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勤眼都红了。重整队伍第二轮进攻，重型攻城兽、会抛掷火球的投石机轮番上阵。两辆攻城兽不意外地在城门前陷入陷阱，其他攻城兽转而攻击城墙，很快就在厚重城墙上撞出裂痕。投石机抛出的火球落在城内引起大火，守城军疲于灭火，未能做出多少反击。

公输勤乘胜攻城，天梯车上阵，运大批匪兵上城头。可是，上边突然有火油倾泻而下，瞬间引燃天梯，匪兵们在烈火中从高处坠落……

匪兵见势不好紧急后撤，阵列后方却排列着数百辆机关车，这些车进易退难，一时间阵形混乱，互相踩踏碾压，城头上突然弩箭如蝗而来。

眼看着守城军胜局已定，鼓声忽然再度响起。

宋渊脸色微变，赵庭意更是大惊失色。原指望对方知道他有解药，会放弃这一招。却不料安燕舒不死心，又试了一次。

而黑白判给他的解药若吃第二丸——黑白判说了，“小命必定不保。”

宋渊没有时间犹豫，飞快地拿出第二丸药往嘴里填去。小命虽不保，但不会立刻咽气，他还能活一阵，活到这场仗打完，应该没有问题。

赵庭意大叫一声：“吃不得！”

扑上去要抢，却被宋渊一脚踹开。阿姐鼓已经起做用了，他又力大无穷了。

忽听清亮的一声大喝传来：“不准吃！”

他的头脑其实已经开始模糊，但这一声还是让他有一瞬间清明，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就被横里扑过来的少女抢走了丸药。

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墨不语，张了张口，艰难地道：“给我……我不能……”

已是语不成句。

墨不语灼灼看着他，大声道：“宋渊，你相信我！”

内里的凶兽成功钻出来，一口吞掉他自己的意识，最后的瞬间，他眼里只有她的面容。

似是一弹指，又似万万年。

意识回来的时候，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城下硝烟仍在，匪兵未远。低头，看到一张小脸惨白如纸，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失去血色的唇颤抖，正仰脸看着他。

他有些糊涂，茫然念道：“不语？”

她眼里蓄着的泪忽地决堤，脸埋在他铁甲的胸口。宋渊听到赵庭意在旁边念叨：“墨姑娘真厉害！竟然一句话就把公子叫醒！可是墨姑娘，你为什么骂人啊？”

刚才宋渊在鼓声中陷入混沌，墨不语突然指着他鼻子厉喝一声：“傻小子，还不醒！”

宋渊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慢慢清醒。

所以，传说墨不语是妖女的话，不是谣传吧！

宋渊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知道是墨不语救了他。他的手抚上仍惊魂不定的少女的后脑，叹道：“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屋里吗？是如何出来的？”

她抬起脸，带泪嘻嘻一笑：“抱歉，烧了你的屋子。”

宋渊：“……”

她在屋中放了火，乌秀娘总不能看她烧死，赶紧地叫人撬门了……

城外，正在重新归拢残兵试图再攻的公输勤，忽然望见城门大开，一支械兵杀出来，见鬼杀鬼遇神杀神，匪兵们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他们冲散。械兵们目的明确：捉拿公输勤。

公输勤凭着护在身边的匪兵、自己的高强身手，以及他的一条铁臂，却是足以与械兵一战。

械兵没能抓住他，一击不中就收了兵，却突然转向，砸裂一架马车，携走一个轻飘飘的红衣人影。

公输勤这才意识械兵的真正目标是安燕舒。

他大叫了一声：“燕舒！”

可是已经晚了。安燕舒纤细的身形被械兵拎着，很快消失在城门内。

公输勤意识到自己输了，只是没想到输得这么快。他发出了求援信号——他有援兵，而且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

援兵来自临郡及郡内几个驻地，共集合了四万强兵。带兵的不是别人，正是毕国公。

在此之前，毕国公密信告知公输勤，他会以参奏宋筑谋反为名，跟皇上请命平叛，公输勤只管攻下昭平城，毕国公会以义士投诚的名义招安万旗山。

公输勤确认这支军队已到位，此时推进到身后二十里处，毕国公收到信号之后，很快就能赶过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之后，遥遥望着尘土飞扬中大兵如乌云压来，公输勤面露喜色。

宋渊早先已得知有支大军集结移动的消息，而领兵首领的身份一直没能探得。原以为是崖主借谢涂之名调兵，直到现在才确认居然是毕国公亲自率领，心中一沉：“这可有些麻烦。”

