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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东河》第二章 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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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东河的冬天是懒散的,地里没有活计,大家吃完了饭,也懒着睡午觉,男人会聚到村头的水磨坊打牌,女眷大都聚在大院子里纳鞋底、织毛衣、绣花、编竹篮、补丁衣物、做老虎枕头。这个时候,孩子一般不会乱跑,女人围在一起做活的时候,也是最有心思看管孩子的时候。

如往日一样,几个毛孩吃饱了饭,依在大院外面的半截土墙上晒太阳,多半不是为了晒太阳,因为有个白胡子老爷爷也会倚着拐杖,坐在宽大的麻花椅子上晒太阳,他也不像是晒太阳,他总是半眯半睁着双眼,似睡非睡的样子,在孩子看来,他的胡子上、帽子上、斜襟大棉袄子上、鼻尖上、低垂的耳尖上存满了故事,他大概有一百岁了,只多不少。先前报社来过采访,被老人用拐杖打散了人群,上了狠劲地骂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你们这些兔崽子羊羔子,说我一百岁,还不如骂我个王八好!憶!”本来大家是好意,来老人面前寻些老故事,却被老人骂得摸不着来时的路。他的小曾孙媳妇将他挽回家,他回头又骂得不可开交,“小羊羔子兔崽子、挨千刀的。。。。。。”

听说清朝那会,老人的父亲在京城做过官,没落个好下场,携着寥寥家眷安顿于此。他们的姓氏也不见怎么写,怎么喊!可能所用的姓氏早在下了京城的路上便改了的。自然,老人也是有些学问,他喜欢红楼梦,身边的那本繁体红楼梦已经被翻烂了,像是古董。他叫小曾孙媳妇读红楼梦才得入睡。他不厌烦孩子,土焦村的孩子喜欢在他半睡半醒的时候,撩拨他那花白的胡须。他们是一根一根地牵扯着,孩子以为这样不会被发觉。他们喜欢看老人胡须抖动的样子,一根牵扯下来,会让他整个胡须抽动好一会儿。他的个头很大,走路需要人搀扶,不然,准会跌倒。他有两个拐杖,小曾孙媳妇是他的另一只拐杖。

“老老树皮爷爷,给我们讲红楼梦吧!”他的脸跟老树皮似的,孩子都这么叫。牛少最喜欢在他几声咳嗽后跑过来,缠着老人讲故事。

他微笑着,脸下的赘皮也跟着颤抖着,他哼了几声,挺了挺身子,抄着京腔唱道:“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自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叹你,人情世故俱不学,仕途经济撇一旁。只怕是庸才难以成栋梁,于家于国都无望。”唱罢,又用越剧的腔调唱了一把。他唱到‘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的时候,满脸狰狞,仿佛身边这的孩子全是宝玉,恨不能上前一个个拎起耳朵狠教训一把,唱到‘于家于国都无望’的时候满脸悲伤,整个身子突然泄在椅子上,半眯缝着双眼,对着太阳,不再言语。太阳仿佛是他的生命,小曾孙媳妇知道他不喜黑,便在屋里亮了两盏灯,屋顶上一盏,床前的柜子上一盏,柜子上的灯盏是可以旋钮的。

孩子们不喜欢到他的房间玩,房间里都是常人不用的古式家具,还有老人父亲的遗像,阴森森的,在他们看来,只有阳光下的老老树皮老人才是呼吸着的,因为,在房间里的老老树皮老人只会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更让孩子发怵的是,他的侧屋有一口黑漆棺材,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和老老树皮爷爷躺在床上的样子一样,一动也不动。侧屋的门很宽,孩子想知道这口黑漆棺材是不是和老老树皮爷爷一样古老。有时,会在天气好地时候,一伙儿壮了胆,扒着门缝看,其实,那不叫看,叫闪,有的孩子根本没有挨到门缝,便被自个儿的咋呼声吓跑了。

有了故事的午后才完美,但最完美的是能吃上炉膛里的芋头、胡萝卜、还有用搪瓷罐子里焖的嘎嘣黄豆。芋头的皮解开会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胡萝卜从炉膛里拿出来,基本上是烧糊了的,一个胡萝卜剥下来,抹得到处是草灰炭灰,而且总是没法剥干净,闻着也是胡焦焦的,嚼在嘴里先是有点甜,但后尾子上是涩不拉几的苦。孩子因为听过小人参果的故事,总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有时也会把手中的半个胡萝卜扔在地上,等母鸡带着小鸡一起来抢,看大公鸡保护母鸡和另外的一群公鸡搏斗。直到满院子乌烟瘴气,惹来谩骂的时候,一群孩子才又躲在墙角下假装着晒太阳。他们把嘎嘣黄豆揣在兜里,没了热腾气的时候,一颗颗油亮亮的炸裂的黄豆从兜里捏出来,塞进嘴里。孩子们大多要站着吃,因为那彪悍的大公鸡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攻击他们的手指,黄豆也不一定正巧吃到了公鸡的嘴里,但是黄豆肯定是滚到了很远的地方。最终,这一粒香喷喷,嘎嘣嘣的豆子还会落在鸡的嘴里,即使它埋在了雪里,浸在了雨水里,还是滚进了土里,或是落进了一堆拉了稀的牛粪里。

