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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山河志》第一章 山东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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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云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萨都刺《过居庸关》

居庸关属太行余脉,两山夹峙,中有巨涧,悬崖峭壁,颇为险峻,有天下九塞,居庸居其一之称。此关始建于春秋,至于汉,已颇具规模。后历经唐、辽、金、元数朝经营,千载战火洗礼,更添非凡气象。自太祖立国,洪武旧臣中山王徐达、开平王遇春公归创,倚为边防重地,拒虏定边,保境安民。

其时正值深冬时节,天刚放亮,天地间便潇潇然落起了雪,巳时未过,又刮起了风,未几,雪下的更密了,不到午时,便盖住了天地,万物在其中也藏住了行迹。

正此时,自北面关沟处行来一身材颀长的青年,那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头戴羊皮暖帽,罩一身青灰色文士长袍,脚下一双牛皮缝制的靴子,肩上绑着麻布褡裢,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似颇为沉重,压得那青年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

因行了许久,那青年周身已落满雪花,周身尽白,眉眼间染上了清霜,好似雪人一般,面容也带了些疲惫之色,唯一双眸子清亮非常。风雪愈急,那青年更紧了紧步子,大踏步向南关行去。

正行间,忽听身后传来轰隆隆马蹄声,那青年回头望去,见远处十数匹军马压着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俱是军士打扮,胯下军马四蹄腾飞,卷起千堆雪。那青年正凝望间,马群就飞到身前,当头一马颇快,转瞬便要撞到那青年,那青年正欲躲闪,马上一军士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声若惊雷道:“锦衣卫奉公行事,闲人滚开。”自腰间抽出一软鞭,冲那青年抽去。

那青年不事拳脚,如何躲得开,只觉身上一紧,便被鞭子卷起,随即身子一轻,飞出丈余,眼前一黑,重重跌在雪地里。半晌回过神来,挣扎起身,才发觉四肢百骸又酸又冷,胸间好似针扎般阵阵隐痛,连肩上褡裢也好像沉了几分,万幸未伤筋骨,忍痛抖尽身上脏雪,才抬头望向官道,却哪还有半个人影?

那青年呆立雪中,又气又恼,想起方才那男子面目,无端叹了口气,强忍着胸间剧痛,向南行去。

行不久,临近关城,那青年忽而驻足不前,游目四望。只见关洞城门紧闭,竟不知何故断绝了通关往来。那青年摔了一跤,又行了许久,身上又酸又麻,紧着眉头,目光落在关门外一处颇小的酒舍,那酒舍门板虚掩,一旁官道上停着几辆板车,数匹骏马,也不踟躇,向酒舍行去。

才近酒舍,便看到矮小的屋檐下挂了一块破旧的酒旗,被雪糊了大半块,仔细辨认,写的是“居庸叠翠”四字,字体俊逸,颇为风流,那青年展眉一笑,推帘而入,甫一进屋,便觉得一团湿热气迎面铺来,那青年这才松了眉头,抖净身上落雪。

此刻早有一跛脚老者带笑向前招呼。那青年环顾店内,只见店内晦暗,四五张桌凳摆放齐整,围着中间一个碳盆,盆内炭火烧的正旺,闪烁着橘色的光,映着炭盆边一男子。那男子身披轻裘,坐着一张矮凳之上,膝间放着一貂皮暖帽,手里捏着一根松枝,轻轻拨弄着碳火,若有所思。

见有人来,那男子抬头望去,和那青年四目相对,眸子中闪过异彩,随即目光转慈,冲那青年点头一笑,复低头不语。那青年被他一望,忽地打个冷颤,忙错开目光,低头望两眼炭火,也不吱声,自拣了一张凳子坐下。那男子不以为意,只顾低头拨弄碳火。

那老者见青年坐下,讨好似的向前道:“客爷喝酒还是吃肉?”那青年放下褡裢,从怀中掏出一枚洪武通宝放在桌上,望着那老者道:“烦请老板来碗热汤。”那老者赞一声道:“这雪下的紧,客爷还在赶路,可是一副好脚力。”

那青年闻言松开眉头,出声问道:“麻烦问一声老板,这关门因何却是关了?”那收了钱,便转身一边张罗,一边笑道:“客爷来的可是不巧,这关门才关了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道:“方才有几位军爷纵马入关,这关门便关了,小老儿在这里开店十来年,自从洪武十年那会小波鞑子犯阙后,大白日的闭关门确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默然无语,呆坐了片刻,才收拾好心情,自褡裢外层中摸出干粮,用力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冰冷的干粮甫一入嘴,便觉一股清苦味道化在舌尖,那青年眉头微皱,小心含着,待干粮软化些许,才细嚼慢咽着吞入腹中。

