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镇，文溪村。

宋老太虽然已年近六旬，但身体还很康健，嗓音洪亮，远远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我们家黎丫头就是人老实了点，但她饭量小，有口吃的就行，又踏实肯干，你带回去能帮着做不少活。等再过两年，她来月经了，保管能给你们家生个大胖小子！”

宋老太介绍货物似的，猛然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起来，端起上了锈的搪瓷杯灌一大口凉水，语气不容置喙：

“看在我们邻里乡亲的份上——十块钱，一分都不能少！”

说完，她气定神闲地等着李军夫妻回复。

在这场交易里，宋老太无疑是站在主导地位的。

李军两口子忙活了大半辈子，唯一的心头大患就是他们的那个脑瘫儿子。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是成天只知道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流口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眼看着别家差不多年纪的都早早成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自家儿子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姑娘，李军夫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更让他们忧虑的是，现在他们暂且还有余力照顾儿子，但等再过些年，他们不知哪天就两眼一闭去了，瘫在床上的儿子该怎么办呢？

李军两口子一番商谈，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儿子找个能照顾他下半辈子的媳妇儿。

跟自家儿子比起来，宋黎除了反应稍微迟钝一点，人稍微傻一点以外，大致还算个正常姑娘。长相俊秀，身体是没问题的，能干些活，也不怕儿子以后没人照顾了。

再说，人傻也有人傻的好处，至少听话，不懂得反抗。要真是个头脑灵光的姑娘，哪里还轮得到李军他们家？

尽管心底明知宋黎是眼下的最优选，李军还是试图讨价还价：

“不是，宋大姐，你要知道这年头粮食多金贵，十块钱虽然不少，我们咬咬牙也能拿出来。但她来了我们家，一天三顿饭总是免不了的吧？你想想，她现在才十一岁，我们至少还要养她两年，这两年粮食钱不知要多少个十块！”

“那你们什么意思？不想要了？”宋老太皱眉。

“那倒也没有……”李军赔着笑，“但十块也不算个小数目，总得先让我们商量商量。”

宋老太也不勉强：“是这个理。”

李军两口子贴在一起咬耳朵，半天才商量出个结果，由李军站出来表达意见：

“那个，宋大姐，照我婆娘的意思——五块。这已经很多了。”

“五块？”宋老太眉毛一挑，冷笑起来，“不好意思，那就免谈了。黎丫头好歹是我亲孙女儿，平时话不多又手脚伶俐，我疼她还来不及！要不是见你们家大宝实在可怜，我是绝对舍不得让她早早嫁人的！”

见宋老太挥挥手准备送客，李军也急了，他一边安抚宋老太：“是是是，您说得对。”

一边在心底腹诽：呸！说得还挺像回事，平时也没见你怎么疼宋黎。眼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多出来的那几块钱罢了。

但宋老太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生怕宋老太一气之下真不肯让宋黎嫁过来了，只好赔笑道：“这样吧，为了显示我们这边的诚意，再添点，六块吧？”

宋老太眉毛一皱，还想说些什么，被站在她身后的二媳妇刘菊芳轻轻拧了一把：“……妈，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趁三弟不在把这件事了结了算了。”

宋老太想起自家三儿子，顿时浑身一激灵。

*

去年冬天格外寒冷，许久未归的宋子擎带着一儿一女回了文溪村。

自从十二年前和父亲宋强国发生激烈争吵后离开村子，这还是宋子擎第一次回来。

这期间，他从未向家里寄过信，也不曾托人捎话带回村子，长久下来，文溪村都默认宋家老三早已经死在外头了。怕宋老太伤心，村民都有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宋子擎。

