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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第35章 澪标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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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声四起。

新帝在庙堂的位置极为尴尬——或者说,新帝的存在本就极为尴尬。宜明院厌之鄙之,却不得不以之为继;而新帝一贯的怀柔羁縻,也始终被庙堂之上刀刀见血的朝臣所唾弃。然而即便如此,新帝仍旧不忘初心。他毫不气馁地再一次试图以德兼人;轻徭薄赋,又以经济化民。嘲讽与叱责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将他击倒。新帝挣扎而起,微笑又问,那么南北归一、两统迭立,如何?

宜明院面色一沉,从齿根迸出两声冷笑。刹那间满殿朝臣又哄然骂开。新帝的声音骤然被淹没,他全部仁慈与睿智也再度被漠视被践踏被毁弃。整个北朝对他的憧憬嗤之以鼻,甚至南朝——此时早已危若累卵的南朝——亦有一种莫名的傲骨,根本不屑于什么两统迭立南北共治。北洛的冬夜萧索而漫长。怎样山河,如何盛世,也都在这寒风肆虐中寂静无语。渡廊两侧挂满幽明的纸灯,偶然剧烈摇摆,在如轮木的阶板上洒下桕油明亮的渍痕。

新帝眉目含笑,稽首告去。

即便厌弃新帝,宜明院倒也不曾全盘否定他的谏言:北朝南伐,都内空虚,久鹿王必定趁虚而入。纵然北朝兵强马壮如日中天、纵然「南北一统」四字已在他背上黥了快四十年,宜明院仍不敢冒险两线作战。新帝没有错,北朝虽有统一之志,却因长年为赤狄所累,准备并不充足。这一次南朝流民渡水北上,淮水北岸多少城池无法招架,各地急报雪片般飞往京城,连宜明院也进退维谷。

「攻何易,治何难。南北百年对立,嫌隙亦益广焉。敕命沿岸诸郡抚绥流民,设局设所,施药施棺,恤产拯济。凡寄籍本朝者,蠲其逋租,赈以公廩,恩此疾困。其时,天下人心归我,天地鬼神之心亦归我;天下英雄有众之人,孰不倾心而宗仰。至于南伐一事——」宜明院目视座中,一字一顿,如金石掷地,「再等一等。」

然而流民蜂起饿殍载道毕竟是末世之兆,北朝乐见其成,南朝也未必毫无知觉。千舟万楫阻塞河道,惶惶蚁民走投无路,纷纷被时境逼作蜑人。南夏朝令夕改,一时屠侨,一时又禁止屠侨——花川君金口玉言:南人缴五百金便可在乙山南麓落户;南北一战迫在眉睫,南夏必告中立,亦必派兵保护中洲侨民。消息传到锦原,人人都想买条活路,盗掠肆虐,官绅横行。至富至贵者亲赴南夏拣选田宅,拼命屯田积地,将来难免还能恶赚一笔。就连治仁亲王与莒也悄悄派人乔装去南夏买了几处宅邸。

「阿二脑仁瘦。檀公三十六策,其二十二云:小敌困之。剥,不利有攸往。钟州也有一句俗语:关门打狗。」槿园噙一枚渍槟榔,檀口红茸,实在娇媚可爱,「花川君鬼话连篇,我不信,云臣必也不信。中洲再败落,也比南夏富十倍。这些蠢物一股脑跑过去,舍财送命,迟早被一网打尽,一个都回不来。」

三四月里的锦原时晴时雨;滩渚之上蔓草迷离,蒲芦将春光细细筛开。宁三公子翀又偷偷瞄了槿园一眼,愈发心猿意马。「云臣!」槿园仍笑,槟榔抵在舌间,作势就要唾向宁翀,「方才我说了什么?」

宁翀仔细想了一会:「妃殿下说,花川君在乙山设『平安里』,『平安里』中肆市韶秀、馆阁琳琅,侨民与土人亲如手足。」

槿园点点头:「刀在鞘里,龟在瓮中。」

宁翀又道:「人人口耳相传:十年之内,南北必有一战。南陆豪富之家渡水避战,金银细软,随之瀑流而去。然而中洲有法,夷狄无道。他日花川君势必再度屠侨,侨民财产尽作己用;此刻亲睦侨民的土人亦必倒戈相向——」

槿园苦笑:「刀出鞘,龟死矣。」

话一脱口,两人只觉脊背生寒。日影西移,凉风徐徐吹动天边奔兔般的云霞,头顶的枇杷叶簌簌洒下隔夜雨水,山中古寺传来悠长而颓然的晚钟声。

许久宁翀问:「这些话妃殿下怎么不告诉亲王。」

槿园望一望远处,茫茫河川,花木蓬生,深青色的宫邸拔地而起,飞檐上匠人忙碌的身影小如群蚁。棠梨已经开花,冰绡剪成花朵近乎透明,夕晖所照,便薄薄覆上一层金色。槿园垂下头,一折,一折,细细打开手中的蝙蝠扇——

