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第16章 卷帘处处深,一室一光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杨霏伸手摸了摸叶瑾南头上的金属线,看着床另一边的电脑仪器,红绿色灯交错着在不同位置闪烁。心跳、呼吸、血压正常。她松了一口气。她一笑自己紧了又松的心,心想这些天都要这般下去了。

这里是脑电图室,看上去比原来的病房小,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天花板和墙面像是针戳出来的墙,一个个小洞累加在一起包围住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隔绝了门外的一切。蜂窝状的隔音墙看上去像是展平放大的音箱外表,粗糙但排布有致。

他们是昨天进来的,本来是每个星期一次的常规监察,可是因为意外要留多一个晚上。她望着叶瑾南额头因低烧而出的汗,不安地蹙眉。

这一天,脑电波异常和低烧同时来到,白天黑夜她都看着医生护士进出,换着大大小小的药瓶,传着黄色绿色的单子。方敏这会儿正在一旁休息,这两晚都彻夜陪护,日上三竿才能退下烧,颇为熬人。

她伸手拭去叶瑾南头顶的薄汗,感觉到粘腻的凉意,心脏仍然忍不住悸动。她抿了抿唇,伸出的手想要往他的脸上滑去,但是忽地想起午后方敏的提醒,缓缓收回了手。她垂眸,想起了邱紫莎的话,鼻子有点酸酸的,心像是石头丢进流沙里不可遏制地沉下去。

——如果爱他,就守住他。想逃跑就赶紧逃。

——她相信你,不也就是在赌,他爱你,你爱他吗?

阿姨是这样想的吗?

这些......是爱吗?

抬眸望向墙边的椅子,方敏斜靠在墙上浅眠。彻夜惊惧让她身心俱疲。看着她眼眸低垂,抿紧暗红的唇,脸上的皱纹渐露,长睫毛再也不会成为美丽有灵的代名词,脸廓圆润。杨霏忽然想到自己,二三十年后的她是否也会在风霜来临时如此恬静。

病房里始终恒温,维持着让人舒服的环境。百叶窗垂挂在窗前,把窗外的景致分割开来。杨霏一只手托着脑袋撑在床头柜上,看床上浅慢呼吸的叶瑾南。

他的样子很大程度上随了母亲,眉毛、眼睛、嘴巴甚至脸型都与方敏同处一源,鼻子高高的,有些像鹰钩鼻,却并不翘,直直地挺起。她忽然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哈尔滨。他在雪地里从山腰滑下来,弯腰疾驰着从滑石尖端飞出去。那时候,她并没有转过头看他,错过了他的兴致盎然,也没有发现他□□的鼻子原来这样好看。她勾起嘴角,忽地有了些微笑意,有一些莫名的期许。

笃笃笃。

门外忽然想起了敲门声,扰乱了一室寂静。

“很抱歉打扰你们。”口气里没有抱歉的意思,闯进来的护士转向初醒的方敏,说:“方女士,您好。我是这里的护士长,姓吴。我来是想通知您,您提供给我们的账户余额已经不足以支付今天的医疗费用,请问您能给出另外的账户或者现金支付吗?”

方敏有些茫然,她转头看了看叶瑾南和杨霏,借此清醒。而后又听护士长再问一遍,才回过神来。

“我……我恐怕不能。”她低声道,抬头望吴护士长,“怎么会?账户里明明还有钱啊。请你把昨晚的收费单据给我一下可以吗?”

“方女士,昨天晚上您儿子突然出现电解质紊乱的症状,抢救产生了费用,昨天和今天转入脑电波室的费用也是一并算的,而且……”吴护士长把单据递过去,转头迎着杨霏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而且,为了治疗脑部手术后低烧和痉挛,我们采用的都是进口的药物,治疗费自然就高了。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如果明天下午不能够补齐费用和补交押金,我们医院到时候将会采取保守治疗。”

杨霏脸色微变,站起来绕过病床问:“请问什么是保守治疗?”

吴护士长抬眼看了看杨霏,脸色有些不耐,“也就是传统药物治疗。如果你们同意签字,明天下午,医院会根据住院预存那笔钱的余额开出药物,帮你们办理出院手续。”

“不、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方敏说着拉起吴护士长的手,一脸惊慌让她脸上的疲惫和苍白变得愈加显著。

“护士长,我们有保险,有赔付。只是能不能商量一下?拜托医院宽限两天,情况稳定下来了,保险公司就……”

“方女士,请您冷静些。”吴护士长抬高音量,挣开了她的手,板着脸说:“这里是病房。意外伤害保险的赔付要在□□开具之后才开始进入程序,要□□就要先交付费用。这是制度,我们也没办法。另外,重症保险需要专门办理,您还是问清楚保险公司能不能赔付吧。如果不行,还能趁早想想别的办法,找人帮忙。”

“可是,我们家是、是烈属啊......政策不是有扶持的吗?”

