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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未央》摔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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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茱萸挂满串串红果,碧叶连做绿云,晴空万里,燕飞蝉鸣,又是一年仲夏。

两年里,我和刘彘学会了仓颉篇的十之**,至于诗经,虽然有不少字还不认识,也可以勉强诵读。

除了识字启蒙之外,我们还同刘荣一起练骑射,可惜因我们年纪小,表舅窦婴对此一点也不重视。

景帝在将石渠阁西北角拨给我们作书房,而窦婴仅仅让少府在书房后的园子里树立几块靶,拔除一圈的花木,用来骑马射箭,便告完事。

听从窦婴的吩咐,太子少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匹温顺的小矮马,平稳的跟老牛似地。小跑起来还没有人走得快。又一人一只小弓,打发我们自己拉着玩。

骑射课时间,我们只能悲愤的拿着小弓,骑在小矮马上,朝三丈开外的靶子瞄准。

刘荣的待遇也差不多,他的马顶多比我们的稍微高那么一点。

这样栗姬还不满意,每天时刻派宫女在园子里盯着,生怕刘荣多花一刻时间在书房外。

刘荣愿意老老实实的听话,我和刘彘绝对不愿意。

从去年开始,我们就缠着景帝给我们一个大校场用来习武。景帝被我们磨的头疼,又有窦太后支持,便答应了。

刚好宫外西南角宫墙和昆明池之间,有一片秦朝废弃的宫垣。工匠修缮了半年,将宫垣重新砌起来,景帝将之命名为承光殿和玉堂殿,并建起连通未央宫、新宫殿、昆明池的复道。

新宫殿以南围起一个周长七八余里的教场,一角给我们习武,虎贲营有时在此屯兵,景帝看虎贲兵的演练后,从里面挑出三四个有经验的武官教导我们。

几个月后,我和刘彘已经可以拉开半石弓。

每天射完两百之箭,武官们便放任我们自己玩。拉弓射箭的闲暇,我们也跟武官学几套拳法来强身健体,继而又喜欢上了军营里流行的摔角。

徐徐清风从昆明池上吹过来,桐树叶沙沙作响,然而分毫不减午后日光的炽烈。

射完靶子,韩说上来给我擦汗。我接过汗巾往脸上抹了一把,展开一看,细绢竟染的乌黑。

我自觉犹有余力,便挥手让韩说站到一边,喊刘彘和刘荣玩摔角。刘荣大我们几岁,但力气只是普通,以一对二略有不如,因此三人打起来是一场混战。

今日有栗姬前来探望,刘荣表现的很卖力。

可惜栗姬从来只关注自己的想法,决不欣赏任何属于刘荣自己的念头。

她在亭子里不耐烦的道:“好了,刘荣,今天习武到此为止,回书房读书去吧。”

“栗娘娘,让容哥哥再留一会吧。”我尚未尽兴。

栗姬理都不理,斜了我和刘彘一眼到:“刘荣,走,跟我回去。你别跟他们两个学坏了。”她转身就走。

刘荣停下动作,小声叹了口气,眼中有微微的挣扎,最后还是跟上栗姬她离开的脚步。临走前无奈的冲我们笑了笑。

抬头看了看天,耀眼的日光照的人眼晕。武官悠闲的躲进帐篷里喝茶乘凉。教场的沙地,不知腾起的是尘土还是地气,白茫茫一片。

既然刘荣走了,我和刘彘只好互相较量。伴读们在场外助阵。

韩说当了一段时间的伴读,不再像开始那么胆小,就是在我面前还是不太敢说话。

他的各种能力只是平平。但我渐渐发觉这不算什么瑕疵,因为不论我做什么,随时能感觉到背后韩说崇拜的目光。

有什么比被人崇拜更让一个男孩子开心呢。

不过韩嫣的变化比他大得多。

以前畏畏缩缩的韩小兔子不知哪里去了,他如今最爱穿鲜艳轻薄的朱红深衣,骑一匹白色小马驹,在闹市游玩。长安少年争相效仿。所到之处,围观之人甚多,不分男女。

尚未长成的韩嫣仿佛是另一个阿娇,举手投足,风流夺目。

而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刘彘。

刘彘知道我在看谁,穿着皮甲叉腰冲我一笑。

你得意什么,我才不在乎伴读长的好不好看。我用眼神把这句话告诉他,同时动手。

我别开他的左腿,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推。刘彘不甘示弱的反抓我的肩膀。

两人一开始还有招有式,点到为止。可是你打了我一拳,我踢了你一脚之后,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刘荣的离开,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两人的火气上来,渐渐开始不知轻重的出手。

