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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春暄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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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春的曙色淡净可爱。紫极殿前,元度带著一班武士例行换防,金刀犀甲在温黁的晨曦里有一种近乎化开的暖意。清延走过去,又停下折回来。「元少将恪尽职守。」清延似笑非笑,过于锐利的目光在元度脸上往复流连,「就不想想职守以外的事吗?」

元度镇定得出乎意料,谦卑地垂着头,连目光也不曾一抬。绫惊愕地看向清延,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秀净而深沉,浑身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清延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元度回答,又似乎不以为意。许久元度笑了笑:「职责在此。也只是在此。」

清延点点头,带著绫绕过紫极殿。他向来沉默,宫变之后像是添了更多心事,话少得可怕。绫忍不住问:「殿下方才那句话……」

清延迅速回答:「没什么。」

绫于是不便再问。两人之间彷彿忽然生出许多隔阂,又或者彼此从未切近。到了谢瑗面前,清延待绫始终克制得有些冷淡。反倒清久在一旁向绫微笑:「阿绫来了。」

谢瑗淡淡道:「原来你们相熟。」

多年未见,即便是生母,清久待谢瑗也实在很生疏。他话很少,只是静静看着清延与谢瑗笑得有声有色。綾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五之宫不也过去?」

清久悄悄拉开她:「有中宫的消息吗?父亲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会不会处置四哥哥?」

绫叹息摆首。清久的焦急全在脸上。他避开脸,叹口气又转过脸来:「我顾不得了。阿绫,我必须去见中宫一面。」

谢瑗湿润浑浊的目光悠然飘来。绫心一紧,脱口却说:「我与五之宫一起去。」

清久有些释然:「她见到我们,心里多少会好受一点。这些事,实在不是她的错。」

绫看一眼清延与谢瑗,不敢再接下去。她很少见到清延这样意气风发,整个人自如且自信,简直光芒四射。或许他心里真的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吧。她又一次想。

平家覆亡以后,大概只有绫和清久还肯关心文绛的命运。谢瑗避谈文绛。清延几次提起少枔,都被谢瑗压下话头。谢瑗面有倦色,将面前的糕点推过来让一让清延与清久:「钟州镜饼,你们也尝尝。」

清延很自如地拈起一枚轻轻咬下去:「很好吃。」然后掰一块递给绫,「你向来爱吃甜食。」

绫受宠若惊,又很窘蹙。她小心翼翼接过来也咬一口,惶惶然偷眼打量谢瑗。

谢瑗面无表情,眼中却有种洞悉一切的曖昧。

许久谢瑗问:「这是你身边人?」

清延笑了笑:「一时才色,是我福报。」

谢瑗点点头:「典侍这样周全,我其实也不敢辜负的。」

绫很害羞,一颗心在胸口踭踊欲出。谢瑗这句话充满深意,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抬头看看清延,清延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清延咽下糕饼,用手帕拭一拭指尖:「有阿绫在,母亲一切宽心。」

谢瑗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抬头问清久道:「好吃吗?」

「很甜。有些涩。」清久一向诚实,「也有些干。」

谢瑗笑起来:「你大哥哥小时候很爱吃的。」

大概从这一刻开始,亲疏爱恶,谢瑗就有了判断。清延又拈一枚镜饼放入口中:「栗粉,榆子,槐花,丁香。」

谢瑗含笑接道:「石蜜,赤豆,梅实,苏叶。」

清延亦笑:「椴叶也很好。我小时候,母亲都是用椴叶和盐蒸饼的。椴叶坚韧,不苦涩。京畿不多见罢了。」

谢瑗点点头:「毕竟钟州是你故乡。」

绫悄悄去看清久,显然这些话清久是一句也接不上的。谢瑗又说了几句,叫人包上镜饼送出来。绫接在手裡,两人走去背阴处,清延忽然说:「你若喜欢就留下吃,不喜欢就索性丢掉吧。」

绫一愣:「我以为殿下喜欢。」

清延没有回答,回到端明殿略坐了坐,正巧皇帝派人叫他上去。清延去后,绫想起与清久的约定,想起文绛多年来的照拂与礼遇。她包起一包衣物,又将新赏的糕点装满一匣,走到门边站下想了想,还是决然地一步跨出门。

