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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鸾华章》第十章 朱棣追忆濠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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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弋回到府中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连盈月插科打诨的逗乐也提不起她的兴致。她枯坐在琴桌前许久,忽而想到了什么,面上显出愠恼的容色,又似无处倾泻,便开始抚琴。琴音抑扬顿挫,悲愤激昂,似在诉说心中愤懑,一曲终了,她犹似意犹未尽,两手重重拍在琴上,接着将身伏下,埋首于古琴之上。

盈月直看得焦心不已,她还从未见到小姐如此悲愤填膺过,扭头看看案几上的几样精致饭食,亦是一口未动。正待再去劝慰,忽有丫鬟来通报有客至。盈月走到妙弋近前,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有位叫寒漪的姑娘到访,现正等在西浦侧门外,小姐要不要见?”

妙弋倏地从琴桌上直起身,匆匆向外走去,边道:“你们都别跟着。”

西浦花园侧门外,寒漪被一个小丫头搀扶着,等在门头大红灯笼映照下的阴影里。妙弋从门内走出,见她罩着件曳地披风,羸弱地倚靠着小丫头的手臂,虽施了淡妆,仍是掩盖不住她毫无血色惨白的面容。

妙弋走上前,与寒漪两手交握,寒漪眼中掠过惊喜之色,她道:“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是否安全回到府上。”

妙弋满心感激地道:“寒漪,多谢你救我,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寒漪羞赧地一笑,道:“我当时未曾多想,只怕允恭少爷的亲人受到伤害,若能用我绵薄之力守护他的姐姐无虞,我也算能对允恭少爷有所交代。”

妙弋含笑道:“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从允恭那儿得知你的存在,我还一直怨怼他贪声逐色,沉湎淫逸。没想到,却是你在我危困之时不吝解救。寒漪,别站在这儿了,随我进来吧。”说着便挽了寒漪的手,要将她往府里让。岂知寒漪受了牵扯,登时弯了腰,似乎腹痛难行。

服侍的小丫头在一旁道:“姑娘小腹上被张堂官踹过一脚,已经疼了一下午了,还不见好。”

妙弋闻言,急忙扶住寒漪,道:“你受伤了?快随我进府,我好请医士来替你诊治。若是内伤便更不能小觑了。”

寒漪摇着头,缓缓直起身,道:“这点伤不碍事的,过几日自然便好了。我,我能跟允恭少爷一样,唤你一声姐姐吗?”

见妙弋点头,寒漪笑逐颜开,道:“姐姐,谢谢你。我就不进府上了,我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看到了恐怕对姐姐不利。姐姐请回吧,我这便离开了。”

妙弋再三相邀,寒漪坚持己见,她只好道:“让我送送你总行吧?”

寒漪却道:“姐姐不必相送,夜深露重的,我们就此别过吧。”她侧眸向府门内望了一眼,似是有所牵挂一般,而后返身缓缓走入夜色之中。

妙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落寞而凄凉,她望向府门内的那一眼,也必是对允恭的切切之心,拳拳在念。

幽篁山庄。竹里馆。

朱棣听着夜风吹过竹林幽幽瑟瑟之音,凭栏眺望洁白月光映照下的竹海,思绪回到数年前......濠州的清溪边,九岁的他手举一块大石跌坐在地,身旁躺了一条头部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蛇。他的小腿上有被蛇牙咬过的两个小小血洞,正往外渗着血滴,伤处周围的皮肤已是红肿不堪。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小女孩悦耳的歌谣,“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一个盘着丱发,约莫六七岁年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蹦蹦跳跳来到溪边,她一眼看到抱着小腿,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哥哥,便热心地凑过来询问,当她看到地上的死蛇和他小腿上的伤口,爬起身便往不远的树丛中跑去。朱棣看着她的身影,摇着头道:“这便吓跑了,真是无用。”

哪知没过多久,小女孩又跑了回来,手里还举着几株开着紫红色小花的绿叶植物,她蹲在朱棣身侧,对他道:“咬伤你的是赤练蛇,这种蛇毒性不强,不会致命,我先替你把蛇毒挤出来。”

小女孩撸起袖管,伸出纤细白嫩的小手认真地将淤血挤清,她拿起那几株植物,放在一块儿平滑的大石头上,顺手捡起一块鹅卵石,一下一下地将那植物捣烂,团成一团,敷在他伤口上,又掏出一条锦帕轻轻包扎好。

朱棣看着她娴熟的一番动作,问道:“看你小小年纪,如何会医治蛇毒?”

小女孩甜甜一笑,道:“我的小马前几日刚被毒蛇咬伤,我跟牧司,噢,就是兽医偷学的。”

朱棣不觉失笑道:“跟兽医偷学的?那还真是学以致用了。你捣碎的这株花是什么?”

小女孩歪着头道:“这叫七叶一枝花,它专解蛇毒,还能消肿止痛。你现在觉得怎样?”

