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兮觉得自己似乎漂浮在浓浓稠稠的雾之海洋里。

那是又厚又重的雪雾，白茫茫的，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什么都看不见。在这永恒不变的空间里，时间已经变得没有意义，如同天地诞生之初，天和地还未分离，一切都是混沌的样子。

苏婉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甚至忘记自己已在这里度过了多久，是几十年，或是仅仅一瞬间。

这个世界开始是死寂无声的，走着走着，却渐渐可以看到那些浓雾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像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僵硬地移动着。

苏婉兮的脑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她快步跑了几步，追上身前一个正在远去的人影。

“这是哪儿？”她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人扭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才终于缓缓开口道：“这里是深渊……放逐之地。”

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

“放逐之地……什么是放逐之地？”苏婉兮不明白。“我……也是被放逐的人吗？”

那人缓慢地摇摇头，说：“你不是，你是……外面的人。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使你误入了这里……”

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苏婉兮想呀想，怎么也想不出来，就放弃了。这时，天空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暴怒的嘶吼，狂风夹着令人颤栗的威势席卷而来，紧接着周围的雾气开始剧烈地抖动，天空由乳白变成黄色，接着又渲染成鲜血一般的红，金色的云雾翻腾，整个天际仿佛要燃烧起来，又似要降下一场血雨。

天地万物都在这威势下颤栗，苏婉兮也不例外，她颤抖着肩膀，开口的时候感觉就连牙齿都在打架。

“那是……什么？！”

“这里最可怕的放逐者……好了，现在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那人说完，姿势僵硬地快步向前走去，苏婉兮急忙迈步追赶，可奇怪的是，那人看似走得很慢，却是怎么追也追不上，她很快就将他给跟丢了。

苏婉兮停下脚步，看着天上末日一般的景象，茫然四顾，正惊慌无措时，忽然看见前方迷雾微散，渐渐显出了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一袭白绫长裙曳地，衣袖上绣了一朵水红的秋海棠，腕上系着一根红线，那面容在迷雾中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对面那人柔媚的长发如雾般飘散，苏婉兮能感觉到，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她的眼神仿佛冰下溪水一样明澈透骨，无悲无喜。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可苏婉兮却莫名地感到了几分熟悉。

仅仅是那么几个瞬间，那个身影又逐渐消失，她眼前却忽然闪过一只蝴蝶，纤长美丽的翅膀，繁复瑰丽的花纹，一只绯红色的蝴蝶。

她追着那只蝴蝶而去，眼前的视线越来越亮……然后突然一黑，只听见耳边有人不解地说了一句：“怎么回事？梦魂术明明已解了，怎么还不醒？”

这个声音……

苏婉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

眨了几下眼睛，入目是一张粗犷黝黑，长满胡子的男人的脸，紧接着又有黑纱蒙面女子探身过来，微微笑道：“……咦？醒了啊，那就好。”

苏婉兮认出了这张脸，心中一惊，身子立刻拼命挣扎起来，挣脱开络腮胡大汉的双臂，双脚也终于落到了地上。

“你们这群卑鄙小人……！”她瞪着杏眼正要大骂，一扭头忽然看见自己父母就在不远处，不由得眼睛一亮，大喊：“爹爹！娘亲！”

陆芊芊勉强扯出个笑容，安慰女儿说：“婉儿别怕，爹爹娘亲在呢。”

宁道无见状，诡笑一声，说：“真没想到啊，当年我心狠手辣的妖女徒儿，竟会变成如今一个贤妻良母的模样。实在太令为师失望了。”

他那两个泛黄的眼球咕噜噜地转，也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陆芊芊没作声，褚尧却上前一步，略带警告地瞥了老道士一眼，接着沉声道：“现在快把东西交出来吧！交出东西，便可饶你们一命。”

陆芊芊闻言，低头思索了一下，轻唤了一声“昊哥”。

苏昊阳会意，立刻回转内室，从梳妆台前捧了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首饰盒出来，递给妻子。

陆芊芊接过首饰盒，将里面首饰拨开，露出了底部的暗格。她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支玉簪。

这簪子却不同于普通玉簪，色泽鲜红如血，尾端雕着一朵梅花，花瓣微拢，殷红中夹杂着丝丝的白，仿佛饱饮了鲜血。

“师父。”陆芊芊双眸直视着昔日恩师，软下声来说：“芊芊已经知道错了，现在我把这东西还回去，你们真的会放过夫君和婉儿吗？”

宁道无笑嘻嘻说：“瞧你说的话。咱们好歹师徒一场，为师又怎会说话不算话？你放心吧，拿到东西我和褚右使就会离开，你们想在这里继续住多久都没问题。”

陆芊芊闻言，深深看他一眼，紧紧握住簪子向前走了一步。

苏昊阳伸手拉住她的袖子，陆芊芊回头，对他摇了摇头。

陆芊芊拿着簪子往前走，而施妙柔的一只手一直不轻不重地按在苏婉兮肩膀上，此刻见状，也笑着在她背后轻推了一把。

母女二人走在半路，擦肩而过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婉兮的神情看上去仍有几分迷茫，陆芊芊的目光却透着隐隐的狡黠。