接近黄昏的时候,母亲要做饭了,女人们互相攀比着手中的针线活,说笑着回自个家去了。

小曾孙媳妇也跟着散了,老老树皮爷爷依旧撵着太阳晒着,一个下午他要挪动三四下,以便跟上太阳的光辉。

村头有人喊道:“瞧!这不是牛润吗?牛润是牛少的哥哥,他家几代人磨香油,牛润和牛少一样,最喜欢听老老树皮爷爷讲故事,其实,他的故事便是红楼梦中贾政责骂宝玉的那一段: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自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叹你,人情世故俱不学,仕途经济撇一旁。只怕是庸才难以成栋梁,于家于国都无望。牛润是听了这段故事长大的,听了无数次,这个故事陪伴了他的童年,也伴着他考入了大学。

牛润是土焦村第一个大学生。

“老老树皮爷爷,我是牛润啊!下学回来了啊!”牛润把书包斜背在肩上,将手里的绿豆糕塞在了老人的嘴里。

老人吃了一口,便摆摆手,他仿佛在说:“孩子!吃不动啰!”

一群孩子跟上前来,抢牛润手中的绿豆糕,牛润拿出一包,推推嚷嚷地递给了大军,让他平分给大家。

老人依旧晒着太阳,他砸吧着嘴里的甜味,好似笑了,又好似在和牛润打招呼。

黄昏的天空是五彩的,至少是奶黄色的。太阳慢慢地落在山后,仿佛是被人牵着的木偶,落下去的时候由于惯性又跳上来了一点点,这令孩子们很兴奋,因为,离天黑又要迟一些了。

火烧云是孩子们的调色盘,他们在云层里找到了很难见的颜色,如粉桃色、淡玫瑰色、紫茄色、草莓红、鹅黄、有的浓艳,像是戏台上的膏妝;有的淡薄,像是新娘的粉妆。无论什么妝,都是好看的,孩子们不情愿眨眼,因为眨眼的功夫,颜色变了、形状变了。云的形状随着颜色的变化而变化,形状多如马、牛、大象这些笨重的动物。孩子们喜欢看大象的形状。图片上的大象不生动,天边的大象会变颜色,会缓缓地甩它的鼻子和尾巴,会单膝跪地而后又做奔跑状,比公社放的电影要壮观得多,

天公收起颜料盘的时候,母亲开始呼唤孩子回家了,狗儿开始兴奋起来,犬吠声隐在母亲的声音背后,传到天边的古塔里,声音被古塔收了去,剩下一片寂寥。

黑暗落下脚跟,总有一会子安静,孩子们分手道别,脸上除了灰土还有低落,除非家里有烧好的大白菜炖猪肉,才会蹦跳着回去。

此时,家里因为有了孩子,东河土焦村的人们打开了电灯,村头,传来细琐的话语、冗长的谩骂、一阵压过一阵的狂笑、喋喋不休的争吵。碗碟碰撞的叮铛声、嘶哑的狗吠声、猪圈里母猪的打鼾声、老黄牛低沉的哞哞声。。。。。。东河的水静静地流淌,七仙女掌起了灯,繁星烁烁,驱走了星点的黑暗,放眼望去,却欲见黑暗了。黑暗是火柴盒,当所有的火光被擦燃时,横着放,竖着放,踩扁了放,盒子里终是寂寞的黑色了。

村委会编排了人选,每天晚上九点中,便有人溜着村子打起锣,反复地喊道:“小心火烛,防火防盗。”对于土焦村的人来说,防火比起防盗要谨慎得多。今天是牛家值班,牛润回来了,顶了父亲的差事,他拿起锣,扯着那未脱稚气的声音喊道:“小心火烛,防火防盗。”这让人想到“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宝玉是不能想到“小心火烛,防火防盗”的人间烟火。在牛润的心里却是真真地有了印记。

流逝的东河静静地流淌着,即使上面结了厚厚的冰层。东河流淌着的是土焦村的血液,所有的灌溉都汲于此。

孩子们喜欢东河,孩子的梦也多在东河上发生。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爷爷坐在笨拙的老乌龟上,老乌龟缓缓地伸着肥厚的爪子在东河里漂游。老爷爷飘落在孩子的身边,背上背了一箩的故事,老爷爷将箩筐倾斜下来,什么八仙、美猴王、猪八戒、长发妹、周扒皮、武松、王母娘娘、哪吒、统统地落在了地上,瞬间变鲜活起来。孩子们蹦跳着,和武松比试武艺,与长发妹对歌,棒打周扒皮,偷猪八戒的耙子,刨周扒皮的花生地。借哪吒的风火轮翻越天空。与美猴王共坐江山。

“哎呀!这孩子白天是玩疯了,被子都叫他尿漂了起来!”母亲嚷着,附和着手掌拍击屁股蛋子的声音,接着便是狗吠的声音,狗吠声没有被古塔收去,而是撩起了远处无数个村庄的狗吠声,一阵远过一阵,一阵又近过一阵,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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