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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追逐远方》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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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追逐远方》

作者:定杭小晨

2017.09.09于陈家庄

逢人都说她是个文艺的女孩,所以她去了远方,远离了我。

熟人听了,笑笑,假装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其他方面,陌生人听了,十有**受不了馋虫的勾引,搬张小凳子坐我旁边,不说话,盯着我,毒鸡汤小迷妹一样的小眼神,大有一听方休的架势。

每每这时,我总是点上一根廉价的香烟,闭上眼睛,深深吸上一口,故作深沉,仿佛在酝酿一个惊天大传奇,许久,缓缓吐出一口烟,大骂一句“听你妈逼啊,滚!”

陌生人走了,气轰轰地走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骂我,一个也没有,除非他不想在这条街混了。

所以,我的熟人很少,仇人很多,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称霸这条我住了十年的老街――出来混的都知道,真正的大哥靠的从来不是笑容,而是霸气――人家怕你,才会从骨子里畏你,畏你,才会绝无贰心地敬你。

十年了,一眨眼就十年了。

十年前,抽的是廉价烟,穿的是夜市淘来的廉价衣服,跟着的是这一班人,十年后,还是一样的烟,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兄弟,只不过,兄弟成了跟班,我成了大哥――她,成了记忆。

她是谁,忘了。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

一根烟抽完,另一根烟接上,下一根烟等着热火焚身……如果一根烟**一天或者一个小时,那这散落在鞋边的烟头又可以追忆多少时光?

一脚猛踩,猛踩,再猛踩,去你妈的回忆,去你妈的许汝芯,去你妈的远方!

起身离开的时候,小许蹲下身去把我踩碎的烟头此时应该称为烟泥的烟的残渣一一捡起,一路跟着,一股脑扔进最近的垃圾桶――不可回收垃圾。

我照例不理他,小卢倒一路嘀咕:“当混混还想讲文明,我们都是不可回收垃圾,你不是第一天当混混吧?”

其他人照例跟着讪笑,小许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回道:“混混也有回头之日啊,说不定我们都是可回收垃圾呢,回收改造,做个好人。”

“想做好人就不要跟着我们,我们这一行进门之后只有两条路,倒在街头或者终老监狱,你真的应该跟着我们学习学习了……”小吴看不下去,插话道。

“对啊,吴哥说得对……”

“哎,话不能这么说……”

“那应该怎么说……”

……

一个转弯,后面的吵闹声嘎然而止,随之入耳的是一道沉稳有力的呵斥声“许书轻,你跟我回家!”

我没停下脚步,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兄弟也许愣住一两秒,但都跟了上来,我能听出他们刻意追上我的急促脚步声,只不过少了一双最年轻的脚,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同样沉稳有力的呵斥:

“陈定杭,你给我听着,十年前我不让你接近我女儿,十年后我也不会让你毁了我的儿子!”

走,继续往前走,前面转弯再转弯的路口新开了一间饭店,听说味道不错,再一个转弯,呵斥声没了,真舒服。

到了门口,一看,气派,一看就知道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主,但是不是一个识货的主呢?或者只是个吃货的主。

进去,要了个包间,点了一大桌好酒好菜,其实饭菜填饱肚子就行,平时大伙吃饭也挺省的,但难得这间饭店新开张不久,总得赏个脸吧。

“是吧,老板,怎么称呼啊,新来乍到总得赏个脸吧,是不是?”小卢一脸微笑地看着被叫来的老板,好声好气地说着,顺道把酒杯倒满,递给老板。

老板扫了眼饭桌上继续吃喝的我们,又把视线放回小卢敬过来的那杯酒,那杯本来属于他现在经他人之手又回到他面前的酒,望着,想接又不敢接,只能木然答道:“我姓林,我对酒过敏,一喝就全身不自在……”

林?不能喝酒?我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一连串的名字,冒出一连串一连串的面孔,最后一个名字和一个面孔重合,倏地迸出来弹到眼前的这个林老板身上,还别说刚刚好,像极了。

我起身,把椅子推回桌底,拍了拍小卢的肩膀,再扫了眼其他人,走出房门的同时说道:“小卢,埋单,走人。”

“埋单?大哥,保护费不收了?”背后传来小卢惊讶的声音,还有其他几个兄弟的拉椅的尖锐声,跨出房门的那一瞬间,我分明听到了酒杯落桌的声音,照理说没有声音的声音。

十年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你呢?

