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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山异兽闻》第八章 人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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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冉家谁都没睡,青念躲到房间里,冉母在里面陪着她,冉父、冉兆年、老三冉丰年、老四冉瑞年以及冉青罗坐在桌子前围成一圈,个个红着眼,又怒又恨。

“白天那屏风的事情我越想越不对劲,他们合起伙来算计,那姓游的怕是早就盯上了姐姐,一群畜生!”兆年握起拳头往桌上狠狠地一锤。

丰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二哥,明日我和你一起游府逮了那游修,不打死也要打他个半残!”

瑞年只有十二岁,还不怎懂事,睁着圆溜溜一双大眼睛看着两个哥哥。

冉父做了个手势示意丰年先坐下,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游府家大业大,又格外小心谨慎。每天光跟在游修身边保他周全的下人就有十余人,兆年今晚闹得这么狠,不也是被拦着连游修的面都见不到。”

“去报官吧,我来写状子。”说话的是冉青罗。冉青罗在家中年纪最小,但举手投足都是大人的模样,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冉父冉母起先还觉得惊异,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若是私自找游修报仇,一则游府人多,我们人少,我们奈何不了他们;就算是运气好真伤得了游修,恐怕也要被官府追究个私斗的罪责。按本朝律法,游修此罪重则处死,轻则杖责两百。那游修若不是第一次犯,我们大可请来讼师把几次的罪累加在一次,判他个重的。”

冉青罗还是西王母的信使青鸟时,便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她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加之神色肃穆,像极了一尊小小的神像,很能使人信服。冉青罗想,若她还是青鸟的话,大可向西王母请一场天谴降在游修身上,那样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麻烦了。可惜养魂过程中青鸟必须切断与仙界的所有联系,现在的冉青罗是彻彻底底的凡人一个,没有任何法力,连土地公这样的小仙也召不出来。

冉父沉默了片刻,最终咬牙道:“好,那就去报官。”

“等一等!”这时候冉母从屋里走了出来,“这事儿,要不要再商量商量?”冉母踌躇道,“游府家业这么大,万一他们贿赂了官府怎么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把这事儿报官了,还打官司,那岂不是大家伙都知道了,这让我们阿念以后怎么做人?”说着说着,冉母又哽咽了起来。

“去报官,我不怕。”青念也走了出来,她停止了流泪,态度坚决地说:“既然我不是第一个,那极有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让这等人渣继续逍遥,继续祸害其他的姑娘。”

冉家果然第二天就去报了官,也去请了讼师,但最后被官府压下来了。冉家不服,继续往上递状子,却一次又一次被拦在了衙门外。游府背后的山水显然比呈现出来的大得多,每次都能找到门路,打点上下。

冉家的不识好歹显然惹恼了游家,他们往官场上使银子,于是冉家土地陆陆续续被官府用各种理由征掉了七成,还是强征。

冉青罗气得直咬牙,昔日她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哪里见过这等小人勾结的情形、受过这种窝囊气。她没有法力,更联系不到任何能帮她的人,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没用,如此孤立无助,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冉父冉母清楚地意识到了冉家与游家的差距,冉家世代务农,无钱无权,想从游家讨回公道无异于蚍蜉撼树。

一日,冉青罗无意中发现了冉父在端午时节偷偷往游家送东西的事,竟有点讨好游家的意思,凭冉青罗耿直的性子哪里接受得了,她怒火中烧,拦住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曲意逢迎。然而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只是缓缓蹲了下来,他垂着头,过了好久,才满脸痛苦地说:“儿啊,阿爹算是明白了,我们不可能斗得过他们。阿爹不怕游修对付我,反正阿爹是个老头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阿爹怕他转过头来报复你们啊!阿念、兆年、丰年、瑞年,还有阿罗你,他手下那么多打手,要是哪天突然对哪一个下手了,可让阿爹怎么活!”冉青罗沉默了,看着老了许多的父亲,她的心比被锥子刺了还要疼。这是多大的无奈,才能让一个父亲向伤害过自己女儿的人小心翼翼地示好。

冉青罗十分痛苦。这痛苦来源于对冉家的怜悯,对世道的指责,更来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但最痛苦的是青念。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但周围人的态度令人心寒。

“冉家那大姑娘,真是可怜见的。”

“嗤,谁知道不是自作自受?”

