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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朱颜》第四章 碧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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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迦南到碧菡馆时,还没过午。

青缎做的路帐从碧菡馆门外竖起,一路延伸到永乐大街,看热闹的人都被远远隔开,王将之领了一群仆人在路帐后跪迎,没与魏迦南照面。他在大穆无职无封,本来就不被允许面见帝女。

魏迦南下了安车,见吕道先的媳妇何氏与一名满头银饰的少女跪在路帐里,她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舅母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温温自己进去就行了——”她笑得甜美,歪头看向那位少女,“这就是月族的姐姐么?舅母也是,让客人在门外跪着,倒显得我们大穆不懂待客之道了。”

那少女没接她的话,只是又深深的行了个礼。

魏迦南眼角一跳,她在深宫里长大,自母后去世,便要应付心性各异的各宫夫人——像眼前这个这般闷嘴葫芦性格的,恰是她最头痛的。

她说,哪怕只有一句,亦尚可从她眼里话里,品出个三五七道;她不说,那任你如何想知道她,也是无可奈何。魏迦南微微一笑,用手将她托起,不叫她真的再拜下去,又拉住她往碧菡馆里走。

月姬应了一句,“公主盛恩。”就低下头不再说话,稍落后魏迦南半个身子,跟着她进去。

魏迦南一时猜不透她是个什么角色,便随口扯了些金陵风土趣闻来说与她听着,又问她一路上的见闻。那月姬呢,你和她说话,她便轻轻的“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你问她话,她便一五一十的说,干巴巴的没半点趣志……短短一段路下来,走得魏迦南很想打呵欠。

可毕竟传闻里,这月姬是一个眼神就哄得穆帝魏俞赦了月族,赐封属国——这样的人,绝不会就是个简单的木美人。

魏迦南眉头轻颦,看来自己的亲亲好父皇,给自己扔了个烫手山芋。

她不禁细细地打量起月姬来。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白得不像个人,一弯柳叶眉,长凤眼,鼻子与嘴巴都十分小巧。

她是漂亮,但并不是美艳逼人的漂亮。若单论貌美,魏迦南心底里还是觉得桐娘更好看一些,可是……魏迦南看着月姬轻轻颦起的眉尖,思绪不觉沉在了那双黛眉上,连落葵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

“哎唷哎唷,我们的长公主看美人看痴啦。”何氏掩嘴笑着,拿手指刮了了刮魏迦南的脸颊,取笑她。

魏迦南抬头一望,原来已到了碧菡馆正殿,她心中一慌——月姬那样的眉眼,竟然有种摄人心魄的韵味。她一个女子尚且被她吸引住,何况男子?压下心中的讶异,魏迦南笑着佯装去啐何氏,“那是,这位姐姐像个神仙人儿一样,才不像你我这般是个泼皮,她温温婉婉的,轻易便叫人看入迷了。”

“嗳,嗳——”何氏笑着摆手,“你可别拉上我,全金陵城哪个不知咱们长公主是个爱骑马爱舞剑的烈货。皇耶没准就是让你来向月族妹妹学着当个淑女儿。”

月姬看着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搭嘴,只是浅浅的笑。待魏迦南坐在正堂上了,才正式问她,几岁了,可有字。

月姬往右手边的梨木几上坐了,“今年十六了……月族蛮荒,民不知礼,女子皆无字,亦无姓,我因家中最大,父兄一般唤我大姬。”

魏迦南知月族仅是南方一个很小的族,又长年生活在山里,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都是不取名的,很多人凑合就过一生了。偏这样弱小的族裔,有一座大铁矿山当神山,族人又个个是冶铁高手,在这乱世中,招祸是早晚的事。

她嫌月姬对着自己没句真心话,探不出个所以然,两个人干熬着也累,眉一挑,不再客套。“那温温就也跟着伏国君喊一句大姬姐姐。”

月族尚未被赐国号,魏迦南就先自喊月姬之父为伏国君,十分尊重。

“既然来了金陵,便拿这儿当家。”她兀自说了开来,“阿耶特意赐了许多大穆的时样衣裙,让温温给大姬姐姐带过来,姐姐便是明儿起就开始穿,轮换到今冬,也不重样的。”随着她话音落下,外头伺候的小黄门抬进了几大个樟木雕芙蓉花样的箱子,打开其中一个,露出了内里叠好的各色罗裙。