他们在饭店前面的街道追上我,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但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跟着,他们知道,这个时候的我惹不得,谁也惹不得。

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街道,转来转去转到了十年前我住的出租屋楼下,我点上一根烟,抬头仰望四楼那间挂着花花绿绿衣服的阳台,望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我把吸完的烟头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林若邻,还记得他吗?”

“林若邻,林若邻……林若邻……那个一口一个远方,把,把,把许汝芯骗走的那个混蛋?”

“嗯,他回来了。”我重新掏出一根烟点上,大步地走了。

那根沾在地上的烟头,今天没有人把它捡起,也许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会有一个环卫工人把它扫起,并着其他垃圾倒进垃圾池,同时大骂一句混蛋。

混蛋,真他妈混蛋。

此后的一日三餐,我都扔在了这间新开的“天涯饭店”,每天早上过去开个包间,吃完早餐聊聊天坐到中午吃午餐聊聊天再到晚上吃晚餐,一连一周天天如此,当然每次吃完我都叫小卢埋单,一分不少,一分不多,谁也不欠谁。

直到一周后,我把林若邻老板打进了医院,确切地说是我们――凳子,饭店的木制凳子,一张一张雨点般砸在他的身上――脑袋,肩膀,手臂,哪里有空隙砸哪里,那种快感,那种身体的肆意放纵带来精神上的满足,使我麻木,使我解脱,使我感觉我还是个人。

那一晚,林若邻老板在医院过夜,我跟兄弟们在派出所过夜,当然,第二天我们出来了,他还在医院里――我们赔了十万,他赔了半条命,谁也不欠谁。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几个没坐车,一路顺着树荫下的小道边聊边走边走边聊边聊边走边走边聊,七个人,七个脑袋十四张手十四只腿一条心,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我们刚刚毕业,那个叫做许汝芯的女孩就是在这条路上跟我说出那段我现在还记得的话: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要去追求他的远方,我想了很久,我也有我的远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小桥流水枯藤老树,我不能一辈子守在这里,你明白吗?况且我父母也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走。

十年前,我们八个人就是在这条路上挥着铁棍砍刀由无业游民变为混混;

十年前,小吴他弟弟就是在这条路永远倒下去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十年前,我一无所有;

十年后,我一无所有。

但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兄弟,因为鲜血,因为拳头。

路的尽头,是江边,江边有一间饭店叫做“天涯饭店”,饭店的第一任老板叫林若邻,现在是林冲,《水浒传》里的那个林冲――高高瘦瘦,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的。

我们再也没去过那间饭店,江边也很少去了,谁也不欠谁。

我们又回到了之前一直吃开的那间小饭店――利民饭店,老板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外地人,说着普通话,总爱教育我们别打打杀杀,看到我们受伤又忍不住大骂对方出手太重,殊不知对方挂彩更严重。

他们的饭菜很多,很好吃,他们的饭菜有一种家的味道,或者说他们给我们一种家的感觉,暖暖的。

他们饭店的楼上是出租屋,十几年前买断了,房租不高,态度很好,现在住满了人,包括我和我的兄弟。

他们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不被收保护费的,也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不收保护费还能正常营业的店铺,因为我们住在这里,永远不收保护费。

我也想有个家,有个温馨的家。

正吃着,小许一瘸一瘸地过来了,从旁边空桌子拉了张凳子坐在我们旁边,一边熟练地叫老板加双碗筷,一边随意地说道:“我姐回来了”。

我端着酒杯的右手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失去了知觉,我假装镇定地把酒送入喉咙,再假装镇定地放下酒杯,再假装镇定地端起酒壶往里倒酒,再假装镇定地端起酒杯送入喉咙,谁也没看。

老板娘拿着碗筷过来,看到小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个心疼,大声询问怎么啦,怎么他们好好的你倒这样了?

