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夜，凛冽的风。

风，是双剑之风。夜，是敌成剑下魂的夜。

剑眉男子将长剑上的血渍擦干，收还入鞘。

呼——呼——

山顶的风不断地吹着蓝衣剑眉男子和他身后的女枪客，吹拂着二人疲倦的脸庞。暗淡的双眼，藏着摄人心魄的光。

凶灵般的双眼，煞气十足的光！

二人从衡阳城出来后，渡岷江，过成都。一路上，已经有十名峨嵋山的“白猿”好手在拐角暗处截杀他们。

一路上，也有十名峨嵋山的“白猿”惨死他们的剑和枪下。

刚开始，剑眉男子还不忍痛下杀手。当“白猿”们各个死战时，剑眉男子和女枪客二人也不得不抛弃当初“以武弑武”的约定。

剑眉男子抬头看着峨嵋金顶上乌云密布的天空，慢慢抹去脸上的汗水。

乌黑的云，煞白的脸。

在剑眉男子眼前的，是峨嵋山著名的“四面普贤金像”。尽管是夜中，金顶上每五部一火把的布置却能让整座金顶平台变得明亮起来。照亮了金顶上，峨嵋弟子们横七竖八的尸体。

此时，剑眉男子正仰视着对着华藏寺那一面的普贤菩萨像。而菩萨，也垂着头对他微笑着，似乎全无因剑眉男子在金顶上大开杀戒而仇视他。

“我明白了。”剑眉男子兴奋地道。

女枪客问道：“明白什么了？”

剑眉男子带着一丝微笑，缓缓地道：“慈悲。慈着，愿众生得乐。悲者，愿众生离苦。可惜，慈悲者却未必能离苦得乐。”

“就像我们一样，对吗？”女枪客侧头，看着剑眉男子的背影道。

剑眉男子激动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杀生菩萨吗？”

“你······难道动摇了？”女枪客的语气中带有不小的担忧。剑眉男子心中任何的波澜都逃不过她敏锐的心思。此时，等待剑眉男子回答她的瞬间，却是那么长。

“不曾。”剑眉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种语气，最让女枪客放心。

女枪客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道：“当年可是你带我走上这条路的。你没忘吧？”

剑眉男子冷笑了一声，道：“既是我说出的话，又怎么会忘？’无论如何，都会把这条路走完，就算是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以我之身，换后世安宁。’这是我们的誓言。”

女枪客脑海间闪过二人跪在夕阳下，说出这些话时的情形。“一路走来，我······我的杀意弱了。”女枪客看着自己的双手时说道。她的话语变得吞吞吐吐，似乎忘了她的那双手是用来杀人的。

也是带她自己下地狱的。

“如何变了？”剑眉男子奇怪地道，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

女枪客面带愁容地道：“在杀敌上，我早已麻木。如今，我刺敌的每一枪，都好像扎在了我自己身上。我似乎能感受到敌的痛。”

剑眉男子不解：“我们的兵刃见血的次数早就多得无可计数了，你为何偏偏在此时变得心软？”

女枪客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当她手中红缨染上第一滴血时，那人的眼中传来了无底的愤恨和冤屈。当长枪拔出，那人拼命想捂住腹部的血柱时，她才意识到：人和畜生，并无不同。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对自己枪下鬼不再抱有怜悯心。直到现在，女枪客才慢慢发现自己握枪的手开始不住发抖。

其实，是她的心变了，变得犹豫起来。

剑眉男子道：“后来我才想明白。今日我们让兵刃见一次血，日后却能让万人活。”

真的是这样吗？女枪客的脑海中第一次萌发出了不一样的想法。不知为何，质疑剑眉男子的思想让女枪客浑身上下感到不寒而栗。难道二人不是一个征途上的战友吗？这一刻，女枪客只发觉二人之心不再齐，不齐之心也难断金。

金······不正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吗？

良久，金顶华藏寺的寺门“吱吱”地缓缓打开了。剑眉男子和女枪客同时回过头来，之见一名墨绿袍道士从寺门中走出。他鹤发童颜，道骨仙风，面无任何表情。正是峨嵋掌门，精通峨嵋枪剑二路的大才，温天罡！

剑眉男子和女枪客猛觉一阵威压扑面而来，压得二人都说不出话，只能眺望这立在原地的峨嵋掌门。峨嵋的掌门，散发着武林宗师级的气势。望着温天罡那双如秃鹫般的双眼，剑眉男子和女枪客心中只发觉安安发毛。

在这金光闪闪的华藏寺内有一块金制的牌匾，上面写着“神武宗门”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正是当朝明帝在观摩温天罡与众锦衣卫高手切磋后，为他亲笔题写的。自获赐这块牌匾那日起，温天罡还有了另一个身份“明帝本人的武师”。

