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眉间一片黯然之色：“月妃，你现在还不清楚吗？夜国与小吴国之间，本就关系特殊，你和陛下之间，也不是单纯的姻缘。如今有高目言的证词，还有盖有你印章的信件，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不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陛下或许会顾念旧情，手下留情。”

旁边有嬷嬷过来，“哗”地一声，将信笺一展，纸上密密麻麻数行字，明月没有看清，唯独看清的是信底的落款，的确与自己的印章一模一样。

她的脸瞬间一片雪白，脱口而出：“不可能。”

皇后看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悠长的叹息声传开：“你一个女儿家，在宫中安享富贵不就很好，何必做这样的事情。”

丽妃听到搜出信件，自己押对了宝，她一反刚才的惴惴不安，脸上露出喜气洋洋的神情：“皇后慈悲心肠，可有的人却是黑心黑肝，打着联姻的名头，却尽干些危害夜国的事情。皇后对这样的人，千万不能心软呀。“

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明月这才觉得手脚冰凉，原本以为是诬陷，她与高目言当面对质就可以。现在似乎根本到不了那一步，自己的罪名就已经定下了。

“皇后娘娘，我真的没有暗通南楚，那印件是伪造的。“她急着向皇后分辩。

可皇后听到耳朵里 ，却是另一层意识，她目光里是悲哀，是怜悯，似乎又是怒其不争，最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过来，架了明月就走。明月只能踢着双腿，大叫冤枉：“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过……“

经过长长的甬道，一阵铁链之声响起，明月被扔进一间铺满稻草的破房中。屋里一股难闻的溲骚之气，闻了就让人忍不住想呕吐，土墙斑驳肮脏，上面有许多开裂的小细纹，有小小的黑点在墙上挪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叫不上名的小虫。

明月惊得一下直起身来，她在吴国、夜国皇宫中生活了十数年，从来不知道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她爬起来去拍门：“放我出去。“

外面的嬷嬷锁上了房门，凶声恶气道：“娘娘别不识好歹了。皇后娘娘是怜惜你，才没有上刑，要是换成别人来审，恐怕娘娘早就痛痛快快招了。“

“唉——”一声装模作样的叹息从两个嬷嬷身后传来，丽妃带着两个宫婢，弱柳扶风般款款走来：“皇后心善，却不知道这次是大祸临头啊。若是不相干的平常事倒也就罢了，此次关系到南楚，皇后还如此仁心慈手，恐怕会被有心人传做与敌国……”

其中的胖嬷嬷立马瞪起了牛眼，粗声大气道：“胡说。“

丽妃斜斜地飞了一记眼风：“宫中没影的事多得很，到时候谣言传起来，杀也杀不住。嬷嬷，我听说皇后娘娘曾经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在这关键时刻报答娘娘呢？“

胖嬷嬷愣愣道：“怎么报答？“

另一个嬷嬷听着话风不对，轻轻地拉拉胖嬷嬷的衣袖。丽妃使了个眼色，她后面的婢女连忙走上来，给那嬷嬷塞了块银子，陪着笑拉走了。

丽妃笑着看胖嬷嬷：“只要拿到明妃的口供，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另一个宫婢走过来在胖嬷嬷耳旁悄声道：“女人最在乎自己的容貌，只要嬷嬷拿容貌吓唬吓唬，包管她什么都说。”

胖嬷嬷站在原地，面上流露出犹豫之色。

丽妃等了等，转身叹道：“我就说嘛，天下哪有那么多知恩图报的人……”

胖嬷嬷被她这么一激，全身肥肉抖了抖，转头就拿钥匙开锁，啪嗒，铁链子重重抛在了地上。

门一下被胖嬷嬷撞开，明月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后面门重重一关，屋外的光线隔绝了，屋里顿时暗下来。

头发被一股大力揪起来，胖嬷嬷的脸近在咫尺，恶狠狠地说：“说！是不是你给南楚写了信？“

明月疼得眼泪都流出来：“放手。“

“啪“，胖嬷嬷粗大的手掌重重扇在明月脸上，脸颊顿时高高肿起来：”我这条命是皇后娘娘给的，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要不说，今天我就毁了你这张脸。“

屋外，丽妃见目的达到，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富贵险中求，她和明月的梁子既已结下，便是不死不休。明月媚惑夜皇，靠的就是那张脸，要让她翻不了身，最妥贴安全的办法就是毁了她的脸。如今，她挑拨皇后的人动了手，那不管皇后愿不愿意，都会跟她站在同一战线上了。