杨霏蹙眉,看着方敏含泪的眼睛,咬内嘴唇。伸手触及冰冷的床架,有种莫名的无力。

“是的呀!”护士长上前握住方敏的手,“咱们科里早把你们的报告递上去了,院领导让我们一定多关照你们。这些天医生护士们一直是尽了心的呀......”

她忽地一笑,杨霏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可是呀,咱们医院正在改革,各项政策都在落地核实。开颅手术本来就是有风险成本高的,这在手术的时候知情书可写得明明白白。扣除优惠扶持,也是一大笔钱呢。再说,医院的运营是需要成本的,这点请您多担待。对于无法支撑治疗费用又治愈无望的病人,采取保守治疗可能是最好的办法,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杨霏瞪了吴护士长一眼,正对上那些挑衅的目光。转过头伸手抵住方敏软下来的身体,心里一阵恶寒。

杨霏说:“知道了,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现在能请您出去吗?”

吴护士长凌利的看了她一眼,侧身对方敏说:“方女士,您还是要好好考虑,我晚些再来。”

杨霏等着门从外关上,心里想着那位吴护士长盛气凌人的姿态和凌厉的目光,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她扶方敏坐下,等她稍稍平复,问:“阿姨,您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方敏摇摇头,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

“那范叔叔……”

“杨霏,我没有能用的办法了。你明白吗?”她说,一双灰眸里闪现出挣扎和晦涩。杨霏瞬间了然。她是有尊严的女人,不到最后一步绝不会对外人索取。

“阿姨,我有办法。”方敏转头碰上她的目光,在错愕中抓紧她的手。

她垂眸,心里有些难受。

“什么办法?”

“阿姨,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阿南有事。”

杨霏说,一双明眸闪着坚定的光让方敏心中一动。

仁济医院是杭城最大的医院,位处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向来以脑神经专科、心脏外科、消化内科闻名。主楼外部是全钢材结构,按照圆柱体自下而上建造;20层至25层从柱形外延伸两条长廊,自下而上长度延伸,楼面整体构造呈现天使状。20层以下23层和24层是医院行政部,23层是大多数医院行政人员的办公区,24层是医院高层的办公区。杨置的办公室位于左侧长廊的尽头,从外部看就是天使羽毛的尖端。

杨霏走进24层,被中心圆台的工作人员拦下。

“小姐,请您出示证件。”着西装的年轻女士温吞地说。

“我叫杨霏,我来找杨院长。”

“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那不好意思,我恐怕不能放行。杨院长正在开会,没有时间会客。您需不需要我为您申请预约?”

杨霏眸色一沉,退后到两侧长廊中央,远远望去,左侧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人头攒动。她往那边走去,等待回复的女士拦在了她的身前。

“杨小姐,这里是办公区域,没有预约不能入内。”

忽然一阵喧哗声,远处的玻璃门开了,呼啦一声人们从中鱼贯而出。他们看上去像是媒体记者,身上挂着的相机和话筒随着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噪声。

“杨小姐?”

杨霏踮起脚尖望见一个人把那扇门轻轻关上,玻璃外墙里有一抹裙色掠过。她咧嘴一笑,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

她穿过记者团,无视几个人惊诧的目光快步走向院长办公室。路过会议室的时候瞥见脑外科专家的身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身边有另外几位医生和两位穿西装的工作人员。杨霏认得,那都是最近在病房和手术室出现的医生,工作人员里的其中一位女士跟圆台里的那位女士胸牌一致。正当她疑心之际,圆台女士终于追上了她,又一次拦在她的身前。

“杨小姐,杨院长现在不方便见客,请您移步那边的会议室等候可以吗?”她依然面露微笑,说话还是温和有礼。

杨霏的目光却不离开会议室里的众人,问:“他们是过来开会的?”