明帝每年都亲登峨嵋一到三次，向温天罡秋雾。数着日子，明帝本该到的日子，上得金顶的却是剑眉男子和女枪客二人。

每一个“白猿”都精通峨嵋的所有武术，走出江湖都含有敌手。这些“白猿”是武学的瑰宝，是峨嵋传承后代的所有希望。

然而，所有白猿都于一夜中被屠戮殆尽。

良久。

“有事进来说，留亡者一片清净。”温天罡扬声道，他的声音竟与二三十岁的男子一样洪亮。

入了华藏寺内，寺门在身后关上。只见温天罡立于寺中的释迦牟尼佛像前，身侧还有一名墨绿袍少女。一手托剑，一手杵枪。

剑是白猿碧云剑，枪是子午梅花枪。

寺内灯火通明，巨大的佛像低垂着眼帘。

温天罡道：“你们两个谁先来？”

女枪客缓缓走到剑眉男子身前，将手中长枪提起，枪头只指温天罡眉间。通体白银的枪头上还带着层层水波纹，反射着寺庙中金黄色的火光。一朵白缨自然地垂落。

骊均千潮梨花枪法起手式，“梨花破月”。“好枪。”温天罡不禁赞道，同时缓缓提过身旁小少女右手的梅花枪。枪头范着青粉色的光华，尾处的枪柄雕刻成了一朵梅花的样式。温天罡右腿往前一迈，摆出了前低后高的锁喉式枪法。

“你的长枪才是至宝。”女枪客道。

梅花对梨花？有趣。

身旁的剑眉男子却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女枪客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温天罡毕竟是武林宗师。虽然二人未曾出招，但温天罡身上如山般的气势已经完全压过了女枪客。

不动如山。

忽然，女枪客的马步扎得更低了，枪头朝地。温天罡自然明白女枪客的目的何在，也立刻将长枪的枪尖对准女枪客，将她所有出招的可能性在霎那间破解殆尽。

温天罡比他训练出来的所有“白猿”都厉害太多。这无疑是他们踏上征途以来，第一名宗师级别的高手。但是温天罡为何刚才没出手救他的所有徒弟们呢？

“你们想做的事情，不是没有人尝试过。”温天罡突然道。

女枪客，道：“没试过，怎会知道行不通？”说罢，女枪客双腿蹬地，长枪笔直地朝温天罡面门刺去。这一枪去的极快，是女枪客爆发出身体每一寸肌肉后产生的速度和力量。剑眉男子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叫好。

见着对面长枪袭来，温天罡好似雕塑般，完全没有躲避的想法。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飞速而来的白缨长枪。

三步······

两步······

进入刺击距离！

女枪客的长枪在温天罡面门处停了那么一瞬。白缨还带着飞速的惯性，在温天罡面前像一朵梨花般炸开。

第一步：阻绝视线。

这一枪是对决中至关重要的，等对方视线模糊后，反应力也将大打折扣。这就是技击术中的“指上打下”。女枪客马步突然下蹲。下一刻，白缨长枪将刺入温天罡的腹中。

不过，女枪客的对手是温天罡。这种小伎俩，温天罡会看不明白吗？

没等女枪客反应过来，温天罡直接将长枪翻击，砸在了女枪客的脖颈处。

梅花枪法诀语：枪出速如镖。

女枪客只觉得整条右臂发麻，长枪脱右手而出。

得手了。温天罡对于胜利并没有显得太激动，只是平静地站着。温天罡和手中的梅花枪都静如止水，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在温天罡身后的墨绿袍少女眼中，刚才那一翻枪似乎是在一霎那中完成的。

一霎那就像，火烛点亮和照亮华藏寺之间的时间。

“这，就是峨嵋。”温天罡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连我这关都没过，何谈其他山门？”

女枪客被下砸后，心中大叫不好。退步后，女枪客重新握好长枪，细细观察着温天罡架势中的破绽。可是，温天罡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跨着最简单的高马步。乍一看，全都是破绽。

然而，无一处是破绽。

女枪客曾经听一名专研枪术的“白猿”说过：梅花枪，枪不走圈。此时，女枪客和温天罡之间的比试只论一个字：快。

而最快的，往往是最简单的。

千潮梨花枪法如“梨花怒放”、“枪斩梨枝”等招式在此时完全是多余的。女枪客就像是一条蛇，在寻找到猎物最薄弱的点后，一击必杀。

但是，对面的完全不是什么猎物。

剑眉男子细细感受着温天罡眉宇间透出的气息······终于，剑眉男子明白了为何温天罡能做到静如止水，一心不乱。

此时的温天罡，就是佛菩萨。

他的眼中没有半丝杀气，只有悲怜的目光，似乎将女枪客所有的心思看穿。这种祥和与恐怖合二为一的感觉，让女枪客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焦躁。她脑海中在飞速思考着各种进攻的枪招，但温天罡那普普通通的站姿却能以不变应万变地击溃女枪客所有的想法。