“怎么说?”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那冉青念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姑娘,否则那么多女孩,游修怎么偏偏挑了她下手呢?怎么不去招惹其他人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

“可不是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冉青念长得是由几有姿色,平时也比我们更讲究穿着打扮。哎,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啊,每到茉莉花开的时候她不是喜欢天天摘两朵新鲜的别在发髻上嘛,现在想想,啧啧,真够骚的。”

“不止呢。我听说啊,本来给游家送菜的是冉青念她娘,后来突然就换成冉青念了。你说这么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人家不盯你盯谁?”

“会不会是冉青念故意要去的,想勾引游修攀高枝,哪知游修玩完了就不认帐。”

“说不定哦,真有这种可能。”

……

这些言论,若是男子说了,冉家三兄弟听到是要撸袖子动手打架的,若是女子说了,也少不了上去骂一通,但仍然止不住流言蜚语。

青念不是受不得打击的人,其实这事儿就算游修最终没有得到报应,青念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权当作自己命不好。但如今却是另一回事——只要她出了家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笑话她,排挤她,当她是不干净的。稍微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谁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入秋前的某一天,冉母见天气晴朗,青念也终于比之前有了些精神气,便让兆年带她姐姐到集市走走,顺便做身新衣。

冉母本是好意,青念与兆年也是开开心心地出的门,哪知回来的时候却换了番光景。

青念与兆年在集市上遇见了前呼后拥的游少爷游修,游修见了青念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他的那些手下也跟着起哄,污言秽语全冲着青念来。兆年最爱护姐姐,当日游府发生的事他一直把错归在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姐姐,如今见姐姐受辱,哪里还忍得住,抄起旁边商铺的椅子狠狠往游修腿上砸去,游修惨叫一声,差点疼晕过去。

游修被兆年砸断了腿骨,事后在床上养了一个月,从此以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怕是好不了了。

但游修不过失了一条腿而已,兆年却被当场打死了。

游府下人那么多,一人抄一根大棍子往兆年身上招呼,青念哭着地向路人求助,但没有人愿也没有人敢插手这桩麻烦事。兆年被活活打死在街上后,官府的人马上赶到了,带走了青念和游府下人,立即升堂审判。审出来的结果是兆年事先挑衅伤人,游修为自保才让下人还手,故游修无罪,兆年担全责,不过可怜兆年丧命,游家大度地不予追究。

青念带着兆年的尸体回到家后,冉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冉母扑在兆年尸身上哭得天昏地暗。

冉青罗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怎么会在她身边发生!游修该死,游府的人都该死,但最该死的,是自己杀不了他们!如果自己还是青鸟就好了,如果自己还是青鸟,游府之人在自己面前与蝼蚁无异。如果自己还是青鸟……

冉青罗脑中突然冒出三个字——嗔念决。但她立即打了个寒战,赶紧把这三个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西王母宫的经楼中藏有万卷书,记载了自开天地以来各种生灵的历史,以及各类仙术、妖术和邪术。青鸟一向正直,从来不去看有关妖术和邪术的书籍,唯独有一次,西王母派青鸟去除一只鬼煞,那鬼煞听说本来是活人,后来误练了一种叫“嗔念决”的邪术就变成了面目可憎、杀人如麻的煞,青鸟与那鬼煞交过手后惊奇的发现它十分厉害,为找到它的破绽,青鸟特地进了经楼找了记载嗔念决口诀的书来读。其实嗔念决本身并无威力,但它是嗔、痴、怨、怒、恨五念的引导者,可以从人的这五念中诱出无穷力量。嗔念决是会成瘾的,人用了一次后,下一次再有情绪变化就会不自觉地继续使用这种力量,每使用一次,心中嗔、痴、怨、怒、恨都会加重一分,渐渐地人的精神被五念控制住,最终变成个不人不鬼的鬼煞,从此轮回之路不再对之开启,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将作为鬼煞无穷无尽地痛苦下去。嗔念决这种邪术相当厉害,当初那个鬼煞是青鸟请来好几个师兄弟共同除去的,费了不少力气。嗔念决还很邪性,青鸟只看过一遍,却不知怎的,从那之后脑海中时不时就会突然冒出里面的一两句口诀,青鸟自知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口诀邪得很。

