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凤凰台。

宝青跪伏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面上，以头顶地。她没抬头，却也知道萧城的目光有多么冷漠。

天阴沉的厉害，刚过丑时便飘起了小雪。寒风呼啸，带着龙涎香阵阵扑面。宝青小心翼翼地吸气，这久违的味道，让她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

“听说，你跪了两天两夜。”良久，萧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宝青冻得浑身僵硬，牙齿寒战。“是。”

“林将军把请亲的帖子分别呈给了母后和战丞，还附加良田百亩作为嫁妆，就为把你嫁给朕，当真用心良苦。”

宝青的手在袖口缩紧。她能感受到周遭宫人奇怪的眼神，带着鄙夷和同情，毫无掩饰地落在她身上。她轻轻微笑，以此回应。囚禁于凤凰台整整五年，她已经学会了习惯和感激。毕竟重罪如她，没有被处死还被放出已是大幸。

忽地下巴被捏起，骨骼咯咯作响，宝青疼得皱着眉。抬头，正对萧城漆黑的眼眸。

“所以林宝青，你只想嫁给皇帝，至于谁坐在这位子上，并不十分重要，对吗？”

心，混乱而疼痛。

“皇上误会了。臣女独处凤凰台，每日潜心礼佛，此番重病在身得特赦而出，臣女十分感激皇上与太后娘娘的恩典，实在不敢再有造次。还请皇上，原谅臣女当年的无知。”

她的礼数太过周到，萧城反而无话再说。

五年来，萧城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她，他也的确是那么做的。无妄的纠缠只会害人害己，把她囚在宫中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选择。

她的面色很差，身体也瘦弱得不成人形。这正是他的目的，折磨她，毁了她，就像她当年也毁了他一样！

可真的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成果，为何他高兴不起来了……

他以为再见时，她还会管不住牛脾气与他针锋相对，然后他下旨以冒犯圣驾的罪名再关她五年。没想到她，竟会是如此平淡疏远。

他看到了什么，那是笑么？

在这般干瘦的脸上，竟然还能看到微笑……

松开手，萧城背过身去冷冷地说：“跪足了时辰就出宫去吧，养好身体再行大礼。”

宝青望了眼他龙袍加身的背影，只是站在那里，便极具帝王威严。她微笑，俯身再次叩拜。直到圣驾走远，才慢慢爬起身。

宇相曾言，萧城怀有帝王之相，将来必定继承大统，果然此话非虚。如今他为新帝，东楚上下在他的治理下井然有序，渐入正轨，不正中了当年那预言吗……

宏伟的宫墙间，宝青小心翼翼地走着。回头看雪地里一深一浅的脚印，她的心情越发舒畅。

这是通往凤凰台的必经之路，宫墙顶覆着湘国进贡的琉璃彩瓦，精细打磨的鹅卵石直铺就至御花园南角，宛若两道婀娜宫纱绵延远方。

凤凰台是萧城为她建造的宫宇，金屋藏娇荣宠备至。时移世易，昔日的宠爱却成了她的人间地狱。五年来，宝青做梦都想离开凤凰台。

如今，她做到了，终于做到了！

见接她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口，宝青鼻子一酸，随意出示了宫牌，逃也似的飞奔上前。抱住宝青，林煜的激动难以掩饰：“宝青，我的好妹妹，有生之年，哥哥终于见着你了！”

“哥……”多般苦水奔涌而出，只说了一个字，宝青便泣不成声。

“宝青不哭，能出来就好。”林煜摸着宝青骨感瘦削的背，阵阵心疼：“快上车吧，早备好了饭菜，天这么冷你还病着，我们回家说。”

车轮碌碌，直停府前。步入林府，宝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城坐上皇位再加上她重罪监禁，林府必定门可罗雀，宝青对此已有准备，却没想到，是这般的萧条景象。整个将军府，只余下空架子，连一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林煜扶着宝青坐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你出事之后，阿爹便被流放到盖州，不久便病逝了。为了守住这个家，我散尽家财交出兵权，这才勉强逃过一劫。三王爷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好，活在东市，每日靠着字画为生……”

“他，竟没杀他。”

林煜愣了愣。

宝青又问：“你递了请婚帖，为何还要让我嫁进皇宫。”

“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她老人家这些年来一直记挂着你我，想方设法帮林家渡过难关。否则，凭你的罪名，如何出得了凤凰台啊。”

宝青缓缓抬头，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致，轻叹一口气。

“是啊，只可惜，好容易出来了，却又要回去了……”

家道中落，她是生是死都无权选择，更何况是婚嫁许配。有些事她永远无法躲避，能做的也只有顺从。

……

听见圣旨到，宝青的心里一阵慌乱，生怕萧城说服了太后，再把她关进凤凰台。林煜几次催促，宝青才简单梳妆完毕走出屋去。

林家许久都没见圣旨了，如今不仅得了圣旨，还是位份最高的御用太监高公公亲自宣旨，将军府外围观的百姓都在窃窃私语，是不是林家霉运走尽，时来运转了。

宣旨的阵仗很大，旨意却是很简单。不过是要宝青进宫陪太后娘娘喝茶，顺带着商量入宫为妃的事宜。宝青把仅有的金镶玉镯子送给了高公公，这镯子样子老了，却是真货色。

“宝青主子，你要有福气了。”高公公没收，把镯子重新戴在了宝青的腕上：“皇上身边还需要伺候，咱家这就回了，稍后宫中掌事便会前来为主子您打扮。”

高公公见惯了宫中世故，宝青又何尝不精明。转身，见林煜早已喜上眉梢。宝青皱了皱眉，轻声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林煜笑呵呵地上前搀扶：“好好好，快去休息，免得见太后时疲乏。”

躺在床上，宝青无声抽泣起来。

以为终于逃掉了，其实，不过是换了一个大一点的笼子。

她，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这一梦，梦得很长。

梦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和萧城在树下捉蛐蛐儿，在树上掏鸟窝，在河里摸草鱼。萧城的鱼烤得特别好吃，他的身上总带着瓶瓶罐罐的调料，随便撒上一些，味道便比家里大厨做得还要美味。萧城的箭术也特别好，御马射箭，只要被他瞄准的猎物，十有八九会进他的肚子，绝不会伤他分毫。

当然，那唯一一份例外也是因着她。

那年生辰，萧城问宝青喜欢什么生辰礼物，宝青春日犯懒，随便说了个白虎皮，不想萧城竟真的去打白虎。

宝青仍记得他伤痕累累地把白虎皮送给她时，那憨憨的笑。

那一刻，她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