可谁知，宋子擎非但没死，还在众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结婚生子，有了一儿一女。

他除了不苟言笑，肤色晒得更黑了，轮廓也比当年冷硬了许多之外，基本没什么大变化。

宋子擎抹了把汗珠，把背篓卸下来，向父老乡亲介绍道：那个扎俩羊角小辫，肤色白净，穿红色花棉袄的小姑娘，名叫宋黎，十一岁；小些的是儿子宋裴，才七岁。

宋裴生得虎头虎脑，人也聪明伶俐，会甜甜地叫她奶奶，宋老太很是喜欢。

相比之下，宋黎的到来就让宋老太高兴不起来了。

这小姑娘乍一看白净漂亮，惹人怜爱。可实际上有些愚钝痴傻，旁人跟她谈话，她只会缓慢地眨着眼睛跟人对视，偶尔说两句话，表达的意思也含糊不清。

宋子擎爱怜地摸摸宋黎的小脑袋，跟宋老太解释：“阿黎是生下来的时候难产留下的后遗症，就是话说不太清楚，但你说话她能听懂。人也乖巧，会帮着干活，不会惹您生气的。”

宋老太听出他话里有话：“你这次来，是要把这丫头丢我这儿？”

“是。我出去做点生意，整天东奔西走的，不好把阿黎跟小裴带在身边。阿黎这个样子，把她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麻烦您帮忙照看了。”

“孩子他妈呢？”宋老太抱着宋裴，又看看被宋子擎牵着的宋黎，神情复杂。

要是只有宋裴一个，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偏偏多了个宋黎。

“走了。”宋子擎言简意赅，并不给她继续追问下去的机会，“妈，我也从来没求过您什么，这次是实在没办法。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儿子，就帮我这个忙吧。”

宋老太嘴唇哆嗦片刻，咬咬牙：“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

宋子擎勾勾唇角，难得露出了回村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放心吧妈，我也不会让你为难的。”他从背篓底层掏出个布袋，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厚厚一沓青灰色的十元钞票，“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现在就都给您了。”

宋老太险些惊叫出声，幸好她反应还算快，手及时捂住了嘴。

这厚厚一沓钞票，只粗略一扫，少说都有百来张！

“……三，三娃，你跟妈说，你这是哪来的钱？咱都是良民，违法乱纪的事可不能做。”

“都是我这些年做生意攒下的钱。我现在一个人出去，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宋子擎慎重地将布包塞进她手里，“这就当做这俩孩子的生活费，多的就权当是我孝敬您的。”

“那我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宋老太瞪大眼，这布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你出去做生意总要本钱吧，要不……这钱你抽一半出来？”

“不用，做生意的本钱我都留着呢。家里这房子太破旧了，得大规模翻新，四弟年纪不小了，要抓紧张罗结婚的事，还有五弟和六妹，他们年纪还小，学业不能荒废，好歹多读几年书，以后也好找工作。这处处都要钱，哪还有嫌钱多的？”

宋老太本就只是客套客套，倒没有真不想收钱的意思。眼见宋子擎都这样说了，她当即喜滋滋地把小布包锁进她的首饰匣里，小心地将钥匙收好，同时拍着胸脯允诺一定会照顾好宋黎姐弟。

于是宋子擎回到文溪村的第二天，就又准备辞行了。

不同于他来时的风尘仆仆，心事重重，如今两个孩子都安顿下来，虽然极为不舍，但他心情还是和缓了许多。

宋子擎帮宋黎扎好小辫子，微笑着蹲下身跟她对视：“阿黎，那爸爸走啦，你要乖一点，听奶奶的话，好吗？”

宋黎眼睫稍稍颤动，没有答复。

“好的，答应了是吧，阿黎真乖。”

宋子擎早已习以为常，练就了一身自动解读的功夫，他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笑眯眯地称赞道。

他又挥挥手，被宋老太牵住的宋裴立刻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朝他奔来，抱住他大腿。

宋裴眼里含着一汪泪，抬头抽噎道：“……爸爸，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谁说的？爸爸以后肯定会经常回来的。”宋子擎替他擦眼泪，“记住，别哭啊，爸爸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嗯？”宋裴吸吸鼻子，止住了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有……爸爸不在，小裴就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要替爸爸照顾好姐姐，不让姐姐被人欺负！”

