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未晞仿佛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全身透着寒气。
“让你师父带他们离开。”秦风继续在她耳边说。
陆未晞愣了片霎，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没有灵魂地说了句：“师父，你们走吧。”
她低垂着眼，不敢看对面他们的表情，但她仿佛能听见他们错愕的呼吸声。
“过来。”烨临再次对她说，此次他连名字都没喊她，已经直接是命令的口吻了。
陆未晞身子微微发抖，说了句：“师父，求您放过他。”
瞬时，空气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被她的态度惊愕到了，然而碍于仙尊在场，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小晞，你中邪了吗？你身后这个是这岛上最大的邪魔啊，你怎么还在维护他！”花颂劝说道。
“对不起。”陆未晞知道自己现在在他们眼中一定是疯了，但她此时只能说这句话。
“你们看不出来么，她怕是真的喜欢上她身后这个邪魔了。”方可欣适时地说道，但她的语气不敢过分嘲讽。
垂着眼的陆未晞仿佛又听到了众人惊讶不已的声音，她摇了摇头，否认了方可欣的话：“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方可欣咄咄逼人。
陆未晞沉默，不知道怎么解释。
“让他们赶紧走。”秦风再次在她耳畔说。
陆未晞迟疑了一下，做出了个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举动，她咚地一声跪下，低着头说：“师父，求您。”
空气寂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烨临开口问了句：“你确定么？”
陆未晞默然，点头。
“好，我可以放了他。”烨临的话让众人再次惊讶，“你过来，跟我回芒山。”
陆未晞没想到师父竟然真的会答应她这么无理的请求，她既慌乱又感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起身，正想往师父走去，却被秦风从身后拉住了衣服：“你不能走，你一走，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回来再对付我。”
“我师父他向来说话算话。”陆未晞的语气中已经流露出了对他的厌恶，“你放开我。”
秦风依然拉着她的衣服：“我不允许你走，你就别想走。”
他的语气中透着威胁意味，这才是真的他，危险、狠厉。陆未晞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他的认知错得有多离谱，她被他骗得太容易。
“小晞，快过来啊。”花颂见陆未晞还在原地，着急道。
陆未晞看了花颂一眼，又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垂眼，对烨临说：“师父，我要留下来跟他一起。”
“小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花颂彻底急了，她都走到陆未晞面前要去拉她。
陆未晞却后退了一步：“花颂，对不起。”
“你对她做了什么！让她要如此护你！”花颂怒问秦风。
秦风轻笑了声：“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你们不都看到了么？我什么也没做。”
“小晞，是不是他威胁了你什么？”花颂问陆未晞，“他们这些邪魔外道最擅长做这样的事。”
陆未晞愣了一下，很想点头，但最后还是轻轻摇头：“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小晞！你……”花颂真是被气到了，她失望地转身，走回了烨临身后。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么？”烨临再次开口，语气依然是平淡的。
陆未晞脸埋得更低，点头。
“我们走。”烨临对身后的弟子们说。
“仙尊……”花颂还想劝烨临，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他弟子纵使心中有意见，也不好对仙尊提出疑议，便只好齐声回是。
“雪球，你留下。”烨临对身旁的雪球说了句。说完，便腾云而起，带着弟子们消失在了东方天际。
眼前出现了两只白色绒爪，在确定前方没有动静后，陆未晞才终于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雪球和它身后空荡荡的地。
师父他，对她该多失望。陆未晞静默着，眼神空空地望着黑漆漆的东方天际。今夜无月，天空格外沉寂。
“你师父对你还真是好，既没生气也没骂你，最后还留只神兽给你，我倒是明白你为何会喜欢他了。”秦风放开了陆未晞道。
“你闭嘴！”陆未晞转身，怒目而视。
秦风无所谓地笑了笑。
然后，谁也没说话，两人就那么对视。
“雪球，我们走。”陆未晞先移开了视线，对站在二人中间的雪白神兽说。
雪球看了看她，看了看秦风，竟有些舍不得移步离开秦风。
“雪球！”陆未晞气到，加重声音喊了声。
雪球这才慢悠悠地挪到了她身边。
陆未晞正要转身，秦风却在她身后说：“不准走。”
陆未晞没有理会，直接往前。
