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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9章 归引彼岸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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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坦荡,浮隔林间,惨淡日光挥洒,却投不下一丝阴影。朱流毓起身,踉踉跄跄地往溪流走去。

溪流有如金石激越,清澈澄净,溪底的素白色圆石倒映着万里无云素白的天,竟不知是石白,或是天白。溪流好似蜿蜒蔓延至无尽之处,这便是传言中的归引溪了。

朱流毓循着溪流缓慢前行,脑海中的惊惧、怀疑、不可置信交杂,仿佛要将她撕裂。

好累。饥饿与恐惧一同挤压着她,她的双腿,已没有一丝力气抬起,再往征途。

她放纵自己在溪边坐下,眼前溪流奔流不息,仿若岁月永不停歇,而她,却只想任由溪流奔走,岁月流逝。

她掬起一把溪水送入口中,过喉之处,苦涩久久萦绕。她又掬了一把,慢慢地喝着。

“为娘也是身不由己……”听闻有人说话,朱流毓猛然抬头,寻觅片刻,见彼岸有一粗缯布衣妇人,将由红色襁褓包裹的婴儿放在了溪流边。她深深地看了犹自咿咿呀呀的婴儿一眼,而后强捂住泄出哭声的嘴巴,踉跄而去。

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在朱流毓心海中翻陈,恍惚之间,她竟有岁月倒流的错觉。她看着彼岸那懵懂无知的婴儿,婴儿自顾自地挥动着双手,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

朱流毓站起身来,似乎想要靠近那婴儿,去看看她,摸摸她,牵她的手,或者是,将她抱起。

不待她动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也便是片刻,一头异兽便来到了婴儿身前。见其面貌,朱流毓惊得不能动弹。其异兽遍身红鳞,形体似龙,二角一足,此刻,它正用仅有的一足提起婴儿仔细端详。

泪水渐渐侵占了朱流毓的目光,她看不清彼岸异兽的动作,看不清异兽的面容,看不清异兽的双眼。但她知道,它不会加害于婴儿。

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婴儿是她,而异兽,便是夔龙。如此,又何须担忧?

彼岸却有如烈火焚烧,一瞬间光景全然退却,朱流毓撕声一喊,仍是留不住彼岸的回忆。

烈火焚烧过后,彼岸却在瞬时变成了黑魆魆的山洞。光影惨淡,朱流毓却能将洞内光景看得分明。

此刻,夔龙正用长尾轻轻地圈住婴儿,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逗乐她。然而婴儿却好像丝毫不领情,只是努力伸出小手去凑夔龙的双角。夔龙恼怒地甩了甩头,仍是低下了头颅靠近婴儿。

一天又一天,它就这样照顾着这婴儿。白日寻到野果溪水喂她,偶有时刻,见了其他野兽,若是雌兽且有母乳,便衔着回洞哺乳,若野兽起了吞食婴儿之心,夔龙便将它一口吞下。

冬日来得比往年更为迅速,每日,无须觅食,夔龙便将婴儿紧紧地圈在尾间,再用身躯覆盖住她,仿佛这般,便能使她温暖一点。

忽然,夔龙机警地抬起了头颅,竖起了耳朵。朱流毓隐隐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忙不迭地想要冲到彼岸,让它快些离开,她方踏足溪流,便被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然而她仿若未觉,只想快些去到夔龙身边,让它快些离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眼见着安吾刺杀夔龙,而后意欲剥其皮囊,不胜得意:“奇兽夔龙,可真是意外之喜,皮囊正好可以做成乐鼓献给父亲……”

朱流毓被生生订在了溪流之中,彻骨的寒意经由骨骸,直达心底。曾有耳闻,若是夔龙皮囊制成的乐鼓,再将夔龙精魂锁于鼓中,击缶而乐,便能引万千妖兽惧伏。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原来,原来。

安吾用剑划开夔龙的腹部,意欲将它的皮囊完整分离皮肉,婴儿像是知道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哭喊着挥动着双手去凑夔龙的身躯。安吾一阵诧异,也便是瞬间,夔龙精魂疾驰入婴儿体内,融为一体。

许是泊台尊人所说的宅心仁厚,又或是良心未泯,安吾并未杀她逼出夔龙精魂。而是将她托付予焉有山。

其后不过是,记忆中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朱流毓定定地站在溪流之中,看着咫尺之间的彼岸,那是她的往事,却像是陌生人的故事。

奉命教她说话走路的浣洗妇人全无耐心,见她趴在草间和觅食的渡雀玩乐,鄙夷地撇了撇嘴角:“这可不像是能成为剑客的模样……”

初相识互不理睬的四人渐渐成为朋友,笨拙地举起木剑练习,一同抱怨师父多么严苛;夜里一同去偷厨房的吃食,偶尔一同捉弄教他们读书写字的古板书生。

每年的遇亲会,她无亲人探视时暗自惆怅,却总有他们贴心相陪。

……

桩桩件件,不过是,快要被她遗忘,却又深深铭记着的片段往事。

而后,便到了祭剑日,遇石衣修蛇的那个山洞。

朱流毓垂下眼睑,像是不忍再次回看,她听到石衣修蛇沉重的身躯行动的声音,听到巨尾劈下的巨响,听到她自己的痛呼……她缓缓地抬起眼睑,见慕垂庭正跃起,将要使出落英剑法。

去帮她。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

去帮她……只要帮她接住素剑,不让它断裂……朱流毓抬起了脚。

只要这样,你们依旧是好友,你们还可以仗剑携手,游历四方。溪水刺骨的寒意在她抬脚的瞬间挥散。

煦风沉醉,她的右脚已将要踏上彼岸的土地。万千世界,全然虚幻,仿若周遭响起哀乐,她终于流下泪来。

她收回了右脚。转身,任由彼岸上演着早已熟知却不堪回首的往事。

轻飔抚摸过她的脸庞,她压抑着后头迸出的颤音,涟涟泪水,滴滴挥洒在风中,坠入溪水,与之沉沦。时至今日,她终于做了这个梦,奄忽一刹,沉浸在过往温柔的轻拂中,她任由悲戚在胸腔涤荡,竟有一瞬不知今日昨日,真实虚假,究竟何为南柯一梦。

而她,不愿沉沦于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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