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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璧》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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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那块雕着青鸟的玉坠便成了周瑜片刻不离身的心爱之物。他跟随孙策征战许多年,凭着过人的胆识与才能,迅速助孙策脱离袁术,继而平定整个江东。无论是在沙尘激扬的战场,还是在入夜后寂静的军帐,那枚玉坠都从未离开过周瑜的身畔。他带着它南征北讨,身上象征官衔的服制变了又变,唯独青鸟永远在旁。

经年以来,青鸟的喙饮过人血,也含过刀光。

它的羽翼沾过腥热的泥泞,也曾在昏黄灯光下被一遍遍擦拭得澄明温亮。

那日他们攻破皖城,孙策很是高兴,便带着周瑜去酒馆多喝了几杯。席间谈起这次的大捷,孙策笑得如同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旁人都以为他是喝得醉了,不过一场寻常战事,竟也值得骁勇的孙郎如此高兴么?有人悄悄向周瑜进言,请他带孙策早些回去醒酒,讨逆将军似乎醉得不轻。周瑜听了也不多言,只淡淡地笑着说无妨,这是他的好日子。

皖城,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

可于孙策而言,这不光是去往荆州征战的要塞之地,更是乔莹的家。

少年时的一见倾心,孙策从未忘记,正如他无法忘记当年那个温婉明媚的抬眸。剪水的眼中浩浩荡荡,千丝万缕的情绪席卷翻涌,像浪潮一般日夜拍打着孙策的心。在袁术手下委身的那些年,孙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曾经如猛虎一般将他们庇护在利爪之下,如今也将尖锐凶猛的利齿交给了他。孙策闭上眼,仿佛看见父亲被乱箭射死在山涧的画面。箭矢像流星纷陨,密集如夏天狂暴的雨点,将孙坚宽厚的脊背戳刺得血肉模糊。从伤口中汩汩溢出的鲜血浸透了孙策的视线,他睁开饱蘸杀气的双眼,满目猩红。

可望着冰冷的营帐,他却又于恍惚间看到一双柔婉的手,点着春水泡煮的新茶,捏着瓷杯双手奉至他跟前。孙策凑近去看,只见乔莹的身影隐藏在氤氲的血气之中,唯独那双细腻娇俏的手仍清晰可辨。他便慌了,害怕杀意将她也吞噬进去,害怕自己一时的冲动会与她天人永隔。孙策复又闭上眼,将心绪慢慢平定,周遭的一切都恢复得澄澈干净。他看见血气散尽后,在视野中央逐渐明朗起来的乔莹。她对他笑着,笑容和煦欣慰,像是等来了一场久违的春雨。

孙坚使孙策成为血气方刚的好男儿。

而乔莹,则使孙策学会在仇恨中也冷静自持,磨去了一身的骄矜。

正如周瑜思念着司马弦一样,孙策也始终思念着乔莹。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以实现当年的承诺,亲自回皖城将她迎入孙家。攻破皖城后,孙策早早地便去找了带女儿回来的乔蕤。乔蕤自数年前便属意孙策为婿,自然是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孙策高兴之余,却又见乔蕤忽然面露难色,目光也有些游离。

“您放心,阿莹嫁过来绝不会受任何委屈,她必然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当敬她爱她直至身死。”孙策以为他是担心女儿跟着自己吃苦,连忙承诺道。

“有孙将军在,老朽又岂会担心莹儿。小女有幸嫁给将军,是我们祖上积来的福气。”乔蕤连连摆手:“只是老朽年事已高……除了莹儿,家中仍有一女尚未婚配,她亦是有了意中人。两女同日出嫁,不光是老朽的想法,更是她们这对姐妹共同的愿望。只是不知将军可否帮老朽这个忙,从中牵线,成全小女的姻缘?”

孙策笑道:“我当是什么呢。在下不才,若能替二小姐说成这段媒,也是我之幸事。不知二小姐属意何人,居于何处?”

乔蕤见他答应了,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乔家两位女儿,他都不偏不倚地疼着,给她们最好的衣食,教她们琴棋书画与女红刺绣,为的就是他日能够觅得良人享尽齐人之福。如今两位少女都长得风姿绰约之态,因倾国倾城的美貌而声名远播,当世之人皆将姐妹二人并称为二乔。只是乔蕤已经年老,不再适合随军征战,便只能回乡养老。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每日掐着指头算日子,只恐自己捱不到次女乔婉的出嫁之年。乔蕤也曾无数次看见他心爱的小女儿乔婉对着一幅画像出神,画像上的男子雄姿英发,长身如玉。

乔婉思慕的君子,自然是孙策有着总角之好、骨肉之情的挚友。

周公瑾。

“咣当!”