很快,我和刘彘已经不再是摔角,而是斗殴。

我和他身形力气差不多,又互相熟悉的很,打起来难分胜负,最后演变成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将我摁在地上动惮不得,我再一个使力将他压倒。就这样来来回回,两人头脸衣服上满是黄沙,与汗混在一起,黏着下不去。

韩说韩嫣两人过来劝架,我和刘彘打红了眼,哪顾得着许多,他们也不知挨了几下,带着伤去找武官求助。

两人又抓又拧又踢又踹,打的难解难分,武官过来已经太晚了,刘彘全身没一处是干净的。

他澄澈透明的双眼,头一次饱含愤怒的瞪着我。

在他的瞳孔倒影里,我也是一只凶猛愤怒的小兽。

武官们怕伤着我俩,好不容易一人架住一个,分开两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

我不甘心就此停住,刘彘撞在我左脸颊上的一肘我还没还呢,可那武官的手好似铁圈般紧固。我挣的手腕快要脱臼也挣不开,犹自不忿的隔空踹刘彘。他也凶狠的回踹。

我们两个在烟尘中灰头土脸。

“殿下!”韩说焦急的扑过来。

我这才清醒过来。

“放开寡人!”我平稳呼吸,站直身体,狠狠的回视。

那武官松开手,瞬间露出惊惶之色,继而后退半步,不发一言。

“殿下!你没事吧!”韩说担忧的搀扶住我,动作小心翼翼,几乎哪儿都不敢碰。

我见他发髻微乱,脸上涂灰,还有红痕,身上更是不少鞋印,吃了一惊。

“韩说,你怎么……”

韩说摇了摇头道:“殿下,我没什么。”

“是我刚才打的?”我追问。

韩说诚恳的摇头道:“我本想劝架,只是太不自量力了,没能帮到殿下。”

我拍拍他的肩膀。

对面的刘彘看起来比韩说凄惨的多。

左眼眶乌青,脸上有些青肿,嘴角鲜红。他抿唇瞪过来,用袖子在嘴角抹了一把,红色染到脸颊,胭脂一样。

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景帝鞋都没穿好就急匆匆的从宣室赶来,玄色深衣外的袍子还是歪的,他远远的让跟他同来的大臣停下,边走边咆哮道:“好好的为什么打成这样。”

我和刘彘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刘越你过来!”景帝将我作为突破点。

我不情不愿的走上前,撇开头不肯看他。

“你们两个说读书习礼太腻,要学骑马射箭,好,朕放你们学。你们要上教场,朕给你们建。你们看军士摔角,吵着要学,朕让他们教。你们呢,学诗书礼仪,学骑马射箭,学这么多,学到把自己兄弟往地上揍?”

“你们该学的不是别的,而是孝!悌!”他指着我的手指气的发抖,难受的捂着胸咳了几声。

我恨不得把头埋进沙里。

“刘彘,你也过来!”

刘彘磨磨蹭蹭的往这边挪。

景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为我们拍拍头上的沙,整理一下衣裳,说:“刘越,向刘彘道歉。”

刘彘顿时面露喜色,趁景帝没注意,对我吐舌头。

“凭什么我要道歉!明明是刘彘他……”我看着景帝可怕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知趣的闭上嘴。

我没错,都是刘彘的错。要不是他挑衅,怎么会打起来。我把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也打定主意,绝不道歉。

我又想了想,决定起码绝不先道歉。

“刘彘,”景帝的声音里没那么大火气了,然而低沉起来,更让人心头一颤,“去向刘越道歉。”