嗔念决不需要任何修行底子,凡人都能练,因此西王母销毁了所有流落在人间的拓本,只留下西王母宫经楼中那一部,但她并不知道青鸟无意中记住了口诀。

冉青罗看了看嚎啕大哭的一家人,狠狠地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她心中念道:不能去用嗔念决,不能去用嗔念决,尽管用了嗔念决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游修帮青念兆年报仇,但是绝对不能用。

冉青罗虽然对这家人有了感情,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只停留在这一世。她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她将经历四世轮回的养魂过程,最终回归昆仑山,冉家于自己而言不过是过客而已,若为了他们变成鬼煞阻断自己的轮回之路,那实在是不值得。

但是,一个念头轻轻地在青罗脑中冒了出来:嗔念决并不是用一次就使人变煞,而是需要日积月累的过程。可不可以只用它一次呢,就只一次呢?

那天晚上,冉父一直昏迷,冉母哭到了半夜,冉家的孩子们劝了好久才把冉母劝回房间休息,但这个时候其实是谁都睡不着的。冉家在青念出事之前过得还算宽裕,所以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小了一些。

冉青罗在冉母回房后并没有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留在大姐青念的房里陪了她一会儿。冉青罗见如死灰一般的青念心里很难受,她握了握青念的手,道:“姐姐,你别这样。”

“别这样,能哪样?”青念眼神空洞。

“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姐姐你想想,你若过得不好,还不是给游修那个畜生看了笑话去。我们虽然现在斗不过他们,但恶有恶报,上天会责罚他们的。姐姐你要好好地、开心地过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游修遭天谴的。”

“阿罗,我怕还没看到游修遭天谴的那一天,姐姐就先撑不下去了。”青念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姐姐你不要这样想,你又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冉青罗赶紧说。

青念恍惚道:“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可是你看现在的情形,我们家田地被收,兆年惨死,这些事情,哪一桩不是因我而起?你再看我现在一出门,周围人全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知道我没错,可为何瞧这样的情景,仿佛从头到尾只是我一个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一样?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冉青罗紧紧握住青念的手,大概是握得太紧了,青念回过神,轻轻拍了拍冉青罗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说道:“阿罗,你回房睡觉去吧,姐姐没事的,姐姐也要睡了。”

回了房间后,冉青罗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黎明时分,她忽然有些心慌,于是披了衣服,神差鬼使地走到青念的房门外。冉青罗推开一条门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的点点光亮在地上拖出的一条黑影。冉青罗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她缓缓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青念,青念双脚悬空,脖子呈一个扭曲的姿态。

“姐姐!”冉青罗撕心裂肺地喊。

兆年被打死的当晚,青念在自己房中上吊自杀。

冉父遭受不住打击,从此一病不起,在初秋逝世了。

秋收之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蝗灾,陷入饥荒,很多人都被饿死了。富商趁着这个时候发财,一袋米被卖到天价。丰年为了赚更多的银子去买粮食,没日没夜地做挑工挣钱,却在一次挑货过程中坠入悬崖,连尸体都找不到。

冉母自冉父走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最终也没能熬过大饥荒,在一天夜里沉默地死去了。

与冉瑞年一起埋了母亲之后,冉青罗感到全身的力气连同魂魄仿佛都被抽走了。人间苦,人世苦,冉青罗忽然觉得,自己连一世都过不下去了,何谈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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