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日月山河志》第五十六章 马凤龙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沈文谦拉起许观,眼见四处皆是眼睛,情知二人不早脱身,必惹祸患。当下展开身法,游龙般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这一走才现真功。只见他拉住许观,展开浑身手段,二人一前一后在人群中奔走,或是肩胯一蹭,或者身子一抖,身周之人便浑身犹如过电般汗毛皆起,人也莫名奇妙的被弹开来,纷纷让出去路。沈文谦在人群中穿行,不过数息的功夫,二人已然穿过如潮人群,来到秦淮河南岸。

才奔到登赋楼前,便听前面一阵哄闹,旋见人流分开,呼啦啦冒出七八位披甲军士与数位将佐,俱喝的醉醺醺的,飘来浓重酒味。当先一人五十上下,脸色枯黄,满面醉态,走来步履摇晃,却也不倒。看到二人,一双眸子噙着冷光,拦住沈文谦,喝道:“好大的狗胆,竟敢聚众扰乱神京。”许观见他装扮,知他乃是锦衣卫治下卫所五品带刀千户,不敢怠慢,上前摆摆手道:“锦衣卫千户老爷明鉴,咱是应天府学子,直是未曾闹事”

那人见他一身儒士装扮,张口叫破自家职位称呼,倒有些吃惊,说道:“乱贼倒有些见识,却不知是哪家的奴才?”许观施礼道:“在下乃是国子监的桂榜举人。”那锦衣千户上下打量他两眼,将信将疑,半晌才微微抬手,拱个手势道:“原来是举老爷,刚才本官凤来楼上看到你等在文德桥上与人纠纷,可是实情?”

许观皱眉道:“不过些许小事,此刻已然散了。”又道:“在下还有事,告辞了。”说着就欲绕过几人。那千户眼珠转动,俄而露出笑容,伸手拦住他道:“举老爷先别走!”许观拧起眉道:“千户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千户眯起眼睛,绽放精光,悄悄向前,笑道:“举人老爷看这灯会可还热闹否?”许观见他身后两个百户并一干士卒均挤眉弄眼望来,已知数人心思,心中冷笑,不觉后退数步,干咳一声道:“回大人的话,这秦淮两岸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谓美妙非常。”沈文谦却皱起眉头,也不知几人意欲何为。

那锦衣千户见他不明事理,上前一把抓住许观手腕,反手轻轻一拧,许观脸色大变,冷汗落了下来,那千户面孔贴住许观,酒气扑鼻,笑道:“老爷说看得眼花缭乱,可是吃多了酒?”许观被他所制,强忍疼痛,回道:“在下不曾吃酒。”

那千户冷笑道:“不吃酒如何就花了眼睛?莫非欺骗本官不成?”许观告饶道:“在下万不敢欺瞒贵官。”那千户道:“既如此,不如随本官到登赋楼上吃几杯热酒,登高而望,看这灯火才真是眼花缭乱。”许观讪讪道:“在下乃是读书人,不会吃酒。”那千户手上用力,说道:“不会吃酒,想必肉是吃得。”许观强忍疼痛,问道:“大人究竟意欲何为,直说无妨?”那千户摇头叹息道:“竖子无识,不解风情。”手上用力,许观双手好似过电,周身酸软非常,低头看去,手腕已被他捏出青黑之色。

沈文谦见那千户一双枯手青筋绽出,知他有些手段,乃是江湖中人,正欲上前阻拦,那千户蓦地松开手,扭头向后行去,淡淡道:“郑百户,你曾是国子监坐班,与学生打交道,你最有经验,此事交于你处理了。”旋即身后一魁梧军官闻言向前。

锦衣卫百户乃是正六品京官,此刻已然喝醉,绕着二人转了一圈,旋冷笑一声,伸手一招,身后数位总旗围上前来,脚下摇晃道:“你这老爷好不识抬举,咱锦衣卫几位老爷大过年的还抛家舍业的,保你平安,你莫非连个辛苦费也不给?”

