自己，那个还只会躲在二弟身后，因为偷了地痞们一碗馊饭，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自己。杜大飞扭动着自己肥大的身体，像是个被宰前的肥猪，但是没有人发出笑声，因为他拼命扭动的方向，有一个刀下发抖的孩子，他拼命发出的呼声，是“不要死。。。”

乌鸦们看向了陈起贤，后者眼中没有一丝感情，也没有发出一道命令，但是乌鸦们懂了。伴着杜大飞的嘶吼声，钢刀，还是落下了，那个颤抖的少年，终究不会因为杜大飞的一声怪叫就获救，少年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终于停了下来和杜大飞四目相对，没能闭上的眼睛中，只有无限的害怕。杜大飞痛苦得呼喊着，除了在乌鸦脚下挣扎，他什么也做不到，因为，他是个废物。

乌鸦提起了手中的刀，悬在了杜大飞的头上，因为陈起贤冰冷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督战队，只对部队的最高长官负责，所以将军只需要动动手指，皱皱眉毛，乌鸦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眼看着杜家三兄弟一日之间就要去俩，这时，传令兵的吼声响彻大营。

“捷报，捷报！杜都尉全歼黄巾贼，斩首八百，大获全胜！”

陈起贤皱起的眉毛终于舒展了开来，一挥手，乌鸦们如同潮水般退去，大营里遍地是欢呼，只有辎重营那一地冷冰冰的尸体和鲜血，提醒着士兵们，死亡，不一定只发生在战场之上。

亲兵们扶起了杜大飞，不管怎样，杜大飞最后奋不顾身的一幕，让大家重新认识了这个都伯。

“胆小鬼才会用杀人来壮胆。”亲兵肩头的杜大飞轻轻说了一句。

“都伯？你说什么？”亲兵们没听清楚。

杜大飞却不再说一句话，沉默的从亲兵肩头挣脱，默默走回了营帐。

“都伯这是怎么了？”亲兵们面面相觑，劫后余生，他们也失去了主见，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咦？付磊呢？”

这时候，终于有人发现，那个杜大飞最亲信的亲兵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命运，确实是个很讽刺的东西。

付磊一直是个自负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样，是生活中最聪明的强者。他有一身练武的好底子，所以能够脱颖而出，牢握亲兵长的位置。但是他又不屑于将自己的身手进一步变强，因为那样的话，优秀的作战技能，会把他从安逸的辎重营中调离，去直面刀口舔血的前线，聪明人，是懂得进退的，像自己这样完美得把握了“度”，在辎重营中是佼佼者，在作战部队中是平庸人，这才是一个智者的乱世之道啊。

所以他一眼就挑中了杜大飞这个猪头上司，费尽心思帮助杜大飞爬上都伯的位子，因为杜大飞是个废物，他离不开自己帮他打点大小事务。这样一来，既掌握了和都伯相当的权力，又免去了相应的责任，付磊十分满意自己设定的这个局面。

可惜啊，总有那些不入流的蠢货想要打乱这美好的一切。付磊很讨厌杜大志，这个人渣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从自己这里要钱，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偏这个家伙脑子也不笨，渐渐发现了亲兵长是个肥缺，幸亏杜大志身手太差，才省了付磊的麻烦。但从此之后，付磊总是想方设法减少这蠢货出入辎重营的次数。

还有那个山里跑出来的野小子孙大勇，本来一直在城门口老老实实得当大头兵，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地混进辎重营来，拼命地讨好杜大飞，地位眼看着就要赶上付磊了。

所以在河阳村的时候，付磊用那无辜村妇的命，给孙大勇设了一个好局，让他变成了丧家之犬，而杜大志的意外惨死，也像是老天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付磊的计划之中。然而，最关键的一环被漏掉了，付磊没有算到陈起贤的暴怒和冷血，作为明哲保身的聪明人，他没有机会去接触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只能从士兵们的谈话和日常的训练中，臆想出了一个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仁厚将军，哪里知道，能和蔡家抗衡的人，怎会是善茬。不过付磊还是从乌鸦还没包围大营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氛，于是聪明人果断选择了逃跑，比起军中的富贵，总要保住脑袋才有用。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是能准确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在那群乌鸦和陈起贤面前，付磊自问没有信心能安全过关。

没想到在同一个深夜里，下圈套和中圈套的两个人，最终都滑向了一条相同的命运，都成了荆州城里的丧家之犬，再不敢出现在阳光下。

大营火把的阴影后，一个身影闪出了大营了，卫兵们丝毫没有察觉。黑影小心地移动着，再过一会儿，只要进入集市区，找到自己背地里偷偷经营的酒肆，就能拿到银两，有了银两，混出城自然就容易多了。付磊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看着身后大营里的哀嚎，不禁又佩服起自己来，轻松之下，便走到一颗歪脖子树下解开了裤腰带。