在柳坞前见到清久,独自一个人,焦急地在花树下徘徊。绫轻轻走过去,清久见她来,微微释然地挤出一丝微笑,提一提自己手中的包裹:「我也帶了东西给中宫。我们走罢。」

绫忽然有些犹豫:「五之宫一定要去吗?这种时候,我想,还是不要触怒主上。」

清久叹口气,眼底漫出一痕泪影:「这种时候我还在乎什么。父亲并不薄情,我不信他会杀了中宫。」

绫越听越难过。清久又叹一口气,抬步就走。她便是有再多话,也只好一咬牙跟在后面。从柳坞到绮绫殿有漫长的一段路。曲折无尽的板桥与渡廊,渡廊两侧垂着细薄的御帘与玲珑的竹纸灯。风生雨中,檐铃曳响,竹笕骤然翻转,扑面都是凛冽而散淡的草木清气。绫忽然心生畏惧,不由叫住清久:「五之宫!」

清久没有回头。绫快步赶上去,看见他已是满脸泪水。

绫很心痛。她想起从前文绛十分疼爱清久——视同己出,文绛是真正做到了的。绫一直不明白,文绛何须如此爱顾一个仇人的孩子。清久自幼受到无尽呵护。他因而亲爱文绛,称她「中宫母亲」,后来索性就称她母亲。至于谢瑗,别人不提,他也记不起。清延与清久的争执屡屡在此:清延立场坚定。在他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挑战谢瑗作为生母的权威——而清久早已沦为一个叛徒,认贼为母,趋利而往。清延甚至觉得清久心机叵测。

清久的痛苦其实也是绫的痛苦。当她看到文绛时,猛然一阵鼻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料想文绛必定狼狈无措,怎会像眼前这样,妆饰皇皇,在最破败的殿舍里心无旁骛地调制香丸。

沈香、侧柏、茉莉、百合、细辛为末。入蜂蜜、金银箔、白芨汁黏合,团作丸状,落钤,龙涎沥水浸之,置檀盒中阴干。

清久放下包裹:「母亲。」

香舀啪嗒落地。文绛一下子回过头,目光一亮,一黯,继然又一亮。「五之宫。」她声音低缓,有欣喜,亦有责怪与难以置信,「不想这个时候你会来。你也实在不该来。」

清久上前挽住她,说不出什么话,却哭得很伤心:「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文绛拍拍他的手背,笑了笑:「世事流转。下一个,又知道是谁呢。」

清久抹一把脸:「母亲有要交代给我的事吗?」

文绛抬头看了绫一眼,摇摇头,目光徐徐移向清久:「五之宫,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要再叫我母亲。你处境不易,四儿处境也难——比你更难。你们都要学会自保。从今以后,你必须顺从主上,你的生母,还有大宫。他们是你的父母长兄,他们并不会害你。至于你四哥哥,你与他从此泾渭分明,别叫他连累你,你也别连累他。他无法完成的心愿,你替他完成;他若想回来,你替我告诉他,别回来。天高海阔,你们的路还很长。」

一番话说完,空寂生尘的殿舍一刹那凄寒彻骨。清久垂头想了一会,低声答:「知道了。我一定设法保全四哥哥。」

文绛眼一红,口里哧哧苦笑两声:「别保他。只要他不回洛东。从今以后,生死祸福是他造化。这茫茫人世,但愿你们都能保全自己。五之宫,你我也有半对母子的情分。你答应我——」文绛没有说下去,手指缓缓滑过身旁一只烈焰鬼面的漆匣。清久茫然地看一看绫,绫呼吸一滞,心里却早已明白。文绛按住漆匣,发出一声长叹,「都保重罢!」

从绮绫殿出来,外面蒙蒙地下起雨。清久悲苦至极,独自抱臂蜷在花荫下,有一阵没一阵地落泪。柳坞对侧,皇帝的行驾正缓缓驶向栖鸾殿。清久听到銮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又是谁回来了。小妹吗?」

绫一怔,记忆悚然开启。「当然不是。是主上到羽贺……嫔那里去了。」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当然」呢。

清久似笑非笑:「我以为不会回来的,说不定一个一个都回来了;我以为不会走的,也许——」

绫连忙岔开话头:「中宫方才话中有话。其实我始终觉得,中宫是想求却不敢求殿下的。」

清久缓缓站起身,衣摆很温柔地垂下来盖住鞋履。他避过脸,皇帝仪驾渐渐在苍重的檀门后消失。「阿绫,你知道,以我与四哥哥的情分,我无法袖手旁观。」

话说得很郑重,一字一顿,先前语调里的哽咽此刻全都没有了。绫垂下双眼,文绛那只烈焰鬼面的漆匣却浮上心头。这纹样何其熟悉。许多年前,文绛命人制成两把半月栉,一把赏给她,另一把则在次年盂兰盆会上赏给枕流。