沈文谦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此官曲曲折折绕了半天,确是要索要贿赂于我二人。”长叹一声,抑闷非常。许观早看穿他肺腑,但他虽小事不计,大节犹保,摇头道:“吏治之弊,莫过于贫墨,不禁贪墨,则民无以其生,想我大明立国不久,当朝天子肃贪倡廉,体恤万民,不料你等竟饮酒废事,公然索贿,如此蔑视王朝法度。”郑百户不料他说出此话,望见他面目威严,一身正气,仿似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心中忌惮,进退两难。

那千户此刻尚行未远,闻言勃然大怒,气势逼人,来到许观面前,周身凝起悍冷之气,喝道:“举人欺本官不敢法办你?”说着手上一抖,腰刀已然出鞘,露出锋芒。许观被那刀上冷气一逼,汗毛竖起,惶然退后数步。正此时,身后王高高与几人追到此处,许观心海沸腾,暗道不妙。那王高高却早看到那锦衣千户,露出喜色,向前笑道:“马世伯,小侄给您磕头了。”说着撅起屁股,恭敬行了一礼。

马千户猝见他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忙上前道:“原来是王将军的公子,却不知是谁伤了你?”说着又向身后几位宦官公子作礼,显然是熟稔之人。那王高高捂着额头,扯起嗓子喊道:“刚才这厮要杀小侄,幸好小侄身手高强,这才躲过一劫,不料这头上,还是被这厮敲了个洞,马世伯定要将他二人扭送到镇抚司,帮小侄报仇雪恨。”

一言落下,那蔡姓公子走到马千户面前,大放悲声,声泪俱下道:“千户大人,我父乃是户部蔡侍郎,此次我与王少几人来此观灯,不料这姓许的伙同这野和尚偷我钱财,被高兄弟当场捉住,这和尚逃脱不得,出手伤人,将我等打倒在地,此刻在下浑身犹是痛不欲生。”王高高闻言颇为诧异,看了他一眼,与他心领神会,喜上眉梢道:“蔡公子说的好啊,便是一个痛不欲生!”说着用手在脸上一抹,鲜血涂满整张脸,恐怖狰狞,又滚倒在地,哀嚎起来。

沈文谦见二人心思偏狭,说话全无根据,凭空捏造,惊得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许观心神摇晃,暗道不妙,高声道:“二人信口胡言,大人方才楼上看得清楚,分明这黑牛先动手的,大人定要分辨一个忠奸贤愚。”

马千户心有早有计较,当即换了脸色,冲许观森然笑道:“举老爷放心,本官定然会还你等一个天理公道,是非对错,但还须各位老爷去我镇抚司衙门一坐了。”向后招手,便有两个百户提刀向前,欲捉住二人。许观心中大惊,说道:“若是进了镇抚司衙门,即使是天潢贵胄亦有死无生,我小小书生,安有活路?”一时惊恐,以目视沈文谦。

沈文谦却颇觉荒谬,拦住两位锦衣百户道:“两位大人且慢。”那百户冷笑道:“野和尚死前有何话可说?”沈文谦张目瞪口,感喟良多,少时,二目凝起寒意,说道:“不依法度,一言轻定别人生死,却不知有朝一日你等命操人手,心中会是何等滋味?”那百户脸色一沉,抽刀在手,架在沈文谦颈上,狞笑道:“和尚伶牙俐齿,若没度牒,本官现在就叫你人头两分。”

沈文谦扫了那刀一眼,轻轻阖上眼皮,神情肃穆道:“想我明教一脉,为汉人复国,辅朱氏登极,二十年殚精沥血,十万教民尽瘁驱驰,效尽犬马;而朱氏因功生嫉,烧我圣庙,灭我门户。明尊百战神功,竟至投崖,法王热血壮士,受辱于寒门草芥,使人热泪长流,含血喷天!说来朱氏登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尽屠勋臣故将,不过以恤民修政之实,使天下复劝赏畏刑之治;其于万民为功,于勋臣有罪,匹夫之交,尚不负心,何况朱元璋顶天立地大丈夫乎?重八负我明教,我心何甘!我心何甘!”

