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回荡在校园中，和“谁能够胜任班长”这一问题相比，“晚上和哪个小姑娘回家”倒是显得更有实际意义。所以夕阳下，穿着学校制服的学生们肆意地挥霍着那种名为“青春”的廉价奢侈品。

这种青春值得每个人去歌颂。

不是吗？

漫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两个人脚步的声音，浅红色的光透过玻璃，映在走廊两边的抛过光的瓷砖上。陆其雨和陈采采并肩走着，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实验楼上的部室。

陆其雨所在的江东高中由三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和移动饭堂构成。三栋教学楼分别提供给三个不同的年级使用，每栋楼之间由一条长长的连廊连接起来，所以整个教学区的俯瞰图像是一个放大版的字母“e”。音乐部部室所在的实验楼位于教学楼的正南侧，而饭堂则是在教学楼的正东边。教学楼的西侧是一道围墙，围墙那头是江东中学的初中部，两年前陆其雨刚从那里毕业。

陆其雨和陈采采两人走在教学楼和实验楼之间的的小路上，两个人的身影走在他们的前面。陈采采突然说：“今天悠悠不要紧了吗？”

“嗯，已经好多了。”陆其雨点头道。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直到两个人到达部室的门口。

自从上次的会议过后摇滚部和古典部的人就再也没来到过部室里，所以偌大的部室显得有那么一丝冷清，摆满谱子的书架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陆其雨走上前去坐在摆放在窗前的钢琴前，阳光洒下，正好照在摆在钢琴上的谱子上。

那谱子是巴赫练习曲的小集子，谱子很新，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

陆其雨从窗台上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掉琴身上的灰尘，陈采采也是用海绵拖把一点点擦掉地面上的污渍。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进行着自己手头的活动，虽没有多少言语，但也是配合地很好。

在太阳落下前部室的门被陈采采上了锁，这时的校园已经非常安静，陆其雨能够听到的声音只有自己和陈采采呼吸的声音。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陆其雨说。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同路的吗？”

陈采采有些诧异地看着陆其雨道。

陆其雨怔了一下，然后连忙抱歉到：“抱歉抱歉，是我糊涂了。”

“是因为被选为班长的事情吗？”陈采采问。

“额……是的，我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陆其雨说，“我很惊讶。”

在用到“惊讶”二字的时候人们经常会配上复杂的面部表情。比如第一次夹到娃娃的女生会抱着娃娃蹦上几蹦，又或者看着自家孩子零分考卷的母亲都会有种想要摸出菜刀，手刃了这不孝子的冲动。而陆其雨同学的语气平平淡淡，丝毫没有那种被踩到脚趾一样的情绪波动。

“嗯，听到林老师那么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陈采采也很平静，“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是做过班长的。”

“最后还不是因为包庇逃课的同学而被老师撤了职。”

“所以，千万不要再犯这个错误了哦。”

陈采采背着手在陆其雨的身前面对着他，那一刻天边最后一丝阳光洒在陈采采的笑脸上，微风扬起她格子裙的裙摆。

“哦……哦。”

陆其雨恍惚了一下，然后整个脸颊开始发热。

“今天能来打扫部室真是感谢了。”

“没……没什么的。”陆其雨突然患上了口吃的毛病，“我……我是音乐部的副部长，这都是……是应该的。”

聊着闲话，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分别的路口。陈采采对着陆其雨挥手道：“今天的事，谢谢了。”

“不……不客气。”

陆其雨有些一头雾水，陈采采为什么又要为打扫部室的事情再次道谢呢，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转过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大魔王飞到陆其雨身边说：“你现在的心跳速度应经超过了每分钟一百次，你现在很紧张。”

陆其雨没有回应，算是默认大魔王的话。

“明明已经达到了你不让陈采采担任班长这一目标，你为什么还要紧张呢？”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陆其雨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是因为你现在依旧不敢说真话，你说话前都得先考虑一下这样说会不会引得别人怀疑，越是思考你就是越是紧张。我这么说没错的吧？”

“可能是这样的。”陆其雨并没有做出正面回应，“我不知道这么做算不算正确，陈采采在知道我一直在欺骗她之后又会不会对我失望。”

“你一直在承担着一切，又不想别人知道，只想做个充满悲情的、默默奉献的伟大人物。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也许人家并不需要你多做这么多事情？”

大魔王今天说的每句话重锤一样砸在陆其雨的心里，陆其雨看着大魔王的眼睛说：“你是说她并不需要我这样子去做吗？”

“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你得自己去问。”

