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公公从亭子里走出来，来明月身旁，看清楚她的面容后，大吃一惊，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没过一会，他又再次走出来：“娘娘，请吧。“

明月和飞鹰对望一眼，站起来跟在康公公后面，滴滴答答掉一路水，走进亭子。

紫袍男子坐在亭子一角，背靠着亭柱，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一个太医模样的人，正凝视给他把脉。

站在一旁，一身黄袍，面色肃然的，正是夜国身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

“陛下，月妃娘娘来了。“康公公低声向夜皇禀报。

夜皇回过身来，目光里自带三分寒意，不怒自威。

明月避开他的目光，不情不愿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后面的飞鹰略一迟疑，也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夜皇看看明月，又看看衣服被划破、被水泡的飞鹰。事到如今，飞鹰一身腱子肉全露出来，男扮女装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了。

“月妃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意欲何为啊？“

想像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到来。夜皇慢慢在描金凳子上坐下去，语气竟十分地轻快柔和。

明月略有些诧异，抬头偷偷看了夜皇一眼，只见他心平气和地望着自己，似乎正认真地等她给一个答案。

明月一时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大声道：“我上山游玩，结果遇到歹人，把我从山上拽了下来。“

“哦？“夜皇声音里有几分意外：”歹人？什么歹人？“

事到如今，干脆豁出去了。明月直起腰来，指着角落里紧闭双眼的紫袍男子：“就是他！“

话音刚落，紫袍男子豁地睁开眼睛，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不甘示弱地回骂：“好利的一张嘴巴，血口喷人之前先把你自己摘干净吧……”

“住口。”夜皇冲紫袍男子喝斥道。

紫袍男子一脸不服气，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愤愤地坐下，赌气似地伸出胳膊。太医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上，给他再次把脉。

“月妃来的时间尚短，可能不知道他是朕的皇弟——无痕。”

夜无痕与夜皇长得有六七分肖像，但夜皇沉稳，夜无痕如同未长成的果子，带点青涩，还满身的刺。

明月早从他的穿着打扮和容貌上猜到了一二，如今被夜皇点破，她脸上装做一付惊讶的样子：“既是王爷，何必偷偷进我的绮碧宫？”

夜无痕被她气得原地爆炸，再次跳了起来：“谁进你绮碧宫了？”

明月知道夜皇面前，夜无痕不敢再使用暴力，便故意慢悠悠地说：“这山属不属于我绮碧宫？你是不是从这山上掉下来的？那你说，你是不是偷偷进了我绮碧宫？”

夜无痕又急又气。明月是夜皇的女人，这要是攀染上不清不白的关系，落下染指陛下女人的名声，他吃不了兜着走，这女人简直是没脑子。

两者择其轻，想到这里，夜无痕慌忙对夜皇道：“陛下，臣弟只是去山上欣赏美景，并没有从绮碧宫经过，请陛下明察。”

夜皇不以为意，只是挥挥手：“下去换衣服吧。”

夜无痕行了一礼，挣扎着站起来，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明月本来想借着夜无痕的事胡搅蛮缠，没想到，夜皇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

她低下头，感觉夜皇冷峻的目光似乎落在头顶。

一时之间，只有瀑布落在水面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哗哗哗，莫名地让人心急。

“这位壮士是……？”

飞鹰头发被水浸湿，不成发髻，散乱地披在身后，衣衫破碎，露出肩膀、胸膛鼓鼓的肌肉。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出他不是女子。

夜皇发现他是男子后，竟还能不急不迫地说话，明月总觉得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抢在飞鹰开口之前，明月连忙道：“他是我的侍卫，父皇赏我后，我一直带在身边。”

飞鹰目光一动，却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明月的说法。

夜皇缓缓道：“后宫之中，不允许外男进入，这一点，月妃不清楚吗？”

明月自知理亏，一时之间，找不到辩驳的理由。

“康公公。”

康公公听到召唤，走上前两步，轻声道：“按照大夜律令，男子私闯内宫，其罪当诛。”说完，便又退到了一旁。

夜皇见明月不说话，柔声道：“若自幼服侍，主仆情深，倒也可以让他进宫来，在你身边做个内侍。“

飞鹰低着头，目光闪烁。

明月惊得连声道：“不不不，不用……“

夜皇的言下之意，是让飞鹰净身入宫做太监。罗家就这么根独苗，她与飞鹰自幼青梅竹马，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害了飞鹰，让他做不了男人。