朱棣将腿活动了两下,赞叹道:“真神了,不似刚才那般奇痛难忍了。小妹妹,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道:“我叫妙弋。你呢?”

朱棣正要开口,忽有众人急促的呼唤声传来,小女孩脸色一变,慌忙道:“我得走了,若是来寻我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往哪里去了。”说罢慌慌张张跑进林间。

朱棣虽觉蹊跷,也已无从多问。

当朱棣再见到小妙弋,却是一日后,他骑着风神翼在林间行猎,遥见两个山匪模样的人强行绑了个小女孩,扛在肩上往山道上急行。只见那小女孩盘了丱发,不正是妙弋?他毫不犹豫地打马去追,一路跟踪寻觅,直找到那山匪的山寨中去。他借着夜色的掩护,终于寻到了关押妙弋的柴房,当他轻拍她的头将她唤醒时,她揉着眼看到他,开心地搂住他的腰怎么也不撒手。朱棣带着她本想按原路返回,不想惊动了放哨的山匪,二人便撒腿狂奔起来,可孩子如何跑得过山匪,妙弋很快被捉住了,朱棣懊恼不已,折返回去,冲山匪喊道:“你们放了她,让我来替代她!”

山匪嗤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学起英雄救美来了!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跑。”

山匪将两人背对背地绑在一起,丢回了柴房。朱棣歉意地道:“妙弋妹妹,都怪我太草率,没能救你出去。”

妙弋不以为意,宽慰他道:“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等山匪都睡着了,我们想办法把这绳子弄断。”

朱棣将头仰靠在她头上,道:“那日我们分别的太过仓促,你为何急着离开,不想家人找到你吗?”

妙弋斜靠在他肩后,道:“我正在离家出走呢,我爹总是出远门,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的,他不想管我,我就让他着急上火一回,看他是不是真的在意我。”

朱棣哑然失笑道:“离家出走?你才多大啊,你娘亲要是找不到你肯定会急哭的。你看,这回落到山匪手里了吧。”

他不提娘亲还罢,一提到娘亲,妙弋咧开小嘴哭出声来,“我想我娘了......我爹不喜欢我,只有我娘对我好......”

朱棣忙连声安慰道:“哪有父亲不爱自己孩子的,你爹一定是有不得已之事才必须离开的。快别哭了,等我们逃出去了,我先送你回家。”

妙弋止住了泪,问道:“你呢,你怎么也是一个人?”

朱棣道:“濠州虽是我的故乡,可我出生在应天,近几日才奉父命回乡寻根访祖的。这里山明水秀,天高地阔,比应天城自由舒阔多了,我喜欢这里,特意避开了众人,一个人听山听水,乐在其中。”

妙弋莞尔道:“小哥哥,你若真喜欢这里,可以多住些时日,我带你好好逛逛濠州,可好?”

朱棣开怀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有你在,我都不怕被蛇咬了。”

说罢,二人都嬉笑起来,妙弋问:“小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朱棣突然察觉柴房门缝下有人影移动,担心他的真实名姓若为山匪所知恐怕不妥,估摸着时已近子夜,便信口编排了一个名字,道:“我叫子夜。”

忽听门外山匪喝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小娃还聒噪什么,明日便将你这女娃卖去妓寨娼馆,将你这男娃卖给山中炭场做苦力。”

二人遂噤声,直等到门外鼾声大作,妙弋从反绑着手的袖内慢慢抖出一把匕首,她费力地将绳索在匕首刃上磨断,腾出手来,再将双腿解缚。二人蹑手蹑脚地从熟睡的山匪身边走过,俯身弓背地专拣暗处缓慢行进,好在他们身形尚小,能够避开山寨大门从侧旁的栅栏处钻了出去。

朱棣在暗黑的林木间低低地呼唤他的坐骑,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四蹄踏雪,通身黑亮的骏马便跃然眼前,妙弋欢喜不已,她一眼便看上了这匹神骏。朱棣扶她上马,二人共乘一骑绝尘离去。他们不曾知晓,虽离了山寨,可附近山头仍有山匪布下的暗哨。须臾,山中锣声大震,山匪亦乘快马追踪而来,许是慌不择路,许是夜色太浓,风神翼竟马失前蹄滚落下陡坡。

朱棣扶起妙弋,幸而两人无甚损伤,只是风神翼跌伤了一条前腿,无法再奔跑。山匪们打着火把围堵过来,眼看二人又将被擒,忽闻得山中唿哨声起,无数火把亮起,将天色都染红,一时间漫山遍野竖起官军旗帜,似乎濠州的官兵,府兵一夜之间倾巢出动,将匪寨及附近的几个山头尽皆布控。