陆其雨沉默，今天他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沉默。

沉默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一种用来拖延的手段。就好像那些被抓紧监狱的犯人，最起初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他们总会沉默，总会选择性地无事掉问题，沉浸在自己无罪的内心世界里。可等到他们长时间地被放置在聚光灯之下，他们内心的防线也会一点点土崩瓦解，最后不得不接受那个本来就是事实的事实。

然而，陆其雨不是犯人，也不会有人来审问他。

所以，关于问题的真相他无需言明。

“我回来了！”

陆其雨推开家门喊道。

陆悠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喊上一声“笨蛋哥哥”。

“悠悠？悠悠！你在家吗？”

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走到悠悠的房前推开房门，正好看到悠悠正躺在床上。

“笨蛋老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悠悠的声音很微弱，陆其雨的心中立刻就觉得有些不好。

“悠悠，你没事吧。”

陆其雨快步走到窗前，俯下身将手掌放在陆悠悠的额头上。

“好烫。”

陆其雨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得快点去医院。”陆其雨说。

“我不想去那里，我觉我现在没有一点点力气。”陆悠悠说道。

“我背你去！”

陆其雨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运动外套罩在陆悠悠的身上，然后扶着陆悠悠坐起身，又帮她穿好鞋子。

“抓稳点。”

陆其雨蹲下身，背起了陆悠悠。

陆悠悠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只是小鸟一样在陆其雨的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医院距离卫宫天的家倒是不远，晚上医院里也没有多少人，倒是有一对年轻的父母领着一个满脸鼻涕和眼泪的小孩子往外走，从那个小孩子不爽的表情来看，他的屁股上刚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针。

“那小孩子真像小时候的你。”

陆其雨打趣道。

陆悠悠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测过体温，陆悠悠的体温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八度半。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扶了下老花镜说：“只能打吊针了。”

“嗯。”陆其雨答应道。

陆其雨背着陆悠悠走进输液室里，找到一张空床位放陆悠悠躺下，这时护士已经端着铁盘子走了进来，她蹲下身问悠悠：“左手还是右手？”

“哥哥，我怕。”

陆悠悠难得地没有在“哥哥”二字之前加上“笨蛋”这个定语，她向着墙角缩了下身体，她将渴望的目光投向哥哥，希望哥哥能够帮她免去这一次痛苦。

陆其雨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陆悠悠的额头：“不怕不怕，明明都是初中生了，怎么还会闹脾气。”

“人家怕嘛。”

陆悠悠小孩子一样耍着小脾气。

“请帮她打在左手上吧。”

陆其雨对着护士说。

“哥哥……”

陆悠悠的眼睛里泪光闪烁，说话的声音因为生病也格外地惹人怜爱。

“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陆其雨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头说。

酒精在皮肤上迅速挥发时带来的清凉的感觉，这也预示着针头已经在路上，陆悠悠偏着头看向陆其雨，尽量不去看那个恶魔的三叉戟一样尖锐的针头。

陆悠悠轻咬着发白的嘴唇，终于针头顺利的插了进去，她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输液器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落下，陆其雨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动。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现在已经是八点多，本来就没有好好吃午饭，饥饿的感觉让陆其雨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悠悠，你想吃什么，我回家做饭给你吃。”

陆其雨起身问道。

陆悠悠伸出一只手拉住卫宫天的衣角，摇摇头说：“我不要吃东西，我要哥哥在这里。”

她看着陆其雨，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

“好的好的。”陆其雨重新坐下来找出手机说，“那就只有麻烦采采了。”

他按动键盘拨打下陈采采的号码，在“嘟……嘟……”的几声等待音后，陈采采接通了电话。

“采采吗？我是陆其雨。”

陆其雨首先自报家门。

“有什么事吗？”

“悠悠突然发烧了现在正在医院里输液，我一个人走不开……所以……所以想你能不能帮我们两个做一份便当送过来。”

开口的时候陆其雨也觉得自己很唐突，大晚上的喊人家女孩子来为自己送吃的确实不怎么礼貌。

可是陈采采是陆其雨唯一能求助的人了。

“嗯，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到。”

陈采采永远都是那么善解人意，好像不管陆其雨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满口答应下来。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只是，陆其雨的心中那丝因为忙于照顾悠悠而放下的愧疚感又萌发了出来。他说了声谢谢，挂掉电话，对着窗外发呆。

也就是在昨天的这个时候陆其雨和陈采采在路口分别，陆其雨没有对陈采采说出真相。

陆其雨在心底说：

“如果这是对于昨天的欺骗的报应的话，这种报应发生在我身上就好，为要要去惩罚无辜的悠悠呢？”

“如果在欺骗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受伤，那么我也希望这个受伤的人到最后会是我。”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和采采说明一切吧。她会理解的……”

