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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章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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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八年冬十月,帝大病,数日未曾视朝。

当是时,一首缠绵悱恻的《望江南》如乘诸秋风、如誊于黄叶,不过一夜之间即唱遍京城。

词中看似无非是寄托了填词者对驭马少女的小小思慕,却是牵引出了一件晦涩历久的风流韵事。只因这填词者,不是他人,正是潇洒倜傥名满京城的“佳公子”、礼部侍郎季扬季大人,而那词中少女,更非别者,正是当朝五皇女殿下况宣。

初八,御史中丞任尧章上奏,直陈《望江南》一事,更挖十年往事,言道礼部侍郎季扬与五皇女殿下——有私。

这事儿说大不大,男未婚、女未嫁,不逾礼法;郎有情、妾有意,自当是促成了一桩姻缘。然而这事儿却说小不小,若是婚事不成,二人自是名节难保,必引群臣非议;可这若要是成了,夫妇二人不得同朝为官,驸马不得干政——这左右都是要将季扬从这尚未坐热乎的侍郎之位上拉下来、非砍去熙王一臂不可!

此后,又有皇后林氏道,陛下久病未愈,若是能教五皇女大婚,也正好为陛下冲冲病气。此言一出,群臣附议。

闻此事,苏与约只得冷笑——端王这一步棋,委实走得太妙。

·

次日,熙王府。

“皇兄!我要见皇兄!”尖锐的女声自书房门外传来,不多时,只听得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况宣抬步而入,发髻微凌,黛眉颦蹙,双颊呈绯。

况寥正负手立于案前,薄唇微抿,未发一言。他抬头一望,正与她又急又慌的目光碰在一处。

“皇兄!”况宣见着他,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甚么礼数,只三两步迈到他身前,张口就道,“皇兄!我不能嫁他!”

话落她喘息不止,眸呈火光。

况寥定定地将她看了片刻,合眸轻叹,末了抬手替她正了正发髻上低垂欲落的玉簪,低声道:“怎得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教他人瞧去了该怎么数落你。”

况宣听得他这话,心头愈气愈急,厉声道:“皇兄!顾不得这个!我不能嫁他!他不能娶我!”

话语声声声渐重,说罢她眸中一湿,忍不住垂眸低声啜泣起来。

况寥见此从怀中掏了白帕,微微躬身,一手扶上她颤抖不止的肩膀,一手拿着帕子替她抹起了泪,他浅叹低声道:“我知道。”

——他又怎会不知。眼下父皇大病,正是二党相争愈烈之时,若此时他没了季扬,便是被生生折去了一翼。朝中文臣多亲附端王,他本就是备受排挤,如此一来,便是教他更不能在朝中立足。

“那……”她闻言抬头,隐有希冀之色。

“然事已至此,你须得嫁。”他直起身,别开眼不去看她。

况宣闻言,一脸错愕,唇瓣止不住发抖,她道:“皇兄,这不能!定有别的法子。”

他敛眸,只道:“如此——你且说说看。”

她一咬唇,狠道:“京中青年才俊如此之多,皇兄挑一个将我嫁去便是!”

“荒唐!”他冷声喝叱,“岂容得你这般作践自己!”

况宣浑身一颤,顿时泪如雨下,她抖着声音道:“这满朝文武谁都可以作驸马,独独他不能是——他不能作驸马!他不能被我封了仕途啊!皇兄!”

况寥听罢,一时无言。

她见此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袖摆,抽噎道:“皇兄!宣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皇兄这般算计你——”她顿了顿,霎时眸光一凄,声音直颤,“宣儿——宣儿可以没有怀抑哥哥,可皇兄不能没有季大人呐……”

他霎时倍感戚然——季扬自幼入宫侍读,与宣儿青梅竹马,这份情意,他自是心知肚明。却是自他行军入伍以来,这二人便自发断绝了联系,其中千般考量、万重深意,他又怎会不知?

况寥闭了闭眸,轻声道:“母后既已命你大婚为父皇冲喜,故不论驸马何人,你终是要嫁——既是如此,你不若嫁与怀抑。”

她手上一松,直直垂落,似是浑身被抽去了气力。她眼皮低沉,眸中无光,好半晌才回话:“……宣儿不愿作皇兄的绊子。”

“你从来就不曾是我的绊子。”他抬手扶住她的肩,教她扬眸与他对望,“——宣儿可是不信我?”

“不是!”况宣连忙摇头,末了颔首定声道,“宣儿信皇兄甚深。”

他闻言,双手隐隐施力,认真问道:“我知你情笃,更知晓你二人一片苦心。如今,我只问你,季怀抑此人,你可愿嫁?”