月姬看了一眼,朝北跪下去谢了圣恩。魏迦南朝小黄门点点头,那小黄门便盖上箱子,领人把东西抬了下去。月姬心知这是不许她再穿本族服饰了,原本无甚波澜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悲戚,叫在一旁摇扇子看热闹的何氏全看了入眼。

之后,魏迦南又让她看过了首饰,敷粉,用的丝帕……等看完这许多御赐物什,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而月姬则是坚持跪在地上,魏迦南每说一样,她就朝北叩拜——倒不是刁难她,落葵甚至亲自下去扶了,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起,倒把落葵气得半死,暗自咬牙。

魏迦南却没半点心理负担,施施然的看月姬跪在地上。反正拜的又不是她,只是这月姬心思果然重,当着满屋人的面儿这样干,必然是想博个传千里的结果。

至于为什么要这个结果?

魏迦南一时间也想不出,算了——她想,等见着桐娘再好好谋算这月姬的心吧。

“不知道大姬姐姐带来的人用得可还称手——便是称手,也该换了,毕竟金陵城中规矩多多,与月地又大相不同,大姬姐姐从家里带来的人倒未必都能通晓。”魏迦南继续说,跪在地上的月姬瞳孔微缩,如果说方才她脸上闪过的是悲戚,那现在则是恐慌了。

“内司选了些伶俐的人来伺候大姬姐姐,要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尽可以来和我说。”说着,便进来了十二个女官,为首一个十八岁上下,叫兰芷,其余的是四个更衣女官,四个奉茶女官,一个梳头女官,一个理妆女官,还有一个,是礼仪教引。

月姬有些懵然,她这下可忘了往北叩拜,抬起头,白着一张脸看向何氏问,“与我同来的珠珠儿呢?”

何氏微微一笑,上前将她扶起,轻拍她的手背说,“方才眼看公主就要到,我怕她在小地方里自在惯了,到公主面前没的跟着你拘谨受罪,就着人将她接到我府上了——你别慌,左右我与公子吕商量一下,认她当个义女,断不会叫她受委屈的,就是……”何氏暧昧地停了一下,“那什么以后,也能跟着我进出,你们会能再见的。”

珠珠儿是月姬从月地带来的侍女,从小儿与月姬一起长大,月姬再怎么离不开她,到底是一个小族婢女,如今何氏一开口就说认她当义女,这是天大的福分,堵得月姬不好再讨人。

她失了左臂右膀,这下更沉默了,眉眼低垂的坐在一旁,教人有种自己不知怎的欺负了她的感觉。魏迦南觉得和她说话,比应付宫里头的人还累上百倍,她娘死了后,她被桐娘教得“七分笑脸迎人,二分亲热混一分冷面迷心”,待人虚虚实实,若远又近,年纪虽小,早早的就被迫成个人精。饶是她这样的,看着月姬都想快点把事给结了,离了她好喘口气。

落葵看出她累了,从小女官手里接了碗羊奶,递给魏迦南,笑说,“瞧你,每日在家里叨念想要个姐姐,如今求到了,竟高兴得忘了形。你这神仙姐姐被你烦了这么大半天,怕早就累了,还不放人走。”

月姬听言,便站起来告辞,魏迦南也不与她客气了,嘱咐兰芷几个好生侍候,又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出正殿。这时才过午不久,烈日当空,跟在月姬身后的一个女官撑开了伞,月姬却像吓了一跳似的,待她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木着一张脸对那女官点点头,终究还是略站开了些,那伞的影儿只遮到她的头顶,她大半个身子都在阳光里晒着。

就这样,她领着一群新人走回后苑。

许多年后,魏迦南回想起她与月柔的初见,太多旁枝末节她都记不清了,却记得这天太阳如此的烈,而在女官们簇拥下的月柔又让人多么的冷。

小族孤女,乍然被卷进滔天巨浪,那时候的月柔有害怕过吗?

这问题在后来魏迦南想了许久。

王将之送了长公主进碧菡馆,与羽林禁军交接好戍卫事宜,暂时便无事了——也不是真正无事,只是碧菡馆这里自有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内官打点,他一个无职外男要领事也排不上号。

眼下青缎路帐已撤,他站在碧菡馆的耳房里,看这许多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不多时,一个8、9岁的小黄门从里面飞奔来到王将之面前,摊开手掌。王将之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团桂花糯米团子,放到那小黄门的掌心,“喏——你门牙掉了,今儿不给你糖,省得回头疼起来。”