身后，传来低低的话音：“毕国公带兵来，代表的就是朝廷。”

宋渊回头，看到一顶软轿不知何时抬上来，裹着大氅的宋筑靠在轿中坐着，苍白瘦弱得一碰就散似的。

宋渊忙走过去：“大哥，你怎么上来了？这里风太大了……”

宋筑只道：“毕国公的算盘，如今你弄明白了吗？”

宋渊沉吟一下，点头：“他是想让万旗山与我们两败俱伤，他来坐收渔利，还会泼我们一身污名，将来把昭平郡纳入他的势力覆盖之下。”

宋筑点点头：“所以，不论我们迎他入城，还是守城抵抗，都免不了被他罗织通匪甚至造反的罪名。”

宋渊锁起眉：“那，该如何处置？”

宋筑没答他的话，把脸偏向另一个方向：“燕舒，你说，我们该如何做？”

不远处，安燕舒已被带上来。她的阿姐鼓早已被缴获，此时落在了墨不语手中，墨不语正忙不迭地先拿小刀将鼓面戳破，又丢进了火里，紧紧盯着它烧得变形化灰，心头压了不知多久的乌云才算散去。

安燕舒静静站着，俯视着城下光景不出声，仿佛不是身处两军对垒的战场，而是站在旷野之中，世上只余她一人似的。

城下，公输勤跃上马背，纵马跑近援军队伍，朝着毕国公喊道：“国公爷，你终于来了！”

毕国公没有答话，眼中浮过一抹厉色。公输勤忽然觉得不对，勒住了缰绳：“国公爷……”

却听毕国公突然发令：“大胆悍匪，胆敢围攻郡城！给我格杀勿论！”

公输勤惊骇道：“国公爷，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小贼，你是什么东西，本官怎么会认得你！”

一声令下，前排骑兵如急潮卷向公输勤。

电光火石间，公输勤明白了。这个歹毒的老家伙，不知做了几手打算。他看到昭平郡难以攻下，此一程，就由“平叛”变成“剿匪”。由万旗山的援军，变成宋筑的援军。

恐怕他自告奋勇请旨之时，理由也是剿匪，因为，灭不了宋筑，日后还得朝上相见，毕国公这种人，总会给自己留足后路。

岂止对谢涂是兔死狗烹，他公输勤，安燕舒，在毕国公眼里都一样。

公输勤目眦欲裂，集结匪兵最后的力量，掉转机关车的车头，打算拚死一搏。

这时，忽然感觉到什么，他下意识地回头，正看到一抹红影从城头飘然而落，粉身碎骨。

匪兵与骑兵已经交战，杀声震耳。越过纷乱的兵戈，公输勤望向对面毕国公那张阴鸷的脸。

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踩着交战双方的兵戈飞过，如一只张开大翼的夜蝠，径直疾冲向藏身在重兵保护下的毕国公。

毕国公没料到他敢孤身闯来，慌忙令人抵挡。可是锁云门大弟子的星罗步岂是能轻易挡住的？他如鬼魅般避过刀光剑影，瞬息来到毕国公面前。

毕国公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咽喉被一只铁手捏碎的脆响。

下一刻，公输勤的身形消失在士兵们的密集挥下刀剑间。他没有再反抗，片刻就化为一地破碎。

生命最后一息，他忽然记起还没跟城头上的小师妹告个别。

安燕舒是自己跃下城墙自尽的。宋筑让人带她上来时，就知道她唯有自尽一个选择。

宋筑定然知道，她的死必会刺激到公输勤，与毕国公同归于尽。公输勤衷情于她——这件事，公输勤自惭形秽，从未说出口，她心中却是明白。可是，公输勤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嫌弃他烧伤的样貌，只是她那颗心曾装进过一个名叫宋筑的少年，他却以一把沾着安家人的血的刀，从里至外剖裂她的心壁。那之后的她，哪还有能力思及风月。

一切尽在宋筑算计中，他终于给她致命一击。

她跳下去之前，轻轻飘来一句：“宋筑，你真的狠毒。”

宋筑没有回头，闭上眼，不去看那抹红衣身影消失的一瞬，咽喉里涌上铁锈气息。

墨不语则望着消失在刀剑丛林的公输勤，悲恸如山海倾覆。她不要想这最不堪的告别，昔日流光万般过往，都在这一瞬终结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她，手臂束住她破碎的灵魂，以免她就此魂飞魄散，背心贴着的硬朗铁甲，似是这世上仅剩的温暖和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