电光火石间，陆芊芊忽然将手中簪子向上一抛，喝了一声：“接好了！”

施妙柔，宁道无，褚尧，甚至络腮胡大汉闻言皆立刻纵身飞掠而起，几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各怀鬼胎，暴露无遗。

陆芊芊则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簪子上，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揽着女儿纵身退到丈夫身边，急声道：“昊哥，机会难得，我们快走！”

苏昊阳点头，接过女儿抱在怀里，正要运气唤来飞剑，却忽觉体内气息一滞，瞬间又杂乱翻腾，气血上涌。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一看，陆芊芊一只素手正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面色惨白。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

苏婉兮一看见这景象，慌了，她两只手搀扶着委顿在地的父亲，慌张地问：“怎么了？爹爹，娘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说话带了颤音，眼中泪如泉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掏出手绢来帮爹爹擦拭嘴角淌下的鲜血，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完。

鲜血浸透了白色的手绢，苏昊阳咳嗽几声，又咳出几点血沫子。他抬起头来，一只手抓住她攥着手绢的那只手，对她说：“婉儿，别费劲了，你快走吧！去云岚山找你太师傅和师叔，他们会收留你的。”

苏婉兮哭道：“不！我不走，要走我和爹爹娘亲一起走！”

“咳咳……”陆芊芊勉力从眩晕中回过神来，一双相似的杏眼瞪着女儿，话中带着狠意道：“婉儿！你别废话，赶紧走！你再不走，我们全家都要葬送在这里了，到时候谁给我们收尸，谁又给我们报仇？！”

又软语诱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去找到你太师傅，他修为很高的，你去找到他来救我们，好不好？”

苏婉兮闻言，期期艾艾地问：“真的吗？太师傅能救爹爹娘亲？”

苏昊阳点头，勉强笑了笑，说：“爹爹先前已给太师傅传过信了，他就快赶来了，你路上碰到了他，就将他带来这里好不好？”

苏婉兮站起身来，含泪点头。

“我会找到太师傅，回来救爹爹娘亲的！”

她转身就跑，身后一阵疾风袭来，苏昊阳撑起身子，挥剑扫落。

“叮”地一声，锯齿形状的精铁暗器掉在地上。

施妙柔眼风一瞟，慢慢挪到褚尧身边，轻语道：“褚右使，难道让那个小丫头就这样跑了？”

褚尧闻言，扭头示意一旁的属下，后者会意，起身绕开苏昊阳夫妇，向苏婉兮离开的地方追去。

在褚尧的眼皮子底下，苏昊阳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离去。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悲哀。

此刻褚尧手掌中放着那支簪子，他眼眸微眯，一握拳，再张开，那血玉簪子已是化为齑粉，被他一把抖落。

“簪子是假的。”他冷冷道。

陆芊芊冷笑一声，抬起头说：“对，是假的！我就是要你们一辈子也找不全封器，一辈子都打不开封印！”

“这样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褚尧问。

“哼，你们要我死，我也不要你们好过！”她转头对宁道无说：“师父，我听说你已归顺少主了？现在急着要表忠心吧？哈哈，取来了九转玲珑石又怎么样？得了鱼目，丢了珍珠，我看你怎么向少主交代！”

“你个臭丫头……”宁道无瞪着她，气得牙痒痒。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哈哈！不过那又如何？待我杀了你的小情人，再把你抓回去用梦魂术一搜，血玉簪还不是手到擒来？”

陆芊芊闻言笑道：“师父，褚右使，我也不怕告诉你们，那簪子早已被我用禁术融入魂魄，你们找不到的。”

“融入魂魄？不可能。”宁道无沉下脸来。“再者……芊芊，你难道忘了你师门是做什么的？就算簪子真被你融了，我也能用你的魂魄，塑成新的封器。”

“呵，那师父就瞧瞧看吧，你能不能拦得住我？”陆芊芊笑得有几分诡异。

她说完，就张口狠狠向自己的舌头咬去，那动作之迅疾，就连她身边的苏昊阳都阻止不及。

“芊芊！”

苏昊阳见她自戕，面色惊变，急忙阻止，却已来不及了，伊人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檀口中涌出的鲜血沾湿了他的衣襟。苏昊阳见状，又惊又痛，紧紧搂住她的身子，颤声道：“芊芊，你怎么这么……”

他想说，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一点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但他唇瓣颤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说出口。

陆芊芊弥留之际，伸手紧紧抓住了苏昊阳的衣袖，眼睛直直盯着他，不断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却说不出口，嘴里弥漫的全是鲜血。

苏昊阳却已了然，他点点头，承诺道：“芊芊，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要我保护好女儿，成全你。

陆芊芊闻言，微笑着合上了双眸。

苏昊阳却是苦涩一笑，拄剑起身，忍着浑身骨头断裂一样的剧痛，气运周天，将手中烈焰剑高高举起，又猛地插到地下，剑身周围的地表瞬间腾起了红中带黑的幽炎。

“芊芊的魂魄已去往幽冥道。”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众人说：“我不会再让你们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