“说不说？“又是一巴掌重重地掴下来。

明月被扇在地上，眼前一阵模糊，脑袋中响起轰鸣之声，胖嬷嬷的脸仍在眼前，那张肥厚的嘴一开一合，说的话却听不清楚，好像自己的耳朵与外界的一切都隔上了一层东西。嘴里一阵腥甜，屋中的溲骚之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腥味。

胖嬷嬷头上冒出了细汗，她本是冲动鲁莽之人，受了丽妃的激将，才会不管不顾地朝明月动手。明月瞧着细皮嫩肉，骨子里却是硬得很，即使被打成这样，却还是不松口，胖嬷嬷拔下头上的银钗子，慢慢凑近了明月的脸，手却有些抖：“要是再不说，可别怪奴婢不客气，划花娘娘的脸……“

她人虽蠢笨，但在这个时候，想的却和丽妃是一样的：女子靠容貌争宠，既已到此地步，划花这张脸，月妃就再也没有办法获得陛下欢心。

明月双颊已经高肿麻木，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望着闪着寒光的钗子，她无力躲，也躲不开。那钗子贴上脸来，起初是一丁点冰凉之意，似乎要寒彻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门在这时被啪地撞开。

“住手。“一个女子的怒喝声响起。她身后有人冲进来，夺下了胖嬷嬷手中的钗子。

皇后……

明月晕了过去。她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后面似乎有怪兽在追逐，她只能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跑，一刻也不能停，什么有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剧烈的心跳声在不停回荡。最终，她被绊倒了，后面的怪兽呼啸而来，巨大的黑暗要将她最终吞没……

“母后，母后。“明月挣扎着醒过来，一头的冷汗，全身酸痛。

空气中燃着安神定气的淡淡薰香。满室昏暗，看得并不清楚，不过床幔被褥帘账，一摸材质便知不是普通的凡品。

一个宫婢闻声俯身过来：“娘娘醒了？“

“这……是哪里？“明月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全哑了。她抚着昏昏沉沉的头，一动却觉得天旋地转，又倒了回去。

“这是凤栖宫的西暖房。“宫婢扶着她躺下：“娘娘发烧了，太医已经来看过了。娘娘可要喝水？”

明月这才发现，脸上冰凉凉的，应该是伤口敷上了药。她就着宫婢的手，连喝两杯水，才消了口中的干渴。

宫婢只是服侍伺候，多的话一句也不多说。等一切做完，便退出门去，只听哐啷一声，门上了锁，还有侍卫的声音隐隐传进来。照这情形看，她只不过是换了牢房，情形却一点也没有好转。

明月闭上眼睛，眼泪滑过脸颊，冰凉冰凉。她昏睡两天，太医开的药，根本喂不进去，病情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转。

到了第三天，屋中进来两个嬷嬷，对着床榻福了福，先告了罪：“陛下有旨，得罪娘娘了。”她被俩人搀扶起来，裹了厚厚的披风，不省人事地被架到了凤栖宫大殿之中。

一进去，她便看到殿上高高地坐了一个人：龙姿凤目、高鼻深目，那明黄色的颜色直刺人眼。

她的眼窝在见到他那一刻，却有些发热，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便过去了。

皇后站在宝座旁，见她被架进来，面上倒有几分不忍，想要招呼，望了夜皇的神色后，生生又止住了。

两个嬷嬷一松手，明月便瘫软在地上，头枕在伸直的胳膊上，只觉得地砖格外寒凉，凉得人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游丝般的进出气。

皇后转身向夜皇跪下请罪：“臣妾治下不严，以致嬷嬷动用私刑，伤了月妃……“

夜皇抬手制止了她：“朕既将月妃交予你审理，朕便信你，皇后无需自责。人证俱在，她——可伏罪？”

皇后深深地伏下身去：“臣妾无能。”

夜皇望着明月，眼中有一丝讶然之色：“哦？”他缓缓走下宝座，走到明月跟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不过是短短几日，她瘦得几乎脱了形，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凸显出眼睛格外的大。那双曾经灵妙的眼睛里，如今却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明月望着他，当日的圆月、桂花、树影，一切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记忆中的美好轰然而灭，只剩下面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

她轻轻地笑出来，只是那笑透着自嘲，透着萧瑟和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