“我有只血蝠，你说我让它捎封信去芒山，告诉他们你喜欢你师父的事，如何？”
陆未晞止步，转身：“你到底要怎样！”
她都气极了，秦风却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女妖：“帮我埋了她。”
清晨，白雾弥漫，满是蔷薇的一块地中，泥土翻飞，陆未晞正吭哧吭哧地挖着土。她累得满头汗，喘着气，身上的浅绿衣服已经沾满了泥渍。看她挖的坑的大小，就知道她已经挖了很久。她翻了块土，实在太累了，便将铁锹立在土中，靠着稍微休息下。她睨了眼坑旁女妖的尸体，再看到女妖旁的站着围观的一人一兽，她不禁在内心翻白眼叹气，她为什么要在这儿累死累活地挖坑！
“继续。”秦风提醒她。
陆未晞瞪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秦风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故意要这么问。
“知道我！”陆未晞声音弱了下来，“喜欢师父的事……”
“那个幻境。”秦风回答。
陆未晞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思考了一下后才想起来：“你说昨夜树林中的……”
她鬼使神差表白的那个“师父”？
“是我。”秦风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你……”陆未晞想问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但答案就摆在眼前，又有什么好问的呢。她叹气，转过头，拿起铁锹，继续挖土。
怪只怪，她不该对师父有那样的心思，也就不会被人知晓别人协迫了。
待林中的雾气散得只剩薄薄一层时，陆未晞的坑终于挖好了。她已经累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坑边，也不管形象不形象的了。
“我不帮你搬尸体！”陆未晞看了眼秦风，气势汹汹地宣示道。
秦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走到女妖身旁，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看那小心谨慎的动作，仿佛在抱自己最珍惜的人，然而怀中之人，却明明是被他亲手毒死的。
这人实在心机深沉，太表里不一，陆未晞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防着他，不能再被他的外表所骗！
他将她放入土坑中躺好，还帮她理了理乱掉的发丝，然后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儿，仿佛充满爱怜。
“埋。”秦风起身，对陆未晞说，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女妖身上。
这理所当然地使唤她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陆未晞心中气愤，但一想到把柄在他手中她还是忍了，她又默默拿起铁锹，将方才挖出的土再填回去。
“她叫柳月婵。”一旁伫立着的秦风看着女妖一点点被泥土覆盖，突然开口说。
名字还挺好听，陆未晞继续填坑，没有回应。
“初识她时，是百年前，她是西域来的青楼花魁，少不经事的我被她相貌和舞姿所惑，终日与其厮混。”秦风讲到此处顿了顿，仿佛感慨万千。
陆未晞一边挖着土，一边心想，他为什么要突然讲这些？她并不想听他跟女妖怪的前尘情史好么！但她懒得打断他，就让他自己讲好了。
“但渐渐地，我发现她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某日，我跟随她到了一个义庄，跟丢了她。义庄中的棺材有了异动，我好奇查看，却被里面诈了尸的僵尸所咬伤。我吓得跑回了家，后来就大病了一场。生病期间，城中发生瘟疫，僵尸横行，人人自危。为防我变异成僵尸噬咬他人，昏迷中我被家人抬到郊外的小别院，与府中其他被感染者们关在一起，抛之不顾。”讲到此处，秦风嗤笑了一声，充满了不屑，却似乎又隐隐带着恨意。
“也不知在小别院中浑浑噩噩躺了多久，后来我感觉有人在喂我喝东西，有点粘稠有点腥，却是我渴望的味道。”
陆未晞听到这话，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秦风一眼。
“是血。”秦风继续说，“后来，又不知躺了多久，等我醒过来后，只剩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我起身出门去到街上，街景荒凉，连个人都看不到，整个京城仿佛一座死城，与先前的繁华喧闹截然不同。我回到府中，才终于见到了有人的生气。但是府中之人竟都怕我，让他赶紧滚。我怒上心头，一时失去了理智冲向他们，等我回过神来后，才发现，整个府中的人……“秦风再次停顿，语气中带了一丝阴沉说道，“无一生还。我看着满屋子残破的尸体，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
铲着土，默默听着的陆未晞心中反感，他血洗了自己的家人，不仅没有一丝歉疚和悔意，还是如此态度？