里面的人似乎是神经外科的主任医师,这些天总能在病房和科室里见到他们。其中一位是叶瑾南的主治医生,她格外熟悉,哪怕只是见到那人的背影。

圆台女士笑容一僵,屈指往门上一敲,里面的西装女士回头也是一愣,马上就把外围的玻璃帘子拉上了,门也被反锁。杨霏心里的狐疑更甚,她偏过头,看圆台女士的眼睛里带着些若隐若现的玩味,惹人厌烦。

“杨小姐,请回吧。”

这是在怪她擅闯了?她脸上依然是那般温和的笑,但是语气里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如果,我说不呢?”杨霏走近一步,敛起笑意。

她并不是轻易发怒的人,素来对于温和有礼的人报之以礼,对于尖酸刻薄报以利害,也没有心思去挑衅,厌恶图谋和臆想。但是当意外、线索和怀疑同时到来的时候,她不会屈从。

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所以甩开了圆台女士的手,在她身边穿行而过。一路来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望着放下的外帘暗自一笑。推开门,意外的没有人再阻拦。

这应该是整个医院最大的办公室了,坐落在走廊的一端,整体呈圆弧状,外围以钢材和玻璃架构为主,装修行简约风格,通透大气。杨霏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是是第一次觉得这个房间如此清冷寂静。

杨置坐在位置上,梁彩正正坐在他的对面,一身天蓝色的长裙柔顺服帖,即使是背影也显出了靓丽。杨霏站在他们一尺开外,一段礼貌而客气的距离。杨置看着她,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疲惫,眉宇间的平顺又把一切看得如此平常,让杨霏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来。

梁彩此刻已经转过了身,她望着杨霏笑意盈盈。脖子上悬着一块剔透的蓝宝石,泪滴状的石头与裙子浅v的开口方向一致,在细微的光线下呈现出迷离的美。她站起身,笑着让杨霏过来坐,说着拉开身边的另一把椅子。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亲切和熟稔有些惑人,但又让杨霏不由地眉心一紧。

杨霏走过去,把手放在椅背上,指尖用力的时候棉料往里凹。手心发力将椅子顺势一收,对着杨置的脸僵硬一笑。

“不用了,我朋友还在住院部。我问爸爸一些话就走。”她对梁彩说,眼睛和身体却正对杨置。

梁彩脸上一僵,随后道:“那我先出去好了,你们父女好好聊。”

“阿彩,你留下。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杨置说,抬眸正对着那双眼眸。

杨霏心里一沉,但面不改色,对他说起了叶瑾南的事。

良久,杨置别过头去,挥挥手让梁彩坐下。

“听起来,手术成功,情况还算稳定。你也别太着急了。”

他伸出手,抿了一口热茶。盖上盖子的时候,咋了咋舌。

“霏霏,医院有医院的制度,我没有办法徇私。”

“可这是人命,变通一点就是在救人,不是枉法。病人现在还有危险、情况不稳定,他才18岁,难道医院就为了那些医疗费就置他的生死于不顾吗?”

“他情况稳定,只要护理细心,基本不会有问题。”

“可是这明明有问题,不停地低烧和出疹,难道是正常的吗?”

杨置手里提着杯子,挑眉。

“医生会诊会有结论,不管是术后感染还是药物过敏都有办法。不用担心。”

“我希望他能留在医院。既然还有问题,医生和医院就不会放弃病人,是吧?”

他放下茶杯,看着杨霏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霏霏,你长大了。你开始明白爸爸这份职业了。”

她咽了口气,声音有些震颤。“是。爸,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留院?”

她看他摇头,眉梢霎时垂下。

“为什么?”

“孩子,你为什么非要让他留下?嗯?”

“这是医院,他是病人,还没有、还没有恢复,怎么能随便出院呢?”

“不是。”他推开眼前的杯子,盯着她湿润的双眼和稍显青紫的眼睑。

“你怕他醒不过来,你害怕一旦出院就不得不接受他没办法醒过来的事实。你不想跟着他出院去家里,面对他的未来。”

“我不是!我、我只是想确保有人照看。就像我生病的时候你让张护士在我身边一样。”

梁彩眼色微变,她转头瞥一眼杨置,见他神色如常,便转过头看窗外。

杨置一笑。

“那不一样,他醒不过来了,至少大概率来说是这样,难道要一直住院吗?霏霏,你在担心这些,除了逞强,有考虑过他们家的情况吗?”

“医院运营是需要成本的,我们不能收治所有病人。还有啊,近期上面发出的公告要求所有的药品输入输出都要列出明细,备用查税,这是制度。”

“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是爸在,没事。他们出院以后,还可以安排复检复健,你那时候再帮他们也好。现在从里面抽出来,开始假期,准备准备上大学。啊?”