这就是禅。神武之禅。

以无法为有法，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指现在。

女枪客心中暗道：“哦······仅是如此？不想是否就可以了？”想至此处，女枪客双眼一闭。

一瞬间，佛堂中似乎闪过另一束佛光。

虽然短暂，却已经足够。在场人都没注意到，温天罡的嘴角稍为向上扬了扬，道：“可惜可惜，你这么好的一个练武奇才却没入峨嵋。竟然能在如此短的瞬间内证悟禅武。”

女枪客道：“证悟之因有了，岂会没有证悟之果？”

那一霎那，峨嵋宗师温天罡在他的一生中，头一次以敬重地神情看着对面的敌人。“既然证悟了，就出招吧！”温天罡缓缓提起了长枪。

放下招式，再无长枪。

女枪客再次蹬地，长枪朝温天罡以同样的招式刺去。

不同的是，女枪客的刺击同样是在霎那间完成的。

那一瞬间，心中也无兵器，唯有她日积月累的记忆。

那一霎那，女枪客的身体便是她的武器。

那一刻，她的心蜕变了。尽管她的枪招还是被破去，长枪再次脱手而出，“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温天罡开心地大笑起来，这也是他身边墨绿袍少女第一次看师父笑得如此开心。

能见证一名武者踏入自己的世界，就是多了一个知音。

温天罡笑着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在峨眉。我可以把你禅武的修为一步步深化。”听到这儿，女枪客脸上原本战败的失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激动的笑容。这个新世界实在太大，太广。温天罡继续道：“有一天，你就能成为峨嵋山——”

一柄乌黑色的长剑在这华藏寺中出鞘。这次在这佛堂中显现的，不是金黄色的佛光。

是无色的光。

是魔光！

长剑从女枪客右腋下的空隙间突刺出去，剑尖径直插入了温天罡的腹中，又立刻拔出。

一口鲜血喷在了女枪客还未反应过来的脸上。温天罡仰头倒下时，还好他身后的少女接住了他，才不至于摔伤头脑。“师父······你······”少女心中，温天罡是刀枪不入的。见师父倒下，少女带泪的眼中萌发出了一种新的情感：仇恨。

女枪客带着半脸的血，回头惊恐地向剑眉男子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剑眉男子用左手肘夹住剑身后，将血液擦下。“放心，他死不了。”剑眉男子淡淡地道：“不过会早死个几年罢了。”扶着温天罡的少女听到此话，倒是安心了些，仇恨的目光仍未散尽。

温天罡心口处不断涌出鲜血，道：“好剑，可······有名？”

剑眉男子将长剑收还入鞘，摇了摇头。

“剑如夜云，步灵如煞。”温天罡含着血道。

“云······煞？云煞剑？云煞双剑？”剑眉男子喃喃自语地道，随后转为大笑。这如魔般的笑声，响彻整个华藏寺。

凶灵般的剑士，此刻出世！

剑眉男子朝地上的温天罡拱手行礼，道：“得罪了，我等告辞！”女枪客擦去脸上的血，拾起了地上的白缨长枪后，跟在了剑眉男子身后。

墨绿袍女子手中还有一柄宝剑——白猿碧云剑。她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和师兄们躺在外头的尸体，胸口间热血沸腾。

刷——

少女拔剑后，正欲朝门外飞奔，一把大手却紧紧拉住了她。

是师父，温天罡。

其实，也是她的义夫。多年前，温天罡路过荒山野林，听见了丛林深处私有女婴的哭声。也是个被人抛弃的苦命孩子······无名无姓。

温天罡喊道：“林海！别追！今日是我峨嵋技不如人！数了就是输了。等你日后艺成，再去寻仇不迟。”

门外，女枪客正欲关寺门。听到温天罡的话后，她回头朝寺内喊道：“要报仇，来骊均山找我。”

温林海杀气盎然地问道：“如果你先死了呢？”

女枪客微微一笑：“父债，子偿。”

大门关上。

峨嵋山金顶上，一轮明日从云海间升起。金黄色的阳光洗刷着这片刚被鲜血浸湿的土地。

“你出剑和温天罡出枪，异曲同工，都已入禅武。”女枪客道，二人皆眺望着云海上的太阳。

“是。”剑眉男子答道。

女枪客侧身问道：“你说这一次让我先上，不过是想让温天罡带我入禅武之境。对吗？”

剑眉男子回头，嘴角处带着一抹邪笑：“一开始，不也是你先开的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