连吃了数块,那青年才略缓饥肠。从胸前褡裢中掏出一褐色羊皮包裹,那雪下的大,却也浸它不透。那青年小心摊开层层羊皮,里面却是数本颇为古旧的线装书,当先一本封面崭新,蓝底白字,写着笔意古拙的四个大字“逊志斋集”,右下角落款确是方孝孺,左边几行小字,写着洪武二十年敬抄。却是一本手抄本的个人文集。

那青年极小心的翻开那书,目光落在一首诗上:

精通八法杨文遇,

暗诵五经陈用中。

挥翰天庭应独步,

忍饥村巷欲成翁。

其字外露筋骨,内含刚柔,颇有初唐虞欧遗风。那青年望着几行字,竟不觉出神,半晌慨然一叹道:“好一个忍饥村巷欲成翁。”

不多时,那老者自灶台后转出,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小心放在那青年桌前。那青年低头一望,出声道:“老板许是搞错了,在下不过要一碗热汤暖胃,您怎地放了馄饨进去。”那老者向前推了推碗,笑道:“今个冬至,合该吃碗馄饨。算小老儿请客了。”

那青年闻言一愣,随即低声道:“是了,今个可不是冬至?《汉书》有云,冬至前后,君子宜安身静体,不听政,则吉辰而后省事。”那老者也听得糊涂,只附和道:“圣人说的对,咱北方人冬至该是吃碗饺子,休养休养。”

那青年闻言摇头苦笑,自怀中复掏出数枚大钱,小心放在桌上,向前一推道:“多谢老板。”说完吹开浮散在汤面上的细碎葱花,热气氤氲,早打湿了眼睛。

那青年连呷了几口热汤,又添两口馄饨入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胸间痛楚略缓。那老者见他眉头舒展,才敢小心陪坐在一旁,半晌才试探问道:“听公子口音,可是山东人?”那青年抬头道:“祖上是山东兖州人,在下却自小生活在关外。”那老者问言登时红了眼圈,嘴角翕动,口吐乡音道:“山东啊,那是多少年没回去了。”那青年问道:“您也是山东人?”

那老者半晌才偷偷抹了把眼泪道:“小老儿祖籍山东蓬莱县。”那青年也生了亲近之意,笑道:“登州府蓬莱县,那可是一片仙乡啊。”那老者闻言忙不迭的点头。那青年问道:“却不知老丈您怎安在此处?”

那老者挂了几分戚色,似在回忆过往,半晌才嘴唇翕张,颤声道:“我也是殷食人家的孩子,早些年鞑子还没走那会,祸害咱汉人可是厉害,家也给那群畜生拆散了,我逃过性命,在家实在活不下去,这才离开家乡,从龙起事,几十年死里逃生,才赶走了鞑子,后来又随中山王徐达修这八达岭长城,谁知和鞑子杀了一辈子没事,修了不到三年城却伤了脚,这才脱了征衣,家也回不去了,一晃又过去十几年,腿脚越来越不伶俐了,要死在这里了。”说着一拍跛腿,摇头苦笑。

那青年见他一生经历娓娓道来,不觉肃然起敬,起身就要施礼,那老者一把托住他,说道:“您是孔圣人的学生,小老是粗人一个,受了您的礼数是要折寿的。”背过身去,又落下几滴浊泪,偷偷拭了,张罗着切了二两牛肉,片成薄片,给那青年盖在汤里,却坚辞不受分文。

那青年吃了几块牛肉,那老者才略收悲心,换个话头道:“听老乡谈吐,是个读书人,可巧前些日子北关上李都司家公子的车马便从小店门前经过,听说是皇上选拔为应天的荫监生,去国子监读书深造,还要参加明年科举。单随从就近百口人,那阵仗可是不凡。”说着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那青年点头道:“明年秋天应天乡试,正是甲科之年。”那老者闻言羡慕道:“大户人家的孩子有书读真好。”那青年神色黯然,笑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不过闲来修身明理罢了”

那老者闻言讪讪一笑,见他说的高深,也无话可说,一旁拨弄炭火的男子却起声问道:“观公子俊颜,敢问可是参加应天秋闱的贡生?”声音清亮,谈吐不俗。那青年忍痛起身作揖道:“在下乃宣化府今岁的岁贡生员,此番南下也是要入国子监读书进学的,至于参加秋闱,则未可知。”

那男子闻言恭敬道:“果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明年桂榜定有公子大名,失敬失敬。”起身做个礼数。那老者也赫然起身,恭敬道:“听说每年各府州岁贡生员不过两三人而已,公子可是大才啊。”

那青年忙还礼道:“阁下抬爱,在下才学疏浅,出身卑微,岂敢妄言蟾宫折桂,此去不过瞻龙仰凤,治业修学,以图有所进益罢了。”又冲那老者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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