杨霏盯着他,忽然发觉那个陌生、冷静、疏远的杨置又回来了,从遥远的过去一直到现在,只是在公寓里装了一个温暖的壳而已。

眼眶有些热,她使劲摇了摇头,嚅嗫着用震颤粘稠的嗓音开口。

“我不明白,我不能理解。医生难道不是救死扶伤吗?不是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病人和希望的吗?为什么你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用各种理由搪塞拒绝,就是为了空出一张床位,节省药品,收多点钱。这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比病人更重要吗!你当医生的医德去哪儿了,当初你跟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吗!”

“放肆!”杨置说,“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胆了?不论爸爸从前有过什么不是,医院还不是你能插手的地方。之前你的冷漠无礼,我们都能包容,但是凡事有个限度。什么时候你能擅闯医院大楼,在这里大喊大叫了?”

杨霏抿着嘴,握紧了拳头,指甲刺肉是生生的疼痛。尽管酸涩落泪,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爸,”杨霏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叶瑾南,他是、是我的朋友,除了彬彬以外,重要的朋友。现在他在昏迷,情况不好,保险赔付也没批,但是医院今天催交住院费,明天就要他出院,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

“霏霏,这是新制度,实施文件已经下发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同情那孩子,医院也可以帮他们申请救助和补贴,但是一天几万的费用不是小数目,我帮不了他。”

她伸手用力擦去眼里和脸上的泪珠,猛吸一口气。

“我帮。妈妈的遗产当年有三分之二由您代管,现在我已经成年,可以接管了。”

“你要用你妈妈的钱去帮他吗?那个叶家小子?”

“是。我答应了他妈妈,请您也能帮帮我。”

“他就那么重要?”

“是。”

“好、好。”杨置说,眼睛里留下最后一缕锐利的光,“医院的运营需要成本。这一次,我帮他,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可是,霏霏,长贫难顾。他不醒,但是我不会一直垫付医药费。没有人有这个义务。”

她悲凉一笑,多年前的伤口因为他的一句话灌入了阵阵寒风,冰凉彻骨。

“好,我知道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西装女士在他的首肯下走了进来。

“院长,事情都处理好了。”

杨霏望着西装女士,忽地想起刚刚会议室门外的场景,心里的不安愈甚。她回过头,看着杨置把女士送过来的文件放入抽屉,眼里多了一种清明之色。

“爸,你们做了什么?他们刚刚……”

“霏霏,我听你妈说,这几天你都在医院。志愿没填好吧。”

她沉色道:“填好了。他们……”

“高考前,我就为你物色了几间大学,想着霏霏这么棒一定不会让爸爸失望。”梁彩重又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她挪开步子,听他说:“可惜,出了意外。现在能不能跟爸爸说说你心仪哪间学校?”

“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吧。”她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在暗暗进行。

“是时候了,过几天就八月了,改志愿已经来不及了,但国外的学校还能收录新生。爸也是想你多个选择。”

杨霏心里一沉,“什么意思?”

“新加坡,是余家发迹的地方。虽然余家势力不再,但是在那里生活到底还是无忧的。新加坡大学也是世界排名靠前的名校,大热的服装设计、心理学都不错。霏霏,你还年轻,还能走得更远……”

“你是想要我走?”

“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他说。

杨霏摇摇头,摆手甩下梁彩抚背的手。她竭力忍住想哭的欲望,只是睁大眼睛让惊诧和失望散射成网。

“我明白了。”她勾唇一笑,眼底透着酸涩的悲凉,“医院盈利受损是借口,新制度也不是问题,医生护士的态度也不是巧合,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你的意思。你就是要我走。”

她一拍椅子跳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实拳。

“我到底是哪里碍着你们了?竟然让你这样讨厌、害怕,就算搬得离你们远远的,还是盯紧了我,就算是这样,也还是要我走。”

“霏霏,你误会我们了。”梁彩皱眉道,语气里尽是无奈。“你爸也是为你好。那晚你在医院难道就好好填志愿了吗?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想过出国吗?这些安排并不容易,但都是为了你啊。你是你爸的女儿,我们是一家人啊……”

办公室里的百叶窗在暖气风口前后轻轻摇晃,边缘的尖角戚恰戚恰互相敲打。梁彩双手挽着杨置,精致的妆容下露出了委屈和难过的神情,一派楚楚动人。

杨霏捋了捋刚刚跑进来吹乱的头发,活动了一下几近僵硬的喉咙。她浅笑着摇头。

“不,”她一吐气,“我们不是一家人。你们才是。”