孙策眉头紧锁,神情严峻地看着碎在桌上的瓷片。此时宾客散尽,酒桌上只余些残羹冷炙。破碎的酒盏边缘勾描着阑珊灯火,残余酒露附于内壁,仍有些凄凉的晶莹。

与之相对的,是周瑜脸上难以抑制的愤怒。

“你什么意思?”孙策的酒早就清醒了大半。他抱着双臂,冷冷地注视着酒桌对面的周瑜。

这是自当年顾瑶推了司马弦下水以来,周瑜第二次这么生气。孙策是明白的,他明白只要自己说了这件事,周瑜一定会大发雷霆。可他不得不说。这不光是孙策想要迎娶乔莹的一点私心,更是经历几番深思熟虑之后的必然决定。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周瑜瞪着他,喝酒后的双眼泛着潮湿的红,“你明明就知道我对阿弦一片赤诚。我此生的妻子除了她,断不会有第二人。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

“你觉得你们此生还有那种机遇吗!”

孙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想让周瑜明白,这段缘分早就止尽于彼。他们都二十四岁,已过了寻常男人娶妻的年纪。以往孙策不娶,是为了回到皖城迎娶乔莹。乔莹于他而言是渺远却终能触及的百结花,是故,他从不在乎山长水阔或是铁马冰河,他只知策马扬鞭,跨过万水千山向她奔赴而来。可司马弦于周瑜而言又是什么呢?或许是天上皎洁缥缈的寒蟾月色,亦或许是水中一碰即碎的露花倒影。

“我与嘉琰之间,不必计较这些。”周瑜看着孙策,语气凛冽而决绝。

她是周瑜的梦境,是他拼尽一生都难以触及的泡影。

孙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再这样下去了。他明明是如此的英雄,才华绝伦,可经天纬地。吴中不论男女老少皆唤他周郎,断是无有不对其仰慕敬羡的。这些年,周瑜跟着孙策攻克了诸多城池,孙策在他的辅助下说是如虎添翼也不为过。如今他官拜中护军,可谓是战功赫赫,名扬四海。据说就连远在许昌的曹操都听闻周瑜的威名,一度想以高官厚禄为酬,将他留为己用。可当别人向周瑜说起此事,他却只一笑置之,丝毫不曾流露出些许的动摇。

这样一个完美如同白璧般的男子,却从未娶妻。

若是落到市井闲人口舌之中,说顶天立地的男儿竟为区区女儿情所误,倒也无妨。

孙策只恐他们的敌人,或是军营中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生事,散布有关周瑜有“断袖之癖”的谣言。一则有损周瑜清誉,二则不利于手下团结。军中倘若人心不齐,则易突生大变。

“……你明知我是为你好。”孙策双手撑着桌面站起,上身前倾,压迫一般逼视着周瑜:“你身作人子而不延香火,是为不孝;身作人臣而违抗主命,是为不忠;身作义弟而忤逆兄长,是为不义不悌。”

周瑜冷冷地回望进孙策的眼底。从那双虎豹一般锐利的眼里,他看见了形单影只的自己。他看见流光仿佛倒溯回源,在十年前桃花烂漫的寿春,周瑜第一次叩响了孙策的家门。他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顺理成章地拜为结义兄弟。尔后他们居于庐江,总是周瑜半开玩笑地压着孙策一头,孙策不甘示弱地回击,却总是会被更加凌厉地打压下来。有时孙策气急了,便跑到老师家里,喊师妹帮自己收拾他。一头雾水的司马弦听了孙策和周瑜七嘴八舌地说清来龙去脉之后,就以看三龄童的眼神将他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带着无奈的笑容安抚一会孙策,又佯作嗔怒地说教周瑜几句,什么事都可就此罢了。

“那我问你,倘若我为娶嘉琰,硬要你也娶她的姐妹,你可愿意?”

“你没有这样的机会。”孙策坦然地笑道:“你不是这江东的主,而我是。”

孙策一直都不傻,只是从前故意让着他。与雅量高节、待人接物都一视同仁的周瑜相比,孙策始终在小事上让步。而也只有如此,他才能从根本上掌控大事的主导权。这点孙策一直明白。这也正是为何孙策能成为主帅,而周瑜天生便是为臣的将才。

若在从前,孙策大抵还会故意以极端幼稚的方式将矛盾揭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都在乱世的战火中长大了,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利益。这利益或许在自身,或许在家国,亦或许——

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严峻。

“孙策,你这是在逼我。”周瑜嘴角噙着嘲弄的笑意,却抬手以拇指和食指按上眉骨,蓄意遮住了垂下的眼帘。

“我就是在逼你。周瑜,我只问你一句。”孙策眯起了眼睛。他眼睑的肌肉有些颤抖,落地的声音却笃定而无情:“和乔婉的亲事——你究竟答不答应?”

