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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旧事》第六章 三宝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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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正说着,有东宫内侍官对当阳公萧大心三人报说,衡山侯来了。说话间,就见四名身穿素缎衣的俊俏家奴手抬一捆素纹细绫,边行边展,直铺到众人眼前。又有两名家奴在布上洒上香料。然后又有数人散开分立院中所有出入之门。

厌便向其中最年长的当阳公大心请辞回避。当阳公萧大心未及开口,宁国公大临却道:“何必忙着回避,兄弟们难得相聚,连向来惜步的萧静都来了。”

汝南侯萧坚道:“士子们传说,见衡山嗣侯出行,甚于见陶真人下凡。看这排场果真如此。”

安乐侯义理道:“如今每每赞人必称仙人,真落俗套矣。”

临城公大联却笑道:“你竟不识萧静?赞常人是俗套,赞萧静却是写实。国中少年只他配有这排场。连父皇都常赞他。”

大临冷笑道:“只怕父皇对他的喜爱还甚于我等兄弟。”

正说着,只见众锦衣家奴抬着一个华丽座舆,座中一名白衫少年,逶迤而来。座舆停于素缎之上,少年足不沾尘的走出。少年长身玉立一袭月白云锦春衫。头发都用羊脂白玉冠笼起,越发显得鬓若刀裁,五官清丽。右手拿着刚长过手掌的一柄白玉如意,那手指优雅细长,其润白之色竟不下玉如意。真是一个不食烟火、不染尘埃的仙境少年。此人便是皇帝八弟已故襄王之孙,被皇太子萧纲赞为宗室之秀的衡山侯萧静。

众人相见,互施长幼常礼。

临城公大联笑着上前道:“听说你前日陪父皇游园着了凉风,可好些了?”

衡山嗣侯萧静答道:“不过是触到了春寒,多谢记挂。”话说静、连二人站在一起,若这逊一分美貌,那却胜一分神韵,真是不分伯仲,赏心悦目。

宁国公大临道:“我父皇可好?我们兄弟一月许能见一次,你却是常伴身侧。”

萧静一笑,淡淡答道:“好。”

萧确走上前,故意踩着萧静所站的素缎,爽朗大笑道:“从兄,您今日下凡降临同泰寺,有何缘由?”

萧静慢慢说道:“圣上命宗室子弟明日都来听课,我是必受不了人群的浑浊之气的。若当中起了呕吐厌烦之意,岂不亵渎。所以明日就告了假。想来今日清静,便来为母亲拈香,谁知还是碰到了您们这群人。尤其是你这狂人,你今日可是又练骑射了?可是练完了,未换靴履就蹬车前来?你自甘入武戏末流也还不算大过,可拜见普萨前竟不更衣沐浴,不戒杀戒嗔,汝知罪否?”

萧确瞪眼不能答言,呐呐退到素缎之外。众人暗笑。

大临道:“正殿拜完释佛就罢了,怎么跑到别院来自找腌臜?”

萧静淡淡一笑,用如意指了指厌刚才清理的那三棵树,道:“为了这三株杏树。”

众人都注目看去。

萧坚道:“啊?这竟是杏树?可不是嘛,果真是七色杏树。去年我特意让人从洛阳订了几株,想移植到我的园林里。谁知总是半路就死了,就算好不容易过了江,进了建康城就枯死了。金子花了不少,还是没种成。原来,这庙里竟有三株活的。”

萧静道:“这七色杏树最是择土。我偏喜欢它生时淡淡,盛时艳艳,落时却洁白如雪。世间花木,只它逆俗,最合我心。”

当阳公萧大心道:“你家府邸可是前朝的清溪宫,当朝的芳林苑。几十年都为天下园林之冠。什么奇花异草没有,何必艳羡这庙中寂寂草木。”

萧静一叹道:“从兄不知,世间爱而不得才最挂心。我家中花匠想尽办法还是没能种成七色杏树。这庙中本来有六株对角而长,我先后求去了三株。可惜最长的也不过活了一月。如今也只得放弃,花期时来赏看一会罢了。”

萧坚一听,忙道:“你竟挖去了三颗,那我也求住持老僧舍我一株。”

萧静摇头道:“不得法,还是死,何必呢?”

萧坚道:“也许机缘巧合,我就种活了呢。到时再将法门传授于你府,岂不好?”说着即命家奴回府请花匠前来移植。又命内官去向寺中有职高僧处说明。”

突闻一个声音暮然响起道:“这树不能移。”众人寻声望去,说话之人可不就是皇孙沙弥晏。

萧静只淡淡的扫了一眼,即刻流露出厌恶之色。

厌未想众人一下都注目于他,暗咬了一下嘴唇,仍道:“这树移动必死,草木也是生灵,您还是留它一命吧。”

萧静并不看他,只对东宫几位公爵道:“这人是谁?僧不僧,俗不俗,不用敬语,不懂礼节,留这东西做甚?”