杨霏感觉郁气在心里淤积,怒火烧灼着心尖的软肉,五脏六腑都被滚烫的气息包围。她往后退,尽管心痛如绞,但是眼睛仍倔强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漆黑的眼珠里透着不可挽回的失望和挫败。

杨霏站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脑海里响起了杨置和梁彩最后的话。

“……这不是一件小事,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霏霏,长贫难顾。他不醒,但是我不会一直垫付医药费……”

好一个院长啊。

杨霏贴在电梯壁上,超重失重加剧了她心里的空虚感,例假带来的疼痛在时刻显示存在感。无视头顶变化的数值,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接了起来。

是邱紫莎。

“喂,杨霏,你在哪儿?”话筒里有噪音,声音里透着焦急。

“在医院电梯里。怎么了?”

“刚刚干妈说有记者堵在病房外面,怎么回事啊?阿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霏眼眸一定,脑海中闪过24层上一批媒体记者的样子。她皱眉,抬头望向电梯稳定下来的数值,对着手机里尖叫的邱紫莎说:

“没什么,我去看看。”

“好,我……”

杨霏没有听见她的后半句话,她一出电梯门就被嘈杂声包围了。她走到走廊一头,望着另一边的那间病房门口全是记者,闪光灯在外不时闪烁。一旁张护士长在试图劝阻,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有异议。

调了静音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闪烁绿光,屏幕上出现的是杨置的名字。杨霏稍一挑眉看了看走廊一边的人,心里忽然明白了所为何事。她按下了接听键。

“记者是您叫来的?”

那边的人似乎很疲惫,叹了口气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霏霏,爸爸并不想逼你,但是制度上的事情并不是我能做主的。叶家小子的事情从入院以来就是焦点,有人追究就有人关注。”

“追究?”

“是,索赔。”他的回答让杨霏心里咯噔一声,“也许你该去问问叶太太。”

杨霏靠在墙壁上,从冰凉的触感里愈发感觉到一种无力。那种浪潮一般的可怕感觉将她带进了无知的茫然里,带进了疲倦的漩涡。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满腹心事的邱紫莎、昏迷不醒的叶瑾南、被逼到边缘的方敏、一心干涉自己的杨置、看似亲切大方的梁彩,还有现在不远之外的怀着饥肠窥探隐私的一台台相机……一切一切超出了她的预想和底线,她一直筑起的堡垒,在那些人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推后,直到现在成了若隐若无的界限。

她忽然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些日夜,那些忽闪忽闪的画面,那个映衬着灯光的眼睛,生活三点一线,简单到只需要做题和追逐,单纯到可以看着一个人的背影任喜欢默默流淌。

眼眶忽然有了些温度,身边响起了一些脚步声,电梯的数值还在变化,已经有好几次直接跳过了这一层楼。她慢慢开始明白到,这是她和周遭世界的一场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响,最后也不知道应该会以她的离开告终。她把那个干净明亮的男孩安放在心里,坚定地不想妥协。

她走出去,望着张护士长冲她摇头的样子勾唇一笑。她站在张护士长身边,慢慢地成为她保护的一员,在拥挤中万分艰难地推开身后的门,钻了进去。

方敏看到杨霏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地起身向前,但当两人相对时她眼中就有一些东西倏忽消逝了。杨霏并不以为意,她望了望叶瑾南,心里重又勾起了一抹温柔,当意识到他身上的监测器和流淌的药水的时候,担忧和不安又出现了。

但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阿姨,我们谈谈可以吗?”

方敏的眼睛闪烁着,她手放在身前,看上去难得的有些局促。之所以难得,是因为这份局促既非来源于生疏也似乎与紧张但又毫无关联,杨霏回想起来总会觉得那是一种可以隐瞒什么东西的表现。

杨霏伸出手,放轻语调说:“坐吧。”

方敏跟着杨霏手的方向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当杨霏坐下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是留在叶瑾南的身上,似乎那样子做最恰当。杨霏轻声叫了她一下,她终于转过头,动作很慢像是正在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她看着杨霏的眼睛里透露出复杂的情绪,晶莹的眼眸在轻轻颤动。只一瞬间,杨霏就明白了,她们什么都还没有说,也许是因为方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是杨霏从那一眼便已经知道了,就在她离开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没有她所听见、看见的那么简单,兴许也不是门外的媒体造成的,事实上他们只是这件事情里最为细枝末节、只起推波助澜作用的人物。

知道这些,她反倒平静下来了。尽管背对着叶瑾南,但是一想到他可能是这其中最干净无害、支持自己的人,便有一股不受任何阻挡的暖流冲进她的心房,激荡热血。

“阿姨,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眸子里平静如水。

门外的嘈杂声变大了,众人的声音里出现了范哲民的声音,杨霏忍不住低声道:“范叔叔?”