夜皇只消一个眼色，康公公便狗腿地走上来，“好心“劝明月：”陛下体谅娘娘，所以才格外开恩，若是换了其他人，早就处置了。如今两全齐美，既不坏宫规，又成全了主仆之义，娘娘还是磕头谢恩吧。“

亭外的两个带刀侍卫，跨进亭子，就要拖飞鹰。

明月惊得一佛出世，二佛知天，头皮直冒凉气，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感触，这再也不是她的小吴国，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吴国公主。

她慌张之下，伸开双臂挡住拖飞鹰的侍卫，望着夜皇急道：“我知错了。“

身后的侍卫影子投在地上，如同黑黢黢的山，明月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如果任由飞鹰被他们带走，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行他。

夜皇垂眸，淡淡道：“朕没听清楚。”

明月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真没听清，却觉得他看似淡然的态度，给了自己莫大的压力，当即大声气恼道：“我说，我知道错了。”

夜皇扫了她一眼，明月满肚子的气，突然像被戳破的布袋，一下子瘪了下来。

我为鱼肉，他为刀俎。

“既不愿进宫，那调到御林军里，做个护卫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飞鹰的去留。明月松了口气，但随即弹起来，挺直了身体：“那怎么可以？”

飞鹰好歹也是小吴国名门之后，大将军之子，怎么能留在夜国做一名小小的侍卫，这要是传回夜国，实在有损于罗家的名声、吴国的体面。

“念在主仆一场，请陛下放他回吴国……“

夜皇猛地抬眼看来。垂眸的时候，他与庙宇中的佛像有几分相似，让人心中误生起他慈悲怜悯的念头；等他睁眼时，寒光四射，让人联想到宝殿中怒目的罗汉天王。

明月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后在夜皇的目光中彻底败下阵来。她慢慢缩坐回去：“多谢陛下。”

毕竟男子私藏于内宫，本就是杀头大罪，夜皇网开一面，能放飞鹰一条生路，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只要能保住飞鹰性命，日后在慢慢想办法，送飞鹰回吴国好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明月刚松了口气，夜皇的一句话，又把她的心提了起来：“陛下。”

夜皇不顾她的哀求的语气，直接下达命令：“把他拉下去，重打八十大板。”

两名侍卫钳住飞鹰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明月急了，刚要上前阻拦，却见飞鹰冲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飞鹰就被他们拖出亭子，很快就不见了。

明月死死按住站起来的冲动，跪在地上，牙齿深深地咬住嘴唇。

一只手伸过来，捏住明月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

夜皇看着眼前这张明媚倔强、毫不掩饰自己情绪的脸，淡然道：“吴皇吴后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女儿吗？“

明月听到他话里对父母的质疑，当即反驳道：“我父皇母后自然是真心爱我、疼我。“

夜皇轻轻地嗤笑一声，松开手，站直身体：“他们既是真心爱你，怎会将你养得如此骄纵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甩甩袖，走出亭子。

亭外的侍卫、乐师、舞姬，不一会也散得一干二净。

只有明月仍呆呆地跪坐在地上，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夜皇刚才说的话：骄纵妄为，不知天高地存，骄纵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吴后当年也曾开玩笑似地与明月说起，等她大了，在国内寻个青年才俊尚驸马。谁知世事难料，当年的心肝宝贝，竟然会远嫁夜国，成了夜皇的妃子。

如若还在夜国，父皇母后倚靠，她可以任意妄为；到了夜国，若是还这般不知收敛，恐怕很快就大祸临头。

今日，飞鹰便牵涉了进去。她再不醒悟，只怕后面会更加难堪。

明月本就聪颖，想通这一点后，涔涔冷汗落了下来。

“娘娘，娘娘。“

几声呼唤打断了明月的思绪，雪梅带着侍女匆匆而来。

“娘娘出宫也不跟奴婢吩咐一声，康公公派人来，我们才知晓。“雪梅一开口，便是抱怨明月。

明月魂不守舍，顾不得听她说些什么。等回到绮碧宫，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想着怎么救飞鹰。

“圣旨到，月妃娘娘接旨。“

宫外传旨太监声音响起，明月心又紧紧揪了起来。夜皇这是怒气难平？是要治她的罪？还是要发落飞鹰？

明月心乱如麻，走到殿外接旨，只见数十个小太监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厚厚的书匣子。不一会，几上便堆得老高。

面对这一堆高高的书墙，明月摸头不知脑。

康公公满脸堆笑，上来对着明月打了个千：“娘娘，奴才传陛下口谕，赐贤人圣书百本，请娘娘闭宫好好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