一朵棠梨缓缓飘落,在扇面停了停,便又随风而去。

两人寂然观花。槿园缬眼生春,语意里却有些阑珊:「我何必多这句嘴。阿二当不得皇帝,这国早与他无干了。花川君若愿意帮扶他一两分,区区卖国算什么,把山河拱手夷人掠一遍屠一遍烧一遍他都肯的。当初主上打发他来锦原,他不甘心左迁,天天哭骂着想回去。后来东宫出奔、主上卧病、大宮摄政,谢家两眼一黑只顾敛财,他晓得自己回不去,难免就在别处用心。哦,也不独他,身边一班人原都一味苦捱辰光,年前去桧山吃了回酒,竟忽然全与花川君熟络起来。」槿园收起折扇,身子略欹,声音又压低一分,「云臣,你们宁家世代驻防湄沅,南夏固然也要防,头一个要防的却是这位二皇子——来日,来日即便他拿出天子调令,横刀在颈,你也绝不能让他调去一兵一卒。」

宁翀霍地站起身,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下。槿园抹一抹鼻尖,含笑睨了他一眼:「你当我是个疯婆子,净说痴话罢了。」

宁翀摇摇头:「妃殿下说的却是实话。」

「管他虚话实话。」槿园抿着笑,伸手将他拉到面前,「你知我知,连你父亲也不要告诉。」

宁翀便静静由她挽着手,节制而温存,许多绵长沉默的爱意浮在空中,与飞花一同起落。宁翀还年少,乌漆鹖冠,薄青罗衣,腰间佩着一把螭虎纹错金昆吾刀,夕晖之下格外高拔俊秀,英气迫人。

——很眼熟,眼熟得槿园一个恍惚,脱口就道:「你其实很像四之宮。」

有些人槿园一直不曾忘记。譬如绫——温厚正直的宣旨典侍,如今已卸职南下,复为齐民;譬如松岑——活泼骄放的皇女桂宫,如今正在南夏苦狱般的宫城里度日如年。再譬如少枔——从前被称为朝日宫、平氏之光的四皇子,如何气度高华局量渊雅,又如何允文允武天下器之——如今孑然无靠,生涯苦冷,也不过是拼尽力气在苍茫天地间惶惶奔窜。

槿园喃喃自语:「真可惜。」

多少无计无奈无望,多少愤然凄然戚戚然,也不过都在这云淡风轻的三个字里头。槿园剥了几片瓜子瓤擎在掌心,口中啧啧,近旁鸟雀便争相落在她两臂与肩头。槿园如数家珍:「八色鸟,高丽莺,稚儿百舌,悬巢,森燕——这是琉璃橿鸟,这是星鸦。这是画眉,与高丽莺很相似,又好斗,钟州有些货郎担便豢一双斗雀招徕客人,我小时候顶爱看的。」

那时她痴看着雀儿,一定像极了此刻他呆看她罢。宁翀咬牙定一定心,却怎么也收不回目光。父亲治家甚严,他的生涯大半都在书室与校场消磨。上岁盂兰盆节他第一次见到槿园。白衣绯袴,身上松松披一件瓶覗色的菖蒲流水纹小袿,有一下没一下地徐徐打着扇,娇媚得实在很放肆。

那是治仁亲王妃啊。有人低声告诉他。

宁翀心凉了半截,一时忍不住又偷偷看去——槿园丰姿妙目,脖颈与手臂细润洁白,让人不觉憧憬重重衣衫之下如脂如玉的骨肉。他用力咽一口唾沫。一只猫款款而至,发出纤细的喵呜声,用头颅轻蹭槿园的手掌。槿园咯咯惊笑,盏中洒落的酒水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之后一连几个月,宁翀都未再见到槿园。父亲与治仁亲王多有龃龉;两个哥哥拿了那位二皇子诸般好处,凡事倒也不肯言声。宁家是地方豪族,几十年来却从没有过上京的念头,更不曾接待什么王亲贵胄。与莒的到来突然打破了湄沅多年的政治格局。父亲的怨气都在脸上:食膏梁,衣锦绣,不见肝胆,废人而已。偏是这个废人,主上也要他来夺我们的兵权吗!