“没事,我爸打的。”小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碗筷,自顾自吃起来,化解尴尬。

老板娘总算放心地忙活去了,我却揪心了起来,“你姐有说什么吗?”

“她叫你明天晚上八点在老地方等她,她有话跟你说。”小许说得很轻松,一边说一边大口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被饿疯了,其他人则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自顾自低着头喝酒,没了声响。

那一顿酒,我们喝了整整一宿,老板老板娘睡觉了,我们还在外面喝,边喝边畅谈人生,畅谈过去,畅谈未来,畅谈那些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的人生。

夜越喝越深,不胜酒力的小许最早倒下去了,接着是小关小闵小绿,再接着是小吴小六小八,我和小卢一边碰着杯一边看着这些兄弟一个个倒下去,就像当年小吴的弟弟倒下去一样――只不过他们还会醒来,而他永远睡着了。

“既然许汝芯回来了,就金盆洗手好好陪她过吧,带个女人混江湖,迟早会辜负她。”小卢把最后一杯酒缓缓倒进喉咙,也倒下去了。

我看着他们,一杯一杯独自把酒送入喉咙,我看到月亮换位置了,我看到天亮了,我看到老板出来开店了,我……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颤抖着走出房间,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熟悉的醒酒汤,那是老板的手艺,老味道了,乖乖听话喝吧。

一一上楼下楼开了他们的门,无一例外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无一例外都放着一碗醒酒汤,无一例外都凉了。

晚上吃了点东西,一个人往江边那条路走,走着走着,一点点消失在“天涯饭店”旁边那间木制书店“祎芯书院”。

推开小门,鞋底走在木制地板上哒哒作响,她说那是因为我们走在人类进步的阶梯上,声响**着进步――十年前的装饰,十年前的风格,十年前我留在留言墙上的那张便利贴,现在还顽强地贴在那里――

你的快乐是我给的,我会比你更快乐!

是吗?

“是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腰间的温暖和压抑――她在背后抱了我――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温度――陌生的人。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书架边,她拿起一本蹲在墙角的《远方在追逐我》,翻开一页,像十年前一样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我把我的远方都走遍了,原来大漠没有孤烟,长河没有落日,小桥流水没有枯藤老树,原来,我没有你。”她哭着一一说完,就像当年她说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在这里她笑着说出这些远方,在那条树荫下的街道,她坚毅地说出这些远方。

现在,她哭着说出,都一样,又都不一样,什么都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你可以成为我的远方吗?我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可以吗?”她哭着,强迫自己不哭,但眼泪还是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扑哒一声滴落木板,一点点融进去。

“你知道吗,我现在也有远方――我的兄弟,我的鲜血,我的拳头,我的街道,我的地盘,这些都是我的远方――对了,趁早把你弟弟拉回去,混混的下场没一个是好的。”

我走了,像当年她那样转身离去,没有告别,没有挽留,没有回头,我的远方,我要去追逐了。

逢人都说她是个文艺的女孩,所以她去了远方,远离了我。

“这就是你的故事?”监狱长递给我一根烟,替我点上,问道。

“嗯,十年前跟十年前的十年前的故事,很久很久了。”

“出来了就别再进去了。”一根烟点完,监狱长已经消失在我视线,我站在这高高的围墙之外,望了很久。

捏着的烟头烫手,扔了,使劲踩上几脚,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蹲下身子捡起这根烟头,再起身寻找垃圾桶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兄弟,八个,还有他们中间笑着很灿烂的,很灿烂的,许汝芯。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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