况宣双眸微睁,耳面一臊,思量片刻,却是轻声道:“若是宣儿不愿嫁给怀抑哥哥,只怕——”她淡淡一笑,“只怕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教我心折。”

“如此。”他点头浅笑,负手而立,“回罢,莫要忧心,安心待嫁便是,我自有分寸。”

况宣听得他这般说,心中滋味莫名,眼眶又湿,却终是无以为应。她遂福身作礼道别,随人离了王府。

况寥目送她远去,又兀自立了片刻,方沉声唤道:“怀抑。”

那人应声绕屏而出,在他身前站定,面色凝然,眸中意绪晦涩不明。

“宣儿的话,你也听到了。”况寥扫了季扬一眼,只见他垂首未应,思绪一转,遂淡淡道,“只不过——方才你所言在理,我执意要用你,如此,教宣儿嫁与旁人就是。”

季扬猛然一抬首,浑身紧绷如铁,一时间眉目中饱含的愤意竟是忘了藏匿。

况寥见此长叹:“分明是不愿,你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季扬愕然,好半晌才将思路拨弄清明,顿时双肩一垮,低笑出声:“……是殿下莫要折磨我才是。”

“我不折磨你。”他摇头浅笑,“我只是不愿见,这朝堂之上,再多一对顾相安王。”

话落,气氛一凝,二人许久未言。

“——且好生回去备彩礼,你若是敢亏待宣儿半分,我定不会饶了你!”况寥蓦地出言笑骂。

季扬闻言亦笑,躬身拱手,定声道:“是,我定不负她半分。”

此话言罢,二人相视一笑。

半晌敛了笑意,季扬复又寻思,皱眉再道:“如此,殿下——这朝中之事?”

况寥听此凝了面色,负手在背,缓缓踱开数步,边走边道:“眼下朝中那人气势正盛,然父皇又迟迟未议立储——那人心里头只怕是着急了。”

是了,那人上有生母皇后林氏,下有中书省一干朝廷重臣相持,其势正是如日中天,然父皇久病难愈恐怕是欲崩之兆,而那储君之位一悬却是两年——这教那人又怎能不急?

那人处心积虑派暗杀、驱流民、烧粮仓,便是不打算给他留半条活路。如今更是算计宣儿与怀抑有私,既绝了宣儿继位之权,又封死了怀抑的仕途、折损了他一大助力——这又怎得不是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只是父皇的思量委实难以琢磨,这般悬着吊着,莫要说是那人——纵是他自己,亦是无法从容待之。

“臣妄议——”季扬拱手道,将声音压得极低,“皇上莫不是……属意殿下?”

况寥眉梢微挑,一哂道:“父皇心思难测,准我入二省视事虽则面上荣光,然那里头的盘根错节又岂是我轻易能理得清楚的。眼下我早已是如履薄冰,父皇若是欲借机给我扣上一顶‘文治无能’的帽子——那这盘棋,我便算是输得干干净净。”

季扬一抿唇,却是无话。

“——也罢,不必多想。”况寥仰首一叹,又笑道,“虽摸不透父皇的考量,不过只要那储君之位一日不定,这事情便有转机。”

“那殿下是要……”

况寥勾唇冷笑,神色陡转生寒:“那人既是急了,如此,我不妨教他——再急一些。”

威严气魄如万丈巨潮压面而来,季扬心中顿感触动,面庞四肢一阵发紧,手心渗汗。

他颔首浅笑——是了,如此正是他的殿下!

二人更详议数事,末了季扬心思一转,又问道:“至于齐潜一事,殿下以为?”

况寥闻言眸眼一眯,却是扬了唇角:“此事不过锦上添花而已,便教苏三接手罢。”

季扬一哽,心中讶然,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说这齐潜一事本就是以诺促成的不假,她也是愁着没人能帮她遮掩一番心思才教他邀去了这功名,如今将事情交还与她倒也是好事一桩……只是这殿下的考量,却是教他惊诧不已。

他平稳了思绪,深深思忖,倒也了然——想来这殿下,是意欲将她光明正大地收入麾下、拢入掌中,没打算给她留半分退路了。

“可有何不妥?”见他不答,况寥遂挑眉问道。

“并无——”季扬一收下颚,拱手肃声道,“臣知道了。”

况寥略一颔首,不意再多说。他背过身去,伸臂取了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半凉的茶汤,只觉腔涩舌苦,却是心鼓愈作。

他面色一沉,眸如漆夜。

是了,他便是要将她与自己绑作一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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