大联忙解释说:“从兄慎言,他可是皇长伯父幼子,豫章王之弟,萧黯。”

萧静却淡淡道:“哦?真是可惜。昭明太子神仙星宿般的人物,怎有这样荒诞污浊之子。”

厌对这讥讽侮辱之言仿佛充耳不闻,竟直向前走去。众人眼见他破旧泥污的僧鞋踩过洁白无瑕的锻布,直走到杏树之下,对众人道:“这杏树之所以移植必死,是因为它的花根细弱繁多,伤一根而枯全树。各位若爱它,何忍杀它?”

义理道:“理是不错,堂兄率直,哪曾多想。偏你字字谴责,不免有抓他人无心小过,赚自身功德之嫌。岂是君子所为?”

厌僵在当场,无言以对。只想离开这些牙尖嘴利的人。便习惯性的乱施一辞礼就想退下。谁知众人一阵哄笑。原来他慌乱中竟忘记自己身份与前言,所行之礼乃是在家时俗礼。反应过来后,更是惭愧几死。

当阳公萧大心便解围责众道:“汝等还是少年,怎对自家兄弟如此刻薄。”又对厌说:“你是修行之人,更要端持得住。你刚才所言无一字有失,何必自乱阵脚,被众人言辞扰乱身心。”厌心底理服,更加惭愧。

萧静冷笑道:“从兄,只怕您苦口婆心,他却未加领悟。修行,若有慧根,于集市中也能悟;若无慧根,于深山古刹中也是徒劳。”

厌虽说对这一干兄弟都有惧意,不知为何,最怕的却是萧静。这萧静不仅让他对自己形容外在自惭形秽,内里气度也让他备感压迫。萧静这句话,深深的触到了厌的痛处。入寺这么多时日来,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告诉自己,皇祖父将此地视为舍身圣地,却将他送了进来,必是对他怀有认可和期望的。而他却又常常动摇自疑,这点自信与骄傲便岌岌危立着。萧静一番话更提醒了他。

想及此,厌心底猛然升起了勇气,他身躯不由挺直,郑重说道:“不错,我修行只才五个月,不敢自测有没有慧根。但是,我有侍佛之志。佛门乃净土,我愿承皇祖父万一之愿舍身修行。”

一番话说得凛然,众人一时静默。

萧静却一笑对之,扬手示意家奴。家奴会意,忙搬来一座白狐皮高脚胡床,锦衣家奴又在其上打了一把锦盖遮阳大伞。萧静潇洒的盘腿一座,双手散散的搭在膝上,慢条斯理道:“好,小沙弥。汝有侍佛之志,本侯闻之信也。修行三心诀,信字算你有了。还有慈与智二字。汝有慈悲之心,本侯见之敬也。只剩这智字。有慈信,无智慧,不过是愚痴迷信而已。本侯自认信不及,慈不及,智不及,连居士尚不敢自称。今日得遇小师傅,不知可否请教几句?”

厌微一思索,便双掌合什一礼应下。众人都饶有兴趣观看。

萧静道:“你刚说这是佛门净土,我说这是佛门秽土,你有何讲?”

厌一思量,答道:“檀越是对,小僧也是对。你我脚下土地是器世界的红尘污土,自然是秽土;而这同泰寺所在土地也是佛眼注视、佛光普照之地,自是净土;净土,秽土,只在我心。若心念净土,自可超脱所在娑婆世界,前往永恒的净土,西天极乐的常寂光土。”

萧静一笑,道:“好个只在你心。我问你,你心中可有佛?”

厌一怔,沉吟半晌,才答:“有。”

萧静轻笑摇头。

厌犹豫着说道:“又没有。”

萧静又微笑点头。

厌继续说道:“依止师说,住念之时心中无佛。我德行浅薄,越是止念之时,越是佛在心中。”

萧静笑道:“佛是什么样?可是三头六臂五眼如妖怪?”

宁国公大临出言道:“衡阳侯,怎敢渎佛?你逾矩了。”

萧静不等大临说完,即擎如意示意其止言,眼睛依然看着厌。

厌听其亵渎之言,也有些怒气,答:“佛有千像,我心中见佛宝像庄严。”

萧静慢吞吞道:“哦,原来,你心中的佛,是殿堂的偶像啊。”

厌猛然醒悟,顿知自己已失,心如坠深渊。

勉强答道:“佛有千像,不在眼前,不在心中,有像便是虚妄。”

萧静这才点头道:“我无佛家智慧,只因崇敬昭明太子德行,才读金刚经不下千遍。你先为圣贤之子,后为释佛之奴。天福不少,怎奈后功难进。”

厌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几欲跌倒,只勉力支撑。

又听萧静道:“我说,刚才安乐侯所言不虚,你服气否?”