都回不去了。

昔年那样纤尘不染的友情,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大义。在利益的逼迫之下,全都丧失了本来的意蕴。

“也可以吧。”周瑜放下扶着眉头的手,带着几分戏谑地看着孙策。他的态度转变之快,令孙策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孙策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得周瑜冷声开口:

“乔姑娘若嫁过来,也只能做妾。”

“周公瑾!!!”

孙策彻底被激怒了。他控制不住地掀翻酒桌,冒火的瞳孔剧烈颤抖。周瑜却仍坐在原处盯着他,沉静而冷漠。

周瑜知道孙策必然不会答应,因此也只是气他一气。同胞姊妹嫁人,倘使姐姐嫁与吴侯为妻,而妹妹却只能做中护军的妾,此事可断断不合规矩。若乔婉嫁入周府为妾,那么乔莹也只能委身做妾,这是孙策所不希望发生的。

他只是想让孙策明白,唯有这件事情自己绝不可能让步。

于周瑜心中,妻室只有一人能当得。纵然不能与她携手白头、并肩山河,也要将正妻之位永久地替她留着。正如她也为了自己暗自发誓永生不嫁,心甘情愿地辜负最好的韶华。

但孙策不理解。他永远不明白为何明明没有可能的两个人,却偏要执着至此。年少的动情早已成为过去,与其为了不可追溯的往事而草草一生,何不将昔年的情意封存于彼此的心底,只当做一段回忆呢?

然而对周瑜而言,年少时遇见的毕生挚爱,是未来再难期许的一生。他们对于彼此而言是心之所向、情之所钟,并非任何一人可以替代。从前的时光里,周瑜很少同司马弦有过争执。他们总是相互劝慰、相互勉励,从未对彼此的信任产生丝毫怀疑。他们始终认为自己与对方或许是同一灵魂,不然何以会有那般日久弥坚的感情,何以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的心绪是那样复杂而丰裕。而由此催生而来的爱情和命运感,孙策自然是不可能明白的。

本是庆功的筵席不欢而散。所幸宾客散得早,最后那场闹剧并没有被别人看见。

孙策和周瑜都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们不知道,由于听见酒盏摔碎的声音而折返回来的乔莹,却独自站在门外听到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据说,第二天有人看见乔莹踏进了孙策暂居的府邸,主动请求讨逆将军将自己纳为妾室,而非明媒正娶的正妻。

“周府君说他与他的心上人之间不必计较。既如此,小女子与将军之间也不必计较名位。”面对孙策的迟疑,乔莹浅浅地笑着说。她的笑容同孙策梦中一般无二,和煦温柔,连半分凌厉的锐气都没有。

乔莹知道这些年来孙策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而她亦愿意倾尽一身的微薄之力来回应他的爱。只是妹妹乔婉,也是她出嫁前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一块心头肉。二乔姐妹从小便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着在乱世之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自是同气连枝的。乔莹也曾在风露寂冷的夜里执起乔婉的手,问道若是周瑜不愿娶她该怎么办。那时乔婉低下头,清媚的面容在烛光之下时明时暗。她说,纵是当他的侍婢服侍终生,也不算辜负这苦苦的思慕。

所以乔莹必须要帮乔婉这一把。哪怕自己不为正房,也绝不能让妹妹白白浪费了大好的芳岁。

再之后,便是孙策亲自定婚期、写请帖。那精致喜气的大红色婚笺,第一封竟然先寄到洛阳。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此为何意,也暗自惊叹于孙策竟在军政以外的领域展现其狠心毒辣的一面。只是那封笺书由孙策亲笔书写与封装,又亲口交代信使寄送至洛阳,自然无人得幸看过上面的只字片语。

自然就更不会有人知道,那婚笺上红纸黑字的盛情相邀,遣词造句之间却分明是周瑜的语气。

孙策的狠,其实一直都甚于他人想象。

周瑜很快便知晓了此事。伤心震惊之余,他却已无力反抗了。在听闻婚期已定,且婚笺由孙策亲自发出之时,周瑜就在瞬间想到了所有的事情。他没有再向孙策发火,也不再质问为何要如此做,只是独自一人去酒肆喝了一杯接一杯,直到酩酊大醉。

周瑜从前一直都把孙策当作少年。因他脱离袁术后在战场上恣肆绽放的华彩,因他还似从前一般与人言笑不拘小节,更因他会不远万里地将师妹亲手琢就的信物带给自己。

可周瑜到底是明白了,孙策不光只是自己的朋友。。

归根结底,他是这江东唯一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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