方敏神色镇定,方才犹豫的样子已经过去。她看着杨霏,问:

“杨霏,你知不知道我和阿南爸爸的事?”

杨霏一怔,然后点点头。

方敏微笑,苍白的脸上忽地露出一种神采。她说:“我跟他爸爸是在大学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中文系的学生,他是军校的学生。我们经人介绍认识,像是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散步、聊天、憧憬未来和婚姻。毕业以后我们很快就结婚了,我留校任教,他从军队退伍以后就进了警察局。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男人只要有一套房子、一个工作、一台电视机就已经很好了,而他很能干,工作三年就提了干。因为他,我过得很幸福,并且怀了孩子。”

“预产期的时候,他被调派到南方查案,孩子出生他都不在身边。可是一想到他,就算是自己一个人我也觉得有劲。可是阿南七岁的时候,他出了意外……执行任务的时候,那时候阿南还小,但是已经懂事了。他面儿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这么多年他那么努力,就是想有一天成为跟他爸爸一样优秀的人。阿南像他,不管是眼睛、嘴巴,还是待人温和,有想法就会坚持到底的性子都跟他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了,虽然他爸不在,但是他依然长得很好。他爸出事单位里有赔偿,保险里也有赔付,那时候每天都要往医院和保险公司跑,本来以为再也不用这样了……阿南心里一直以他爸为榜样,就算是看人的眼光,也跟他一样……”

方敏把目光投向杨霏,眼神中多了一抹温柔。

“你爱他,是不是?”

杨霏一愣,脑海中瞬间空了,像是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手心温热,她除了触感以外脑子里空无一物。

“阿姨。”

“阿南藏的深,所以我不知道你们平常的样子。但是我从你身上看得出来,他对你绝不仅仅是喜欢。”她望向叶瑾南,脸上露出笑容,“高三每天晚上跟他一起打电话的人是你,对不对?”

杨霏别过头,视线刚好落在那张沉静的脸上,面颊忽然有了些温度。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会有多长。但是我很高兴,很高兴他爱上的人是你,而你也爱他。”

杨霏转过头,眼前一片迷蒙。她忽然想起了某天夜里,叶瑾南抱着她,广场上巨大的led屏散射着耀眼的光,寒风习习,谎言还在手机的另一端肆虐,只有他的怀抱温暖如春。

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她猛地站起了身,当方敏转身去看开门的人时,杨霏走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窗户,让盛夏的空气和蝉鸣穿过窗台。

门外的记者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了,范哲民和邱紫莎一起进门。范哲民跟方敏低声说着一些事情,紫莎的脚步声正在一点一点变大,窗外的蝉鸣和远处马路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所有的声音在炎夏的蒸汽当中显得有些失真。

杨霏微笑着抬头看窗外的层层绿叶,肩膀上有了轻轻的触感,心里有了深沉而温暖的感觉,很熟悉也很珍贵。口袋里的手机开始了震动,她稍一抽出来,瞥了一眼屏幕上熟悉的名字,没有接听。

另一边的院长办公室

杨置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伸手接起了桌面上的办公电话。来电的人操着温和有礼的语调,慢慢说着一些话。杨置握起拳头,一边回应,一边在桌面上敲打。良久,拉锯战一般的对话终于结束。杨置放下电话的时候,原本因为争执而挺直的身体忽地一抖,然后瘫坐在工作椅上。

24层里响起了一个接一个慌乱的脚步声,很快的梁彩、西装女士、圆台女士和几个白衣人员匆匆赶来。

梁彩第一个冲了进办公室,看见端坐的杨置,心里一酸。她走近,牵起他的手,吩咐身后的人开始做准备。当众人渐渐离开的时候,她与那个男人对视一眼,从他疲惫的眼睛和语调里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高高挂起的太阳在天空顶端绽放光华,俯瞰着复杂交错的世界,用温暖以上的炎热遮掩阴影下的悲伤和苦痛。桂树长得正盛,深绿的叶片长出了细细的锯齿,张开手承接落下的花瓣。

十里桂花十里香,百里之外尽惆怅。晴时见雨雨时晴,雾里看花花无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