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亚将军。”方迪拓喊了对方一声。

来者是图亚·飞鸟。这个一头黑发的男子面容俊朗，身着一套黑色的武袍，身姿挺拔，宽肩蜂腰，右肩和胸前都戴着深灰色的盔甲，看上去英武非凡。作为海佛石巢的安全事务总指挥官，他之前离开了石巢前往图图绿洲，对驻扎在那里的绿洲军进行视察，日前收到桑普消息才马不停蹄赶来无明塔。

图亚点了点头，目光正直直穿过无明塔门，落在了安放桑普的紫色大理石台上。

常年居于无明塔的瓦吉娅对他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他醒目的外表，或是飞鸟这个略显古怪的姓氏。图亚是为数不多的常受到桑普圣使召见的海佛官员。她听过图亚总长向老师描述图图绿洲的布军守卫。说起那里谜一般的灰鬼沼、斑斓的罗叠海、清凉湿润的繁茵之森，和向地下百米深的海佛城供水的昼星湖。他们经常讨论如何才能确保昼星湖免于风沙的侵扰，和广阔沙漠中其他异族的虎视眈眈。

老师似乎是把图亚当做了一个朋友。除了谈论正经事务，他们还常一起喝酒。石巢七层的融泽旁有一小方火泥，种的是桑普从席迪图带来的火丁梅，小如甲盖，味甘如蜜，每逢夏季最热之时才开花结果，其余三季都睡大觉。而梵音之森里则有一种喜凉的冰荷果，酸凉爽口，也要一荷年才结一次果。据说六层有个老师傅专收这两种果子酿成酒，名曰懒酒，说是喝了后“酸而后甘叫人懒”。一荷年才出五十余桶。桑普和图亚时常就着这个懒酒在无明塔里一本正经地下博登棋。

博登棋盘仍在，然而故人已逝。海佛大将眼中深切的悲痛一览无遗。不过他很快敛了敛神色，恭敬地朝着无明塔行了虔诚之礼。

“愿桑普大人在圆河之滨安好。”图亚行礼画圈的手势很稳，只是声音比平日要沉上三分。他来时已见到了倒在绿色血泊中的修迪副官，右手一直搭在芒石剑上。此时目光一一扫过瓦吉娅和塔前的几人，最终停留在了老好人方迪拓的脸上。

“我来晚了。”他沉声道。

方迪拓摇摇头，面露哀色，“我们也未见到圣使的最后一面。瓦吉娅大人说，他是在梦中过世的，应该很平静。”他顿了顿，随后简略地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与了图亚。

话音方落，琴伊开口道，“我知道图亚将军与圣使关系不错，但希望将军还是能够公正地站在海佛的立场上来参与这次讨论。”

“只站在海佛的立场上，似乎谈不上公正吧？”图亚皱眉道。

这位海佛战神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圣使博爱仁慈，不过从安全的角度上来讲，确实海佛不宜接纳更多的外族了。但是——”他话锋一转，看了眼一旁的司东，“七层的管理向来与其余地区不同。我同意方迪拓总督的意见，我们先前往塔特堡，等葬送圣使的仪式结束后再进行商讨，给圣使和瓦吉亚一席清静。司东总督也可以再好好想一想。”

这次不等琴伊发难，司东已点了点头，说道，“我确实需要再考虑下。”

待众人都离开无明塔后，瓦吉娅抬头看了看高处的天幕，沉重的丝绒般的黑色，已经转为浓艳的紫色。来自席迪图的紫色雾团已经降到了门口，正对着桑普的遗体。虫群越来越躁动，先前如瑚笛的嗡嗡声以渐若擂鼓。

桑普曾说：等第一道光亮穿过黑暗，那些小虫就会涌进无明塔，把我带回西方的故乡。

在出使这座地下移民城邦的七十五年间，圣使几乎没有离开过石巢。他对于遥远西方密林里的故乡似乎没什么兴趣。虽然身为这片土地最高权力民族卡庸特遣的圣使，但实际上却并不多参与海佛的各项事务决策。他是这座地下移民城邦的旁观者，或者更确切地说来，在瓦吉娅的眼里，他像是远方来修道的学士和守护者。海佛这个从遥远星球迁徙而来的民族，在异域重新安居的勃勃生机，似乎给了她神秘的恩师不同寻常的乐趣。

而自己呢？瓦吉娅想到，自己对桑普来说是什么呢？老师将她抚养成人，不曾介意过她出身，也未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然而她见过老师一个人的时候，又时常看上去满腹心事。老师教给她关于海佛石巢里外的许多事情，但对于遥远西方的卡庸和席迪图却很少提起。

老师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异族人的身份，与她说话用的也是罗塞塔语，吃穿等习惯似乎和海佛城民无二致，如果不细看，甚至会把他误认作一个海佛小老头。

还有呢？

老师说，瓦吉娅，你很特别，而我与凡人无异。

老师说，瓦吉娅，你们民族的祖先曾说过一句话我很欣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将这句瓦吉娅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的天书，逐字解释给她听。

他说，瓦吉娅，不要怕，你会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他平静地告诉过她什么是别离，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恒。逝者无所畏惧，生者所惧莫过于寂寞——“瓦吉娅，只要你战胜寂寞，你就不会惧怕亲近之人的离去。”

老师曾说过，和自己有缘分。但这缘分到底从何而来，到今天她还是毫无头绪。

她唯一确定的是，老师待她恩重如山。老师交代给她的事，她一定会完成。

她的时间不多了。

在天色亮起前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无数和桑普相处的画面奔跑着、呼啸着略过她的眼前。在天幕投下的第一道光芒中，无明塔身上无数星辰骤然闪烁，仿佛一道星河奔腾着直入天幕，又在一瞬间归于白昼。

少女立于高耸的无明塔前，看着一团浓雾顷刻间包裹了整个大理石床。

像一张柔软的紫色绒毯。

她倔强的眼角终于掉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