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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会》第一回 逢恶狼良妪殒命 救孤女老叟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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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万里闲田万里人,

大河上下尽孤魂。

妪叟孀童车前骨,

蝼蚓螟蜮马后尘。

茅庐走鼠横尸冷,

笙歌罗帱暖朱门。

忍把荒唐说真语,

霜消雪灭满目春。

话说本朝皇帝原系先皇第十二子,粗陋鄙俗,骄奢淫逸,终日沉迷声色犬马,荒废朝政。朝堂之内滥用酷刑,残害忠良,奸佞当道,无贤可用;田亩之外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以致妖怒鬼怨,人神共愤。八方恶鬼蛮妖趁乱而起,蜂拥入世,皆有吞并天下之心。从此,天下愈乱。

且说这一年秋初,邺城方圆百里蝗灾泛滥,颗粒无收,百姓挖草剥树,易子而食,十死八九。有那年轻力大的,也顾不得父母妻子,纷纷上山落草为寇,强抢银粮,乃至纵火焚房,杀人害命。虽有官府时而征剿,怎奈寡不敌众,于事无补。更有那官比匪恶,欺压良善,逼良为娼,滥立税目,屡征徭役,以致田地荒芜,灾情愈重。

城西北三里外有一座村落,名“姜家庄”,原本百余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两户。村北有一处孤院,院墙以朽腐木枝堆围而成,内有两间破烂茅屋。这户农家户主名姜烨,今年不过三十岁,娶邻村田氏为妻,二人父母早已亡故,虽有几位兄弟姐妹,却各自逃生在外,杳无音信。姜烨为人忠厚寡言,任劳任怨,田氏温静平和,安贫乐道,夫妻二人数年以来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然而,这一日晌午吃饭时,夫妻二人却争执不休。桌上摆着一小盆米汤,一小碟嫩草根,夫妻二人各盛了半碗米汤,在里面放了些盐,又嚼了几口草根。姜烨道:“娘子,如今家中米粮已尽,我若不去做匪,你我性命危在旦夕。况且你腹中胎儿已足月,近日就要生产,你何必苦苦阻我?”田氏正色道:“我横竖不能依你。你我虽不是圣贤,也终究是个人,岂能做那丧尽天良的事?即便是全家饿死,也不许你做匪!”姜烨道:“罢了,不过是个死,既有娘子陪我,我也死而无憾了。”田氏道:“就是这样才好。你我夫妻一场,临终还能死在一处,这也是神灵的恩赐。”言语间,夫妻二人声音渐小,只觉有气无力。

当夜田氏只觉腹痛难忍,呻吟不止。姜烨听得响动,披衣起身,扶田氏半卧在榻上。田氏道:“夫君,我恐怕要生了,村里也没别人,你只去村南李伯父家借一把剪刀来。我两家虽不大走动,到底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谅他也能帮这个忙。”姜烨道:“娘子,我若去了,留你一人在家如何使得?”田氏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不过是生孩子,又不是登房爬梯的。”又手指东厢粮仓,道:“你且去粮仓里抓一把稻草,放在我枕边,再过去。”姜烨恐妻着凉,将一件外衣披在田氏背上,去粮仓拿来稻草,转身要走。田氏连忙拉住,将外衣拿下,递过去道:“你只这一件外衣,给了我,你穿什么?秋天的夜比不得前几日,昨日又下了一夜的雨,阴冷得紧,你若受了风,不是玩的。况且我见外面飞沙走石的,不多穿些,不教大北风吹跑了你?且穿上了再去。”姜烨一笑,接过外衣,复又穿上,转身便跑。田氏大喊道:“慢些,仔细树枝子绊了脚!”姜烨答应了一声,径自去了。

此夜薄云遮月,姜烨一路疾走,生怕田氏生产无人在旁,急切间,早已大汗淋漓。行至十字路口,借着微光,姜烨分明见到两具尸体横在路上,驻足上前细看时,是两个男童,遂叹气道:“不知是哪里逃难来的。”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自身后蹿过去,吓了一跳。回身细看,是一只黑狐。姜烨恐被伤到,误了田氏生产,忙加紧走了几步,奔南而去。