平枕流。

这一直是绫至大的荣耀。与平氏内侄同起同坐、同沐恩泽,她此前此后都从不敢想。有一段时间,她与枕流都病痛缠身。文绛制这两把梳栉,原是希望她们早日痊愈的。那时枕流十岁,与四皇子少枔也有了十年的婚约。绫记忆里的枕流苍白而瘦弱,一张脸两只手埋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得几乎看不见。少枔和枕流同岁,身量却高出许多。两个人十分亲爱地同寝同食,花绳绷苇扇,角弓打杨梨,说旁人听不懂的笑话。

很让人羡慕。

绫一阵恍惚,眼前仍是文绛纤长的手指缓缓滑过那只漆盒上的烈焰鬼面。文绛无疑希望清久能保全一个人,不是她自己,也不是谁都无法保住的少枔,而是枕流——在杀戮中失踪、如今生死未卜的枕流。

可这句话究竟该不该告诉清久。纯厚如清久,若文绛要他救人,他拼命也会去救。而眼下世途扑朔,谁人死生不在一线之间。绫与清久也是自小情分,怎能看他以身犯险。

何况他是清延一母同胞的弟弟。

宽慰清久的话,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再说下去,不免也有些违心了。绫仔细想了想,笃定道:「这些年主上一直爱重四之宫。殿下宽心,平家终究是平家,罪不及他的。」

很苍白,连她自己也无法信服。事情发生得太快,一件接一件,快得简直不真实。甚至连皇帝也与他们一样茫然无措。一道道御旨似是而非地颁下:改立中宫,加封羽贺夫人,追剿平惟良,诏还四皇子。

寻回流零多年的皇女,桂宫松岑。

这时枕流在哪里,少枔又在哪里呢?皇帝的话越发少,後来索性笼闭在紫极北殿,不发上谕,也不见任何人。平家凋亡殆尽,南逃的侍从中将平惟良早已渡过湄水,在南夏境内消失无踪。春尽了。春余夏首,依旧是绵绵不绝的梅雨,天与地一脉晦暗。菀州回信:政变当夜四皇子离营夜狩,从此不归。

然后,不知是谁忽然放出皇帝下旨赐死文绛的消息。

皇帝与文绛多年夫妻,一不留神,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夜雨寂寂,绮绫殿折断的魑吻好似平家最後的颓势。漫长的阶板,一只猫在砖瓦间行走,湿漉漉的四足踏过瓦片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皇帝聆听许久,猫迅速蹑足走过去,他回一回神,恍觉眉头已有些发痛。

绮绫殿仍如记忆中一般充满朽蚀的霉味;墙壁霉变开裂,一根隔梁摇摇将倾。很多感官其实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才被唤醒,譬如皇帝,谢瑗曾是他不可或缺的幻想,支配着十四年来他全部的意志与激情——然而,激情过后幻想破灭,一切归复现实,皇帝才知道自己还有诸般恶果需要面对,才知道,最初所谓的感觉只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只是一种错觉。

隔去许多年,皇帝渐渐觉得,自己對文绛的憎恶其实也是一种错觉——或许,纵然此刻山穷水尽,他也从来不曾真正彻骨地恨过她。有时午夜梦回,依然是中宫宣下那个午后,陵阳殿金光玉色粼粼流转,妆奁玩好皆是一时奇珍。文绛严妆巍坐,衣着气度有如神明。

十四岁至今,文绛的生涯全都交付皇帝與内里。她像一片红叶,在平家煊盛的赫赫秋光之下至为夺目,又在风吹雨打之后最后一个飘零。

文绛想,皇帝一定会杀她。然而皇帝并不会——也从不想杀她。

虽然她必需死。

一树花枝筛碎月影,空洞的滴漏声一寸寸蚕食时光。

皇帝忽然有些眩晕。这人世太让人困顿,也太让人绝望。春雨濛濛,皇帝独自撑伞走过的这段路,便是他待文绛的全部情味。他不敢回应谢瑗无处不在的试探:诛灭平家是不是连文绛也要杀;如果杀死文绛,是不是连少枔也不能留。他想过很长远,却又不够长远;他惊讶于自己的茫然,但文绛使他更加茫然。

十八年夫妻。直到这一夜、这生死之地,两人之间才莫名有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文绛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副残缺的旧茶器。昏昏晨光里,文绛的背影美丽迫人:薄红绢衫,瓷青穀纱罩袍,长发披垂如缎,有一种纤弱窈窕的威仪。皇帝只是默声站着,破旧的茶器在文绛手中一顿,又一移,全然还是昔时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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