“只是我有这种勇气吗？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拥有这种勇气的话，也许谁都不必受到伤害了。”

……

“陆其雨？陆其雨你在这边吗？”

听到陈采采声音的陆其雨连忙起身走出输液室，对陈采采招了招手说：“我们在这里。”

陈采采的手中提着两个大保温桶，她走进病房将保温桶放在病床床头上边的柜子上。从她凌乱的齐肩发可以看出来，她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今天晚上家里正好煲了汤，也就送一点过来给悠悠。那个保温桶里是给你的晚饭，筷子的话在塑料袋里有。”

陈采采坐在床边打开保温桶，她扶着悠悠坐直身子，用汤匙舀起一勺汤送到悠悠的嘴边：“趁热喝。”

悠悠缓缓地吸进汤汁，但在喝汤的过程中她被呛了一下。陈采采连忙找出纸巾擦拭着她嘴角的汤汁。

“慢一点，不要着急。”

陆其雨打开保温桶，保温桶里是他很喜欢吃的卤面。卤汁不咸不淡，正好下饭，面汤里还有一个完整的荷包蛋，陆其雨用筷子捅开蛋心，蛋心里流出了浓郁的蛋黄。

看的出来，陈采采准备的很用心，每一点都符合陆其雨的心意。

而一边的陈采采一勺又一勺地喂着悠悠喝汤，终于在悠悠表示喝不下了的时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谢谢。”

陆悠悠对陈采采挤出一个笑容。

“好好休息，我要先回去了。”

陈采采收拾好餐具，然后就往外走。

“我去送送她。”

陆其雨对陆悠悠请示道。

陆悠悠点头以示同意。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陆其雨很真诚地对陈采采说到。

陈采采微微一笑：“不客气的。”

“那我先走了。”陈采采坐在自行车的车座上对着陆其雨挥手。

陆其雨挥手道：“再见。”

“等等……”

陆其雨在陈采采转过身就要离开时突然喊住了他，陈采采一脚撑住地面转过头来看着陆其雨说：“还有事吗？”

陆其雨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缓缓说道：

“一路顺风。”

“嗯，谢谢。”

陈采采转身，踩上脚踏板渐渐远离卫宫天的视野。

望着陈采采的身影，陆其雨的心中生出一丝绝望的感觉，他在心底咆哮道：

“我为什么又说出了和昨天一样的话！”

人类自从出生开始就被灌输着一种名为“诚实”的观念，说谎话的孩子会像匹诺曹一样长长鼻子，诚实的孩子则是会得到金斧头这种奖励。总而言之，诚实的孩子会得到奖励，说谎话的孩子则会受到惩罚。

可是，这些故事本来就是些无中生有的东西，可以归结为谎话的一种。也就是说孩子们从小便被大人们用谎话来哄骗着，等小孩子们长成大人之后也就用同样的谎言去谎骗自己的孩子。

所以，人类一直是在谎言中生活的。

具有嘲讽意义的是，人类却将这种东西定义为“罪恶”定义为“邪恶”，纯洁的好像人类世界中不存在这种肮脏又下流的东西。

在陆其雨的心中一直都一份罪恶感，那是一种和小时候放学后偷偷用家里的钱去买了一袋零食产生的感觉一样的东西。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里，可是他又不能用手去抓。

因为他抓不到。

因为他不敢对陈采采说出事情的真相。

他觉得自己可悲又可怜，明明自己是一直在付出的那一方，明明自己是为了陈采采好，那种感觉却一直挥之不去。

药瓶里的药一点点落尽，陆其雨喊来护士拔掉针头。他摇醒妹妹，然后小声对她说：“我们回家吧。”

“嗯……”

陆悠悠小声哼哼道。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在安排完妹妹睡下后，陆其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知道大魔王一直在等着他，因为在回来的路上大魔王这几天就会住在他的房间里。

“林老师交给了我一个表格需要做好，冰箱里还有两袋泡面，今天就先委屈一下你了。”

陆其雨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电脑的前面坐了下来。

大魔王环抱着胳膊走到陆其雨的身后，用手臂支撑着椅子的后背上趴在陆其雨的耳边说：“不和陈采采说明真相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有必要了。”

“哦？”

“现在陈采采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那边的问题都已经解决完毕了。社团的分歧也好，不能担任班长也好，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好了，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在欺骗她了。”

听着陆其雨的话大魔王嘴角微微地扬了起来，她坐在一边并没有说话。

陆其雨的话说的没错。

只是是他所认为的不错。

于是在小镇上所有的灯都关闭的时刻，陆其雨的电脑屏幕还是亮着的。

不过虽然如此，他的努力还是没有得到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