那小黄门撅了撅嘴,可又觉得桂花糯米团子也不错,伸手拿了,揣在怀里。然后俯身在王将之耳边说,“那位贵人可漂亮咧,就是太迂了些,皇耶每赐一件物什,她便向北叩一个头谢恩,我们公主身边的落葵姑娘让她起她都不肯起,看样子是怕狠了。”

小黄门咧了下嘴,“也不知怕个甚,又不会吃了她。北獠子才吃人的。”

王将之不禁哑然失笑,“北獠子也不吃人……”一想,自己干什么与他扯这些,话锋一转,“这话可传,你去厨房里寻看冰的王一,说是我让你告诉他这件事。他会给冰你吃。”,说完,挥挥手让小黄门进去了。他自己又略站了会,陆续有些小黄门出来回他别的话,却都没第一个让他感到有用处,再过了一会,看彻底没人来了,他便自个儿摇着扇子上永乐大街逛去。

这阵子的金陵城,是很热闹。

封国乃大事,各属国要来人参加赐封仪式,穆帝又下了召令,八月十三开始,大穆诸郡咸令宴乐,休假三日,属国同乐。皇城前搭起了高高的戏棚子,各地教坊均进金陵献舞,还有百戏艺人、剑舞艺人……甚至说书人也多了许多,每天过午便在各式酒肆里击木开讲。而今天则更热闹了——中午皇城里传出帝谕,因月族民风不拘女子走动,穆帝体恤月族远道而来,特赐金陵女子可在下月十五日前,不需本家男子陪同亦可上街游玩,日落即归。又说八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撤去全城宵禁,国之重喜,民众可欢庆达旦。

这下金陵城可沸腾了起来。

王将之忍住耳边的喧闹声,进了一处酒肆。这酒肆门外,有一个赌摊,他刚刚站在那儿围观了许久。

赌局一,月姬可封何位:封夫人,一赔三;封婕妤,一赔一;赐婚皇子,一赔五;放归一赔八,封后一赔十二;

赌局二,月姬与卫夫人谁美:月姬美,一赔二;卫夫人美,一赔八。

王家六郎皱了下鼻子,第一个赌局他清楚,毕竟照魏俞那劲头,大有拿天下博月姬一笑的意思,她再不入宫是说不过去。只是这第二个——

卫夫人?

王将之知道这是魏俞后宫里的一位美人,可美丑这件事,各人有各人评价,倒是如何比出个所以然?既然比不出,那这赌局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思索,一边抬步上酒肆二楼。忽然听见赌摊一阵喧哗欢呼,他一个好奇,转过头又去看。

原来是来了个黄须绿眼的昆仑奴,在那一赔十二的【封后】木牌子下,放了整整一袋黄金。围着赌摊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哗然起来。虽然眼下大穆后位空悬,但天下人都知道,穆朝皇后只能出自吴吕,所以开赌局以来,投夫人及婕妤的都不少,可【封后】却是无人问津。

赌摊摊主也奇了,捉住那昆仑奴问他是不是投错。可这昆仑奴明显不懂大穆官话,口中重复说着“大郎使我来投”几个字,从【封后】木牌上撕下投赌凭据,比划着叫摊主赶紧写好给他。

那摊主笑逐颜开,知道他是受了主人的命来投赌的,暗喜这个赚头太大了,且又不可能赔的,一时也不管昆仑奴是不是投错,开好赌凭给他,欢欢喜喜地将人送走。

赌摊上围观的人一个劲地笑昆仑奴傻子,回去定要被主人家骂。有些精明的又想,能养昆仑奴的人家,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万一不是投错?

莫不成月姬真的有被封后的机会?

于是当下又有几位跟着投了赌资。

王将之笑笑,心道这是幕后有人想要为月姬抬声势。看来这幕后人必然是个心思敏锐的,从长公主到碧菡馆一事,推断出了魏愈的心思,所以才故意来这么一招……哈,没想到金陵城内还有和他想到一处去的人,王将之一时间感到有点既意外又好奇。他想了一下,随了一两银钱投在【封后】下,有心给这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同道人抬一抬火。

这时,酒肆里一声惊木,说书先生开讲了。

“诸位,前文再续,书接上回。”那说书先生中气十足,“今天要说的,正是【碧菡馆艳月女九拜谢隆恩,美人钗现金陵欲寻艳压人】,话说那月姬得了穆帝许多赏赐,她想起在月地和穆帝相互爱慕的□□,不禁心下动容,每受一件贵器,便朝北一拜……”

正在收赌凭的王将之一惊,那张薄薄的赌凭便差点脱手飞去。

“美人钗……竟然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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