不久,已至一户人家院前,姜烨见院门敞开,便进入院内,在房门前喊道:“李伯父在家不在?”屋内老妇闻得声音,推醒老叟,轻声道:“老头子,有人叫门,快醒醒。”老叟遂披衣起来,出门相迎,道:“贤侄这么晚来,可有什么事吗?”姜烨对老叟施了一礼,道:“李伯父,小侄内人夜里腹痛,怕是要生了,想借用你老人家剪刀一用。”老叟道:“这物件我也不晓得在不在。”回身向屋内大声道:“老婆子,家里剪刀还在不在?”老妇隔窗道:“哪里还在?上个月收税的官吏说,收不到银米他们交不了差,将剪刀、锄头、木犁都缴了去了。你因气不过,上前与他们理论,倒遭一顿好打。这才过几日,你怎么忘了?”老叟闻言,拍一下额头,对姜烨道;“贤侄,确有此事。那起天杀的恶吏,多早晚死绝才好!”姜烨担忧田氏,遂道了句“叨扰”,转身欲去。老妇穿好衣裳,出门对姜烨道:“既是侄儿娘子生产,你一个男人家也不懂这里面的事,我去帮衬她,到底教人安心些。”老叟对老妇道:“我陪你去,也好多个人手。”老妇笑道:“你是老糊涂了。女人生孩子,你一个老顽固帮得上什么?你且安心在家待着,忙完了教侄儿送我回来便是。”姜烨也道:“伯母说的是,伯父且先安睡,待内人完了事,侄儿送伯母回来便是。”老叟遂送了他二人几步,回屋躺下,心内想着老妇,不曾真睡,只合眼假寐罢了。

老妇自知脚步慢,恐耽搁田氏生产,遂对姜烨道:“侄儿,你且先行几步,看看你娘子怎么样了。若好呢,你便回来接我;若不好,你只管忙你的。别介意我,我这老腿老胳膊的,不知几时能到呢。”姜烨道:“伯母说哪里话。侄儿三更半夜惊动你老人家,已是不敬,若再留你一人在这黑风路上,倘或被什么野猫野狗吓到,越发不是个人了。”老妇道:“侄儿是个有孝心的,我素来知道,只是如今你娘子事情紧急,也迟不得。”姜烨想了一想,道:“伯母若不嫌颠簸,侄儿情愿背你老人家。一来夜里风大,我倒可以遮挡些,你老人家也暖和些;二来我腿脚快,咱娘两个也可早些到家帮我娘子的忙。”老妇笑道:“倒是你有主意,这样就很好。”

姜烨背着老妇,二人行至十字路口,未见适才那二童尸体,姜烨暗自狐疑,心想:“或许被什么野兽叼了去,也未可知。”四处望了望,见先前那黑狐也不在,略安下心,遂快步向前行。刚又走一箭之地,老妇朦胧见前面水坑边趴着两只狐狗一样的东西,遂拍了一下姜烨,道:“侄儿,你看前面水坑边是什么东西?”姜烨定睛细看了一回,也没看清,加之心内想着田氏,焦虑间也不曾留心,遂道:“想是山里的野猫野鼠,下山找食吃。”话音落时,却见那两只野兽已走过来。烨再一细看,几乎吓得动弹不得,竟是两只健硕雄壮的野狼。白狼在前,灰狼在右,将烨围住。老妇此时早吓得丢了魂魄一般,颤巍巍低声说了几句,姜烨也听不清是什么话。姜烨一面慢慢后退,一面留意地下。二狼一面龇着牙,直视姜烨,一面慢慢进逼。姜烨退了三五步,踩到一根大树枝,慢慢弯腰,想拾起来。刚刚蹲下一半,只见白狼风驰电掣一般扑上来,姜烨向左一躲,那白狼早已扑倒老妇,一口咬断脖颈。可怜老妇人还不及喊一声,便亡故了。姜烨见势,连忙拾起树枝,还未站起身,灰狼早已飞身猛扑上来,一爪拨开树枝,复又一口,将姜烨颈骨咬断。姜烨身亡。

且说彼时田氏半卧在榻上,本欲静等姜烨归来,不想姜烨刚刚出院,她便只觉腹痛愈烈,竭力喊了几声,想教姜烨回来,怎奈户外狂风大作,姜烨哪里听得见?田氏无可奈何,见要生产,便将被子揭开,褪去上下小衣,将那把稻草咬在口里。窗子虽用茅草掩了,依旧有寒风透进来,田氏只觉侵肌裂骨,冻得打颤。连日来忍饥受冻,田氏胃肠绞痛难忍,此时被风一吹,胃肠越发疼痛起来。田氏一面强忍巨痛,一面捂着肚皮,静静等待。须臾,田氏只觉下身涌动,遂咬紧牙关,竭力生产。几次阵痛下来,稻草已被咬得支离破碎,田氏也早已精疲力竭。听得一声啼哭,田氏略安了心,晕死过去。