刘彘抬起眼皮偷瞄了景帝一眼,嘟起嘴弱弱的说:“凭什么,我没错,是他先……再说他都没道歉。”

景帝面上黑气加重,我和刘彘在他的压力之下,头都不敢抬。

“刘越——刘彘——,你们两个孩子,怎么打起来了。”身后传来窦太后焦急的声音。

循声望去,教场辕门处,窦太后拄着拐杖,一边快速的笃地,寻找方向,一边往这里走,两个宫女紧张的搀扶着她。

两位王夫人在她身后,竟有些赶不上。

“跪下。”景帝小声呵斥。

我看见窦太后的样子,心里已经过意不去极了,又见小王夫人眼中含泪,顿时毫不抵抗的跪了下去。

刘彘也一样。

“奶奶,孙儿不孝。”我咬着下唇。

几个伴读跪在我们背后。

“你们两个,受伤了没有?”窦太后终于走到我们跟前,又焦急又担忧,弯下身子,在我和刘彘脸上身上摸索。她颤抖的手轻轻碰着我的脸,又小心的接触肩膀和手臂。

“到底有没有啊,”她脸上是浓浓的自责,“唉,奶奶如果看得见……”

窦太后从未因为自己的眼睛抱怨过,她总是带着笑意,调侃自己眼盲心不盲。却为了我们……

我鼻子一酸,眼泪滚滚的哽咽道:“奶奶,越儿没受伤。”

“娘,他们没事,小孩子打打闹闹,能伤到哪里。您快回宫歇息吧。明天早上我就叫他们去给您请安。”景帝尽量往轻里说。

窦太后犹自不信,我与刘彘拼命作证,坚持自己只是在沙地混了几滚,又保证明早一定精精神神的去请安,好不容易把她哄走了。

经景帝亲自检查,发现我俩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训斥了大半个时辰,才吩咐大小王夫人:“你们把孩子们带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太医令一会就到。”

夏天时,我和刘彘在清凉殿一人有一间居室。往常两人都是一起睡,今天却默默的分开了。

居室高且宽阔,里面用幕纱隔开,月光泻地,风动树摇,竹丛沙沙响。

我睡在居室中央。

床罩着碧纱帐,离地不过三四寸,足以容纳十几个人。一个人睡,实在太过空荡。

我辗转反侧。向左卧的时候左脸沾着枕头疼,向右卧,右腰和胳膊的瘀伤压着也疼,正躺更觉全身疼。夜晚真是难熬。

下午的影像不断在我脑中浮现,我拼命不去想,弄得自己头昏脑胀。

看见屏风后面的小小身影时,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那小小人儿抱着枕头,一步一步的挨过来。

四目交接。

我不说话。

“阿越……”他试探的喊道。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们一起睡吧。”他看着我的脸色,不太肯定的说。

我觉得自己只要略微一摇头,便会消磨掉他眉间的小小希翼。

可要我同意,我也实在说不出口。

我垂下眼帘沉默。

他掀开碧纱帐,光脚爬进来。

我往右边挪挪,让他放枕头。他神色放松了一点,轻手轻脚的躺下,背着对我。

一下子,我发现月光不再清冷,梁上的彩画和朱红的殿柱不再阴森。窗外的夏蝉和蟋蟀,与门窗间飞舞的萤火虫,点缀起这静谧孤寂的夜晚。

我聆听他平稳的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两个人都好像睡着了。

“阿彘。”我唤他。

我停了一会,看见他的肩膀微动。

“对不起。”我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在校场上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明明是比嫡亲还要亲的兄弟,我当时怎么……

手下的身子微微发热。

“阿越,我才要说对不起。”

刘彘的声音微微哽咽。

他翻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通红,一说话,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每一滴都凝着流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下手那么重,疼不疼?”我跟他打架的时候不哭,被景帝训斥不哭,看见他眼睛红了,眼睛仿佛进了沙子似地,突然就模糊起来。

“是我不好。对不起。”他使劲摇头,衣襟都湿透了。

我们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紧紧抱在一起哇哇大哭,然后哭着哭着睡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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