他渐渐听说治仁亲王索求无度,也听说亲王与妃子谢氏恩情疏薄。入秋再见槿园——仍然精神丰沛、光华慑人,丝毫不因爱弛恩绝而略有低靡——宁翀上前见了礼,槿园将他细细打量一会,笑吟吟让了茶:「三公子好气派。隔年三公子也领了兵,宁家便又添一位少年将军。」

不过是一句寻常恭维话,宁翀却好像奉了恩旨,多少从前冷置的热情与气概直冲头顶,恍惚间出了门,骑上马直往校场而去。后来槿园偶尔也来校场看他,洛东佳酿「夷白玉」盛在雕金象嵌的竹酒囊里,远远看见,口里仿佛就有了忍冬乌参的甘芳气。槿园满一盏酒,缓缓推至他面前。原来洛东饮酒份量竟这样小而精。他将描金盏捧在掌心,珍惜备至,一滴一滴徐徐饮尽。醉眼再看槿园,烟眉雾眼,依旧媚态横生。宁翀思绪一滞,很冒失地问:「二之宫冷落你么?」

这个问题槿园始终没有回答,或许不便说透,又或许本就不值一提。时日一久,宁翀只觉槿园聪明绝顶,脉脉的眼神里藏着一把刀,三下两下便将人剥剔干净。他依然爱慕她,却因爱生敬,因敬生畏,恨不得将她当作神祇奉养。

槿园喂毕鸟,最后一线日光也已隐没山峦。宁翀送她回到云峴院的宮邸。两人惜别。阔大的宫邸暗着灯,门扉洞开,躁动的黑暗喷薄而出,瞬间便将槿园吞噬。宁翀在门外枯立多时,心里忽然空得发慌。他不愿立即回去,索性牵着马在街头流连。春余夏首的锦原雾气氤氲,连街的灯火,几个小孩子空捧着半串散钱,买蕉叶油锥的老爹爹却怎么也生不起火来。再往西,旧厝参差的茅檐下,茶人怀抱笸箩,一面谈笑一面收取早晨晒下的茶尖。隔去一条街,南夏侨民正举行夜祭——这一日原是从前他们的先祖第一次登陆中洲的日子——「阿迦珈婆」披金挂银,头簪花叶,且歌且蹈,五色水袖迅速拂过箪食壶浆的信众。乩童穿白衣,左手端一碗芰香浸过的净水,右手持蔗叶沾水洒向众人;随后又捧出一只覆盖绣帛的陶瓮,听说「阿迦珈婆」的兵将即在其中。侨民伏首在地,纷纷敬献酒食。乩童揭开秀帛,遂放兵将出瓮享用。

宁翀看了一会,越发觉得没意思。他想起公文里死难的中洲侨民,再看这些深鼻窅目、手足削长的夷人依然寄居在中洲土地上,如此恣意与肆意,心里陡生厌憎。不知从何时起,南朝对南夏便只有姑息与放纵。洛东的旨意传抵湄南,每一则都令人绝望。宁家上下憋了一口气,始终无法抒解。某一日他听见父亲低语:夷人无止,誓必绝之!

恍然间宁家这支劲矢也架在了紧绷的弓弦上。

世人对平家的怀念便在此刻达到顶点——平家治世时的南朝富庶且骄傲,何曾受此屈辱!宁家割据一方,却向来敬奉平家,槿园的处境从一开始就很不堪;加之与莒没有兵权,宁家根本不屑虚与委蛇,女眷之间多少细碎的折磨槿园都默然承受。宁翀看在眼里,好几次回护都被父亲厉声挡了回来。槿园倒很豁达:「内里许多人嫌我是个钟州蛮子,原来你们也嫌我呢。」

不敢嫌的。宁翀咽下话头,却有些鼻酸。漫漫街衢,目之所及依旧灯花扰攘歌舞升平,哪有一分末世的影子。他看见驯鹰人臂鞲上俊美的白枭——听槿园说起,那位桂宫喜爱猛禽,似乎也有这样一只鸟。宁翀思绪漫漶。槿园说过的话,那样多鲜活的人,轰然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这人世实在单薄,好像蜉蝣至为脆弱的羽翼,在无常间缓缓翕动,然后刹那消去。

南朝的乱局日益蔓延。贞明亲王既死,乙余再无顾虑,纵容流寇反复侵扰澧泉;乌辛则秘密与北朝结盟,将一把尖刀悄然抵在南朝背后。骊安新港的火难渐渐查清,骊安督军判以枭首,连少枔也难逃牵连。连日死水般的庙堂顷刻沸腾起来,仿佛巨奸大猾终于留下了罪证。朝臣望风而靡,争先恐后奏请处置少枔。然而天地茫茫,平家旧部三缄其口,各郡藩兵懒怠至极,谁又曾知道少枔逃去哪里。清延大病初愈,深春里还笼着炭盆,绒缎镶猞狸毛的氅衣将他密密包裹。他肌肤苍白、骨骼嶙峋,双目大而枯淡,像两口眢井。停云般的棠梨盛极而衰,天色渐明,柔软的日光穿透花团,斑驳地投在清水石潭上,水上浮着落花。

谢珩苍老得可怕。任凭他如何仕途得意位极人臣,时光却未有丝毫宽待。侍从捧来甘酒乳酪,谢珩拢在手里缓缓搅动,银匙碰在碗边发出细小的丁丁声。清延没有胃口,只是默声看着。谢珩小小抿了一口,目光倏地一散:「槿园也爱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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