却又说老叟在榻上辗转反侧,等了两个时辰不见老妇归来,天色已微明,心内纳罕:“论理老婆子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怎么迟迟不见动静?莫非有什么事绊住了?”又胡思乱想一番,只觉事情蹊跷,心内煎熬,遂起身披上外衣,拿了一根短棒,向北疾行。老叟顶着北风,将脸侧到左边,一路躲着水坑。行至十字路口,早见一团红黄相间的东西横在路上,上前细看时,吓得忙向后退了一步,跌倒在地。原来竟是两具被撕烂的尸身,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肚腹皆被咬破,五内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下面是一大滩黑血。老叟吸了几大口气,喘了几下,定了定神,复爬起身。因看不见脸,便大着胆子凑近尸身,将二人头发掀去,定睛细看,正是老妇、姜烨二人。老叟颤抖双手去摸老妇脉息,已然没了动静,又翻了翻眼皮,那瞳孔已经散了。慌手乱脚救了一阵,尸身早已僵冷,哪里救得下?不禁大恸,瘫在地上,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口里只念“老婆子”,一时哭得头晕目眩,气也短了一半。忽想起昨夜姜烨之言,说田氏家中待产,老叟暗思:“老婆子已是不中用了,我有多少眼泪且等回来再流。那姜烨内人这早晚也不知是死是活,一人二命,我且先去瞧瞧。”老叟下定主意,翻身起来,一面捡起短棒,一面奔姜烨家走去。

老叟至姜家院门,喊道:“侄媳在家不在?”无人应答,遂入内院,又在屋门外喊了几遍,依旧如此,心内已猜得五六分。推门入室,再向内室一看,只见田氏赤着身子,如骷髅一般,晕死在榻上,满榻是血,下身婴儿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老叟大惊,不及多想,上前抱住婴儿,咬断脐带,将婴儿放在田氏身边,将被子盖在母女身上,反身入厨房,净了锅,放了水,填了柴,引了火,复回至内室。老叟摸那婴儿,只觉体如寒冰,遂用双手为她暖身,一面又叫喊田氏,竟毫无动静。老叟掐田氏人中,几次三番,田氏略有气息。老叟连忙大声呼喊,田氏微睁双目,依旧昏昏沉沉,矇眬中见面前人不似姜烨,遂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问:“你是何人?”老叟道:“我是你李伯父。”田氏听到“李伯父”三字,忽然想起昨晚之事,看看女儿,又看看身下,羞得满脸通红。语中带嗔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想挣扎着起来,怎奈腹饥体寒,头晕耳鸣,胃肠绞痛,下体灼疼,更兼气息奄奄,神智不清,竟连一寸也动不得,再想问姜烨所在时,已是筋疲力尽,口不能言。老叟闻其言,心内大不受用,正色道:“侄媳,你且休恼。你有所不知,昨夜你夫君来借剪刀,我因家中没有,并不曾借于他。我内人怕你生产不顺,不辞辛苦,披星戴月随你夫君回家。我昨夜睁了一夜的眼,只盼我内人能平安归家,不想怕什么遇什么。适才去找我内人,在十字路口,见她和你夫君早已血肉模糊,身首异处,连心肝都被野兽吃了去。我连内人的尸身都不曾动一下,顶风冒冷的来看你,因怕你也遭遇野兽,我连短棒都带了来。我一个弱不禁风的老货,能打得什么野兽?一只野猫我尚且打不动,拿短棒不过是壮自己的胆,野兽果真来了,我还不是个死?我来时,你的女儿冻得冰块似的,连哭声都没有,若不是我暖她,她现在还能好好的躺在那里?若不是我来,你能在这里开口问我?如今你醒了,倒来问我来做什么?你我两家原不曾有血亲,不过一个村住着,彼此大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十几年也走动不了几回,我何苦来?为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倒送了性命!”田氏闻此言,泪落不止,一面痛姜烨之死,一面悲老妇之亡,一面感老叟之恩,一面悔自己之过,连忙竭尽全力吐了几个字:“伯父,侄媳糊涂,勿怪。”老叟转嗔为喜,道:“侄媳好生躺着。你就当我是你亲爹,亲爹伺候亲女儿,没有什么羞耻不羞耻的话。”说话间,田氏早已不省人事。