“我变成吸血僵尸的事，很快被人知道，我被官府抓走，要执以死刑。在行刑日的断头台上，我就要被砍下人头时，突然出现了胡埙之声，数十僵尸涌来，将现场围观的行刑的人全数咬死，然后，柳月婵出现在血流遍地的行刑场中，救了我。她说她从西域来的理由，就是她的主人让她带来这场瘟疫，引起京城的混。她不想害我，我却还是阴差阳错变成了吸血僵尸。我当时对血有着无穷无尽的渴望又无处可去，便只好跟着她在城中终日饮血度日。直到有一天，皇帝请了位仙者来平息混乱，他带着弟子们四处搜寻，遇到僵尸便杀。那位厉害的修仙者，便是你师父——芒山仙尊。”
陆未晞惊讶地再次抬头，难怪女妖当时知道师父身份后会那么惊讶。
“柳月婵带着我四处躲藏，想要逃出城外。她联系她的主人帮忙，却联系不上。几日后，在我们快要被芒山的人抓住时，有人传闻仙尊不知为何受了伤。”秦风看着陆未晞说。
陆未晞蹙了蹙眉，虽然百年前师父做这些事时，她都还未出生，但一听到师父受伤她心里就不舒服。
“柳月婵与我趁机逃出了城，她也终于联系上她的主人，然而她的主人却让她来苍梧岛等候命令。这一等，百年也就过去了。”秦风的语气充满了感慨。
“初到岛上时，我对一切还有着新鲜感，尤其是年轻男子的血。后来却渐渐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无事便开始研习术法，当我的术法已经到她快控制不了我时，她便在我身上下了禁咒，让我无法手无缚鸡之力，也出不去这岛，将我变相地禁锢了起来。”
“那你根本就没病？”陆未晞反应过来。
秦风默认。
“那芥芒草你拿去干什么了！”陆未晞质问他。
“不是跟你说了么，解了我身上的咒。我现下恢复了些术法，也能出岛了。”秦风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你之前的咳嗽和吐血？”陆未晞问。
“为了博你同情。”秦风回得淡定。
“你！”陆未晞明白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她问，“你从第一眼见我起，就开始算计好了之后的步骤？”
“是。”秦风说。
“你本来就知道芥芒草是在芒山的？”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芒山弟子的？”
“你进我屋子时，我看到你的装束，尤其你腰间那把七星剑，可不是普通仙家弟子会有的，我便有了猜测。之后在牢中，听见你与同门弟子们的对话，我就完全确认了。”
“那你就那么确认之后我能帮你拿来芥芒草？”
“我看你术法水平并不高，带着的灵兽和剑倒是名贵，你在牢中所用的符，也不是一般弟子能有的。如此猜测，你大概是芒山上某个仙者特别优待的弟子，料想地位不会低，却没想到在牢中，他们提到……”
“我是仙尊的徒弟是吧？”陆未晞讥讽他。
“对，你比我想象中还更特殊些。虽然当时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能拿到芥芒草，但我却知道你是百年来这岛上的无数人中，最有希望能拿到的。事实也证明，我判断对了。”
“阴险！”陆未晞实在找不出更能形容他的词了。
“怪只怪你太单纯，一开始就十足地确认我是柳月婵的男宠。”秦风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她就是被他的外表所蒙骗了。现在想来，要是她能谨遵下山时季思远跟她说的那几句话就好，此刻，她突然很怀念师兄。
“埋好了！”陆未晞将铁铲扔到一边，生气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她的手好酸。
秦风俯身摘了朵脚边的粉色蔷薇，将它轻放在了埋柳月婵的泥土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跟她无声告别。
“你有喜欢过她吗？”不知为何，陆未晞突然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女妖也问过，得到的是让她心死的沉默，但此刻，陆未晞还想替她再问一次。
“或许吧。”秦风回，“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听了他的回答，再想到女妖对他的痴心，陆未晞再次深深同情女妖。
“那什么对你是重要的？”她问。
秦风看着她，思考了半晌后得出结论：“没有。”
陆未晞意外于这样的回答，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想想，眼前站着的他，也不是人啊，这样答案似乎就合理多了。那女妖呢？她看了眼埋女妖的地方问：“她是妖魔吗？”
“只是常人。”
“常人能活100多岁？”
“她的命跟她的容貌一般，都是靠血维持的。”
“你说百年前是她的主人让她来此岛上的，那她的主人呢？”
“从未见过。”秦风毫不在意地说，“或许，根本就是她编造的。”
陆未晞的问题问完，其他也不想再细究。静默时，秦风走到了她面前，她下意识防备地往后退。
“你干什么？”她警戒道。
“你脸上有土，我帮你擦掉。”他抬手，想要帮她擦脸，却被她重重地推开。
“不用。”她又退了几步，自己擦掉了脸上的土。
她知道，他这种带着暧昧意味的动作，都是假的，包括，先前离岛时的那个拥抱，还有树林中的他念的那几句诗，都只是为了蛊惑她而已。
“你要求的我都做了，就此别过。”陆未晞想要尽快离开他，她实在不愿待在他身边时刻去揣摩他的心思，一不小心还会被利用。她对一直站在秦风旁边的雪白灵兽说，“雪球，走了。”
雪球又不情不愿地踱到她身旁。
陆未晞此次头也不回，步履加快地走。然而才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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