宋裴挥挥小拳头：“看吧爸爸，我都记住了。”

宋子擎忍俊不禁，一手牵一个往村头走，一直走到不得不分开了，他才停下。

宋裴眼眶通红，但由于他刚刚才答应爸爸不能哭，只能使劲憋住眼泪，憋得很是辛苦。宋黎依旧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却也是宋子擎最放心不下的。

他最后吻了遍两个孩子的额头，狠下心往远方走。

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背影都缩成豆大的小点，微不可见了，宋黎和宋裴还站在村口目送他。

宋黎被冷风一吹，还是没什么反应，眨眨眼，嘴唇嗫嚅片刻，吐出了两个字。

“……爸爸。”

宋裴一惊，鼻涕泡都顾不上抹了，抬头看宋黎：“……姐姐，你会说话了？”

宋黎却依旧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想来刚刚那句也只是无意识状态下说出来的，当不得真。

但宋裴依旧很开心，他握紧宋黎的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爸爸要是听见了的话也会很开心的！姐姐，走吧，我们回家！”

*

两家人一番讨价还价，唾沫横飞间将宋黎的价格定在了八块。

“行，那就这样吧。”李军媳妇从怀里掏出个沾了油渍的蓝布花包，掏出八枚亮锃锃的硬币递给宋老太，心里一阵肉痛，“……宋黎呢？我们今天就要带她走。”

“黎丫头就在房里睡觉，你们等会儿啊，我让老二媳妇去叫她。”

宋老太点清数目，喜滋滋地把硬币塞进衣兜里，吩咐刘菊芳去把宋黎找来。

见四下再无其他人，宋老太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补充：“我丑话先说在前头，黎丫头去了你们家，从今以后就跟我们老宋家没半毛钱关系了，以后不管她出了什么事，都别来找我们！”

许是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不太妥当，宋老太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

李军很识趣地接道：“那可不，应该的。她以后来了李家，就是我们李家人了，有啥事都是我们的，找不到你们头上来。”

宋老太的意思很明显——

既然收了钱，李家日后究竟如何对待宋黎，她管不着，也不会过问。同样的，宋黎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别又赖上他宋家！

三人又坐着闲聊了半天，刘菊芳才匆匆赶来。

只不过，她身边没跟着其他人，神情还有些慌张。

但刘菊芳毕竟还保留着几分冷静，心知李军夫妻在这，不好明着表露出来，硬是等凑到宋老太身边了才小声说：

“妈，不好了，黎丫头不见了。”

宋老太脸色顿时变了。

“我之前不是让你好好盯着她吗？”

“是盯着呢。我先前哄她吃了药，她就睡着了，还让琳琳守在她房门口呢。”

宋琳琳，是刘菊芳的二女儿，宋黎的堂姐，小嘴甜得很，很讨宋老太喜欢。

“……那人怎么会不见的？”

“嗨。”刘菊芳面色讪讪，“这不，我刚问了琳琳，琳琳说，她在门口蹲了半天也没动静，想着是黎丫头吃了药，睡得死，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先回房里写作业去了。”

宋老太没好气道：“她能去哪儿？是不是被小裴带出去了？”

宋黎不过是个傻子，平时呆愣愣的，又细皮嫩肉，被宋子擎娇惯得什么农活都不会做。现在倒好，她刚刚以八块钱的高价把她卖出去，宋黎居然不见了。

这不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吗！

“应该不是。我也问过了，琳琳说，小裴也是刚刚才被同学叫出门的，前脚刚走，就他一个，黎丫头没跟他在一起。”

得，说来说去，人是真的不见了。

宋老太是真的气得半死，但李军夫妻在这，她也不好发作。

只能先恨恨地冲刘菊芳低斥一句：“看你们这副死样！还不赶紧去找！”

又冲李军夫妻笑道：“对不住啦，黎丫头刚刚去山上割猪草了，现在不在家。我让他们先去把人叫回来，只能麻烦你们多等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