护卫们赶在开战前,将二人安全转移至营地,妙弋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护卫们自是来迎朱棣的,妙弋的师父,拄了只铁拐的易扶风也带了府兵为寻她而来,她只觉困得眼皮打架,被师父背在背上的那一刻,她彻底放松了精神,进入梦乡。

待她睡饱了觉醒来时,官兵们已将匪寨攻下,后方营地中,她挨个帐篷找寻,终于,看到风神翼被拴在一顶大帐前,她兴高采烈直奔到帐前,却看到帐内的子夜哥哥换了一身孝服,头戴白巾。五日前,朱棣生母碽妃薨逝。

分别的官道上,朱棣神情木然,眼中没有一丝生气,妙弋与他相对而立,不无悲伤地道:“子夜哥哥,我现在对你说任何安慰的话应该都是苍白无力的吧,你一定要保重啊。”

朱棣看着她充满关切晶亮的眼眸,道:“妙弋,能认识你真好,我得赶回应天送我娘最后一程。风神翼的腿摔断了,你不是认识牧司吗,我把它托付给你照看,好不好?”

妙弋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好,风神翼是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等你回来,我再把它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底黄花的荷囊,交给朱棣,又道:“这是我自己绣的第一个荷囊,你既将风神翼交给我,我也给你一个信物,当作凭证。”

朱棣点点头,将荷囊收进怀中,往里掖了掖。

护卫从一队车驾中行来,向朱棣拱揖道:“公子,此去路远迢迢,该启程了。”

朱棣将她深深看了一眼,与她挥手作别。妙弋恍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朱棣的背影大声道:“你若回濠州,就来驻军山徐家找我。”

马车行出许久,朱棣方才想到尚有一事未及交代,他掀帘回望只见妙弋同她师父易扶风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从怀中取出荷囊,自言道:“驻军山,徐家。只能下次见面再告诉你,我不叫子夜,我叫朱棣。”

收回思绪,已是月上中天。朱棣将荷囊贴放在胸口的位置,枕上玉枕,渐入佳梦.......他梦到碑亭中,妙弋袅袅婷婷向他走来,对他嫣然一笑,道:“子夜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还未及近前,妙弋突然踩空了石阶,惊叫一声向后倒去,他连忙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忘情地与她紧紧相拥,对她诉说道:“妙弋,我很思念你。我曾派人去驻军山找过你,将那里所有姓徐的人家都问遍了,为何没有你的音信?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妙弋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他恍然惊现,怀中人并非碑亭相遇之人,竟是明月娇!

朱棣从梦中转醒,心绪复杂难平,他揉了揉眉心,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去想明月娇,她纵有千般娇媚万种风情,可她是朱崇岐和太子的人,也许是杀手,是暗卫。他不会忘记在对战鬼面武士时她粉面带煞,奋力拼杀,她要与他为敌,他随时奉陪。

转眼已到上巳节。

杜子美早有诗称赞上巳节的盛况,‘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日的应天城可谓热闹非凡,百姓扶老携幼,纷纷走出家门,登山临水,游春赏景。太子携宝硕公主一同微服出游,崇岐,允恭,妙弋皆随行。

宝硕公主久居宫禁,难得遇此出宫玩乐的良机,因此一路上嬉戏玩闹,兴致高昂,再次见到徐弋,她更是欢喜万分,时不时地慢下脚步,在她身边晃荡,同她谈笑风生。宝硕流连在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铺面前,她总能从徐弋口中问出她最想要的答案,“徐弋,这街市上往来的年轻女子多有画眉,我今日才知京城中风行的眉型原是这新月眉和柳叶眉,竟与皇城中宫娥们所画如出一辙。”

“回公主,其实新月与柳叶此两种眉型通常会让人显得面容丰满,更能体现温婉的气韵,可我见公主飒爽英姿,落落大方,似乎更适合这双燕眉。”徐弋道。

宝硕公主颇为惊讶道:“你竟知道我更喜这双燕眉?我自是不愿与寻常女子一般的。”

太子笑道:“徐弋,你似乎颇知这闺阁中事,莫非想学张京兆眉怃?”

徐弋抿嘴笑道:“张敞画眉乃千古佳话,我想学,怎奈形单影只,未尝如愿。”

崇岐生怕妙弋有所纰漏,忙道:“我知徐弋素日钟爱翰墨丹青,若要将仕女入画须得对此有所推敲才是。”

太子饶有兴致地道:“原来徐弋还是丹青妙手。我收藏了许多历代名家书画,改日定要同你切磋一番画技。”

一行人有说有笑随着如织的人潮向更喧嚣热闹的庙会行去。他们不曾料到,人群中有一伙暴徒正跟梢尾随而来,危机一触即发。

仙窟山,游春亭。正是春风和煦,万紫千红的时节。

吕嫣精心装扮,风姿冶丽地赶来赴朱棣的上巳节之约。她一早便到了游春亭附近,却远远观望着,直到朱棣等在游春亭中许久,她才现身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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