“荆州大营，也不过如此嘛~”刻意压低的笑声中，掩不住的得意。

“啧啧啧，当了这么久的荆州兵，还不知道没过这颗歪脖树，便还不算出营了么？”

夜幕中，一声嘲笑传来，付磊心惊之下连裤子都来不及提起，抽出腰间匕首便往身后刺去。

匕首刺了个空，但惊吓之中用力过猛，加上裤子没系上，付磊双腿一绊，就要摔倒。这时，一只手突然拎着他的后颈，将他倒下的身形生生止住。

付磊看清了那张俊俏到有些阴冷的面庞，忽然全身汗毛乍起，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般，只是片刻，便又如同斗败的公鸡，卸下全身的力气，耷拉着脑袋。因为这个人的身手之高，高到他提不起半分反抗的勇气来。

“亲兵长，陈将军正在给辎重营训话呢，你一个人摸出大营莫不要想逃跑么？”来人手上一松，将付磊仍在地上。

完了，这下跑不掉了，付磊脑中急转，瞬间想出了十来种脱身方法，但是一想到那个人的传闻，便立马放弃了。

“怎么？亲兵长是嫌在下官阶不够格，没有资格问你话罗？”

付磊一哆嗦，忙的跪下：“杨大人，被你捉到是小人的命，你就不要再戏弄小人了。”

“哦？杨大人？我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被封了官来做。”那人叼着嘴里的草根，饶有兴致的看着付磊。

付磊也是一愣，这才想起杨振这人，只是杜大腾麾下的一兵士，并未有任何官职封号。这人十分诡异，既不参加任何部队的训练，也不像其他亲兵一样成天守在杜大腾身周，成天神出鬼没的，却不见杜大腾有任何不满。直到后来，从偶然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士兵口中才传出，杨振的武艺高深莫测，随身带着两把怪刀，比寻常钢刀短上一尺，刀身笔直，双面开刃，杀人不见血。而其个性乖戾，一次一个其他部队的百夫长对其言语不恭，杨振笑着走过去砍掉了他的脑袋，回来后营中也不见任何追查，就像没事儿发生一样，从此之后，大家见面都对杨振恭恭敬敬的，背后里人称“玉面螳螂”。

“大人二字只是尊称，并不需要官职这种俗务。杨大人的身手在整个荆州大营都是响当当的，今日既然送小人上路的是杨大人，小人只谢苍天让我落在了英雄手上。杨大人，这便押着小人回去领功吧。”

杨振咬着草根笑了起来，“亲兵长的马屁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你家肥大肚那么看重你。但是谁告诉你押你回去可以领功了？陈老儿还能赏我一杯酒喝？”

付磊一听话中似有转机，一下又同雄鸡般恢复了精神：“杨大人的意思是小人还有活路？”

杨振笑而不语。

好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付磊哪肯放弃，连忙费起了毕生的才智思索了起来。

杨振的意思分明是可以不抓我回去，但是其中必然有什么好处，不然“玉面螳螂”刀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可他在军中这么多年，又不见去求什么军功，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主。而自己也在军中混迹了不少日子，从未和他有过半分交集，要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杨振需要的东西，他不早来索取了，为何恰好今夜才来？看来，一定是今晚，自己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哼，那当然了，从堂堂亲兵长变成了见不得光的逃兵，当然有变化啦，已经可怜的像条狗了，还有人想从身上榨出油来。

等等，付磊忽然感觉自己接近了答案，对了，刚才他说的是陈老儿，不是陈起贤，也不是陈将军，而他自己，今天的作为恰恰深深得罪了陈起贤，但是这一切，不应该没人知道吗？莫说付磊自认在乱军中下手的天衣无缝，就算有人看见，也不该是远在几十里开外的杨振啊。但是如果杨振确实得知了此事，而他又和陈起贤不对眼，那样杨振没有立马捆他回营就对了。再大胆点想的话，陈起贤失势，最大的得利者便是蔡瑁，如果杨振根本就不是东大营的人呢？如果杨振是西大营派来的点子呢？那一切的一切，都合理了。为什么杨振要隐瞒身手，为什么杨振无意功名，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东大营给出的一切。这样说来，杨振的顶头上司，杜大腾，莫不也是蔡家的人？

一滴冷汗从付磊后背滑过，他恍惚间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也许再往前，便能看清了那个秘密的背后，但是，聪明人知道，知道秘密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下下签，这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选择，付磊心中两个念头如闪电般交相穿过，忽然，他瞥见杨振手背反转，眼中闪过不耐烦的神色，这是要摸刀的意思啊！

横竖不是好下场，拼的今朝不死也是好事！付磊咽了口吐沫，又恢复了冷静。

“不知道蔡将军那边，有没有赏人酒喝的习惯？”

杨振终于吐掉了草根，笑眯眯得松开了付磊的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