老叟寻了一块干净破布,去厨房盛了半盆开水,以冷水兑温,先将婴儿周身擦洗三遍,将血迹擦干,又换了新水,将田氏身体擦净,又将田氏身下脏布洗净,复又擦净榻板。许久,婴儿渐渐回转过来,大哭不止。田氏闻得哭声,微睁双眼,只是动不得。老叟见田氏略清醒,问:“侄媳家中可有米没有,我去煮了来?孩子冻饿了一夜,该吃些奶,你也要吃饭。”田氏不能言,只微微摇了摇头。老叟见状,说道:“侄媳你且躺着,我去去便来。”说罢,转身掩门而去。

老叟归至家中,见灶台上只余一碗生米,忙拿来一个小碟,抓一小把米放入其中,回身便走。行至院门,想了一会儿,转身复入室,又抓一大把米入小碟,将碟盛满,小心翼翼拿起碟子奔北而去。行至十字路口,见老妇尸身,心痛不已,叹了一回气,在老妇尸身边转了几转,皱眉咬牙又想了一回,反身又往回走。至家里,见灶台上还剩大半碗生米,索性放下小碟,拿起大半碗米便走,径直走到姜家。老叟入厨房,刷锅毕,放了水,填了火,将大半碗米悉数倒入锅内。

此时田氏又昏睡过去,婴儿也止了哭。老叟待饭熟,用小盆盛出来,又拿来干净筷子,送到田氏枕边,轻声道:“侄媳,好歹吃些。”田氏闻得香气,将嘴凑近饭盆,只一口便吞掉一大块饭,之后又连咬几口,不多时便吃得一粒不剩。老叟恐她噎着,连连劝她慢些,才劝了几句,饭已被吃尽。老叟收了盆筷,涮洗毕,一面向外走一面对田氏道:“侄媳且好生养息,我改日再来看你。你家屋后有张草席,我去拿来收我贤侄的尸身,等葬好了,我来告诉你。”田氏轻轻说了句“多谢老伯”,便睡了过去。

老叟手提草席来至十字路口,驻足想道;“我一人运这尸身毕竟难些,若有推车倒便宜些。”因忽然想到村东路口有一个小木车,不知是哪家扔下的,遂奔东疾走。到了路口处,却不见那木车,自己笑自己:“你这老糊涂,竟记错了地方。前些日你因觉得这车好,推到自家门口的大水坑里,怎么如今竟忘记了?这几年不似先前,竟越发糊涂了。”

老叟走到自家院墙外,忽听得里面有人声。一个道:“这破村子,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县令还叫我们收税。收他娘的!老子跟谁收?那老杀才,兄弟们收不到税,回去又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另一个道:“骂还好些。前几日,一个兄弟只因交差交得迟了些,被他打了一顿好嘴巴。过后还问,该打不该打,那兄弟不吱声,被他揪起耳朵乱打一气,竟打聋了。”一个道:“那起狗贼,仗着上面有靠山,把我们小吏不当人!对我们像主子对奴才似的,遇到大官来监察,他自己倒他娘的成了奴才!”老叟不敢进去,想退身逃走,因昨夜积了冷在五内,今早又为田氏忙得满身是汗,冷热交攻,如今风一吹,身子打了寒颤,不停咳嗽起来。

院内几个官吏闻得声响,跑出门一看,竟是一个老叟。一个问道:“你可是这村里的?”老叟答:“是。”另一个道:“今年的织布税、纺纱税、养蚕税、土地防寒税、老人防冻税、产妇安胎税、幼童防伤税、夫妻生子税、遗孀再嫁税、鳏夫娶妻税、野兽致残税、耕牛交配税、耕具修葺税、田地增产税、人口逃窜税、户籍变更税、天灾预防税、盗贼清缴税……”未及那官吏说完,早被一支流箭射中咽喉,立时倒地而亡。众人看时,是一个八尺大汉,头系白布,手执大刀,身背箭壶,领七八人,骑马飞驰而至。大汉声如巨雷,喝道:“税你娘的!”几官吏见势不妙,转身欲逃,早被大汉手起刀落,迎头劈死二人,余者被大汉部下所杀。老叟以为大汉是毫侠,忙上前跪拜谢恩。大汉冷笑道:“你家有粮没有?给老子拿出来!”老叟道;“自前几日交了官税,连耕具也被缴了,哪里有粮米?”大汉道:“放你娘的屁!没粮米,如何活到今日?你吃屎不成?”说得众人大笑。老叟道:“求英雄开恩,放小人一命,小人衔环结草也报你大恩。”大汉闻言,转身对众人道:“兄弟们听见没有,这老货说什么他娘的‘结环’?跟老子谄文词儿!你们谁能解?”一个拍手道:“结环,应该就是给驴戴嚼子!”大汉道:“扯你娘的臊!”大汉跳下马,如捏稻草一般将老叟悬空提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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