他说话声音甚轻,此时四处喧嚣,众人皆不能耳闻,唯那马千户虽处得远,但仗着深厚内力,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遽变道:“你是明教余党!”沈文谦望了那千户一眼,见他神色大为紧张,轻轻一笑,手指将刀轻轻弹落在地,冲那千户道:“朱氏虽兴社稷,统万民,使我天汉华族坐享无尽太平之福,可惜朝廷习焉不察,又设锦衣卫毒瘤滋生在阴暗之处,以致四海侠义渐灭,忠烈不保,终究瑜不掩瑕,洪武怕是要遗百世恶名。”

转身来到河边,独对秦淮,长叹出声,似乎失望之极。

许观离他最近,也听得只言片语,面有迷茫,问道:“明教是甚么?”沈文谦负手而立,朗声回道:“明教乃是当年光复河山的侠义之师。是天下英雄藏身之所,义士庇佑之帮。”

许观问道:“你方才的一段话便是出自明教?”沈文谦听得此言,眼圈微红,点头道:“这话乃是我此生最敬爱的师长所说,他当年便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惜后来豪杰遭戮,侠光泯灭,使他老人家二十年独坐苦禅,才使得如今锦衣卫得势,上鸩李伯升这等巨眼英豪,下欺我等学子生民,可怜天下英豪,俱入彀中,谁能幸免?”说罢失魂落魄,似精气神被抽空,连神色也萎靡下来。

正此时,忽有画舫游过河面,灯火中有歌女飞音清亮,语似流莺,其声飘到沈文谦与许观耳中,细听确是青莲居士李太白之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路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王高高听见声音,眉飞色舞道:“这不是小水仙的声音嘛,哈哈,想死哥哥了。”说着拉住马千户道:“马世伯,这小水仙与小侄亲如兄妹,是秦淮画舫上有名的可人儿,您先处理了此间之事,等下画舫中,小侄定要陪您痛饮一番,您老爷享受享受。”说着向画舫高声呼喊歌女大名,手舞足蹈。

不等马千户说话,沈文谦却率先长叹口气,那声音似有魔力一般,穿透人心,将马千户镇在原地。紧接着他一步跨出,来到王高高身边,见他举止滑稽,眉头大皱,轻声道:“儒林遗丑,有辱斯文!”

忽见王高高倏然高高飞起丈余,惊叫出声,在半空手舞足蹈,向河中画舫飞去。初时王高高惊呼出声,待发现自家所投之处,乃是河中画舫之时,忽现喜色,正欲张口,便觉周身一紧,急速下坠,噗通一声,落入冰冷秦淮河水之中,不住扑腾。

其余三少只见他信手一挥,不见动作,王高高便跌入河中,俱惊呼出声,不敢相信。那蔡姓公子更是不可置信,想起先前桥上怪事,见他一头乱发,登觉得恐怖狰狞,再不敢小瞧,急靠近那千户道:“马大人,锦衣卫的老爷都有绝技,您又是玄门正传,可莫要被这变戏法的给逃了。”躲在那人身后,惶惶发抖。

沈文谦望见王高高在水中沉浮,只觉心头豁然开朗,抑闷之情竟稍稍减弱,心想道:“未曾想恣纵任性,竟是如此畅快,无怪自古多傲类独绝,超脱俗法的洒脱天才。”有心放纵一把,也不约束本心,脚下一动,来到那姓蔡的公子身边。那蔡姓公子转身欲向楼内奔逃,不防后颈一紧,身躯如旱地拔葱般高飞而起,须臾落在王高高身边。

蔡、高俱落水中,其余两位官宦子弟也心胆折摧,转身便跑。沈文谦如电射出,贴在二人身后,轻声道:“有难同当,才是丈夫本色。”手上一晃,可怜金陵四少眨眼之间,俱成了落水之犬,抱在水中沉浮。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