厌回想刚才义理所言,不知怎样回答。

萧静了然一笑道:“刚才杏树移植一事,我说汝南侯就算致树枉死无过,你就算救树一命无功。你服气否?”

厌嘴唇发抖,不能回答。

萧静继续说道:“你定听过这段故事。一僧人托钵化缘,遇到玩沙土的两小儿。两小儿见托钵僧很是尊重,起身而立。其中一儿敬重的抓了一把沙子,布施给托钵僧。这托钵僧就是传教乞食的释佛,这小儿因这一把沙砾之施,被许以治世帝王,是为阿育王。再有一段故事,说是在前朝嘉平年间,洛阳白马寺那时还是新兴的小寺庙。一个主持,几个僧人,几个沙弥,念经度日。北方冬季天寒地冻,有年,庙里没了柴炭,主持就把佛龛上的木材卸下来当柴烧了。当时,一个僧人曾阻止说,烧了佛龛是会有报应的。当然还是烧了。结果,主持什么报应也没有,阻止的僧人身上的皮肤却脱了一层,仿佛烧伤般。佛祖对小儿与僧人云泥之判,你说这是何故?”

厌脑中一片空白,紧咬着嘴唇。

萧静道:“你怎会不知,因为一切在你心中啊。”

厌更加羞愧自恨得无地自容。

萧静道:“心中空净布施,才有功德;心中不存恶念,就无罪过。心中若为功德布施,便是无功德。心中若是知罪恶而为之,便是大恶。汝南侯心无杀生之念,汝心中因功德布施!”

厌被他话语逼至绝境,泪水已在眼中,众人静默冷看。

突闻一声清脆娇声道:“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一念之仁也是仁,无心之过也是过。衡山侯真是好机锋,巧言缪解释佛之意耶?”

众人只顾听他们对谈,竟不知身后何时多了几人,也不知驻听了多久。众人看去,说话之人形容尚幼,漆纱笼冠,竹青夏衫,一双秀目似笑非笑的闪着光。

绿衫少年旁边站这一位同样年纪,同样漆纱笼冠,粉雕玉琢的绯衣少年娇斥道:“你们甚是欺负人,尤其衡山侯,瞧,把这孩子逼问得可怜。”

众人听他说话,一哄而笑。

临城公大联笑道:“你才是孩子,你知道他是谁,敢称人家孩子。”

宁国公大临皱眉对红衣少年斥道:“你真是胡闹!怎么到这里来了?”

绯衣少年理直气壮的答:“是四皇兄让我来的,他说好护送我回宫的,却绊在这里。”宁国公大临马上怒目看向大联,大联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只得打哈哈。

众人有认识此两人,也有不认识的,便猜想八成是东宫某位年幼皇孙与其同伴。

萧静却是认识这两人,踱步过来道:“你们这样清爽之人,不该到这浑浊之地,听这浑浊之言。”

绿衣少年快语道:“衡山侯这样清爽人物,更不该口出浑浊之言。”

红衣少年也嗔道:“就是嘛,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竟见你这一面。”

萧静微微一笑道:“不过一时戏言。”

萧确朗声笑道:“怎为戏言,字字坦荡,我听得痛快。”

萧坚也笑对萧静道:“就是,堂弟呀,我算是对你五体投地。改日,我做东道,专为你设一宴,各位列席作陪。怎么样?”见萧静有推托之意,忙又说:“宴中一切巨细,皆倾府选至洁至贵至美之人物,可否赏光?”众人都笑着附和邀请,萧静方勉强答应。

萧坚大乐,不自觉地伸手欲拉萧静衣袖,萧静忙嫌恶避开。大联笑道:“汝南侯,乐而忘仪不成?”

萧坚兴趣不减,仍对萧静亲热说:“堂弟,我府中新进几个长得极干净秀美的舞伎,你……”刚说到这里,只听宁国公大临喝道:“汝南侯!佛门之地,莫得意忘形!”然后脸色阴沉的请示兄长当阳公大心回宫,大心便允命众人回东宫。东宫众人方施礼辞行。萧坚突然被斥,心内不平,仍对萧静嘟囔道:“我不过是让你到时评点一番我新排的舞蹈。”

萧静也摆手不让他再讲。

几人都已在同泰寺滞留了半日,也都互辞回府了。萧静慢行了一步,回头看厌还一脸失落的站在原地。想了想,走出了踏布,向厌走去。

厌呆望着仅一步之遥的萧静。萧静小心翼翼的不断低头看自己的丝绣履,踩着泥污的土地让他很是不自在,口中仍对厌说:“从弟,今日我虽是戏言。却有一句真话告知你。如你所言,一切在你心中。你若心属佛门,在家也是身在佛门。你若心不在佛门,出家也是掩耳盗铃,勉力为之难成正果。圣上睿智可度控天下,偏不能度控这沙门。”说完方移步离开,登撵而去,留下厌一人呆立于杏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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