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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迭而微》第19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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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血。

他也不是没流过血,打球摔伤切菜划伤,削个苹果都有把自己弄伤的可能。通常情况下他可淡定了,消毒上药包扎少见水少吃辛辣。或多或少的血清理干净便是,血液会再生更替,这多么正常。那管子里的血却让他出奇的烦躁。

为什么每一次他见到的都是这样的情况:脸色惨白的夏知,扎着针肿着的手,还有输液管里暗红的血。他仔细观察着血有没有回去,能否正常进行输液,夏知却闷闷地出声了:“柏舟,我手疼。”他有些惊诧,这类似的情况,她从来没有喊过疼。

他看了看夏知的手,顾不得这是在医院,几乎是立即喊了出来:“医生?!”良好的教养让他立刻反应过来,此处不可大声喧哗,他倒退了两步,快速扫视四周,恨不得地上凭空冒出来个医生,像孙悟空传唤土地爷一样随叫随到。他慌乱起来,又觉得这一刻不能离开夏知,赶忙走到她身边,过于求稳的性格,让他不敢伸手拔掉针头。

那声医生太过于慌乱,小男孩的妈妈看了过来,她看看眼眶还有些红的夏知,拍醒了怀里的儿子:“宝宝,你看那个姐姐不舒服,你自己坐着哦,妈妈去帮忙一下。”

被叫醒的小男孩睡眼朦胧看了看夏知,辨认出这是那个和善姐姐,也顾不得闹人,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妈妈怀里站了起来。

她仔细看了看夏知的手,拍了拍柏舟:“我胳膊被孩子枕的这只手有点麻,使不上力气,你帮我按着她的手,这就是针头错位了,□□就好了。”迟迟未出现的医生,疼到有些出汗的夏知,让柏舟把筹码全压在了这个声音稳定,看样子靠谱的妈妈身上。他按住夏知那只冰凉的手,那位妈妈快准狠地拔掉了针头。一气呵成。

柏舟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位妈妈有些埋怨地说:“小姑娘一个人来吊水,也没人陪着,上厕所什么都不方便,针头错位多痛,这样不行的。”小朋友也伸头看过来,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坏,把姐姐自己放在这里,姐姐是女孩子,女孩子好痛的,男子汉不怕,她也会怕的。”妈妈听到孩子的话笑了起来:“宝宝很喜欢这个姐姐呀?”柏舟忘了道谢,也没有回复,他听进去了这些话,但更关心夏知怎么样了。那只手肿了起来,针头看样子移开了,她头上出汗,脸色不好,嘴唇有些发黑。这是多疼啊。

他伸手擦擦夏知的额头,轻声问她:“我们回去好不好?不打针了。”夏知点点头,转头对那位妈妈说了声谢谢。她借着柏舟的胳膊站了起来,往他身上靠了一点,那种悠长而温柔的香又传了过来,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柏舟扶着她,慢慢地走出了医院。夏知身上还穿着校服,估计是在学校不舒服出来的,他想问问怎么了,又觉得夏知已经没有力气回复他了。他便什么也不再问,只是小心地扶住她,夏知看样子非常累,走路都有些走不动。他怕吓着她一样,依然轻声问她:“不舒服吗?还能走路吗?”他心里估量着,从这里走到外面能打车的地方尚且有一段路,夏知这样能走多远呢?

夏知咬着牙,小步朝前走着,从牙缝里蹦出来俩字:“脚麻。”她咬牙切齿的坚持的样子,有些可爱的意味。原来是脚麻了而不是身体的不舒适。柏舟的心一下子散开阴霾,声音都高了一点,他说:“我背你。”没有疑问,没有不确定,就是在告知,说明他要做这件事情了。夏知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笑笑蹲在了夏知面前,转头看她:“快上来啊,我背你过去。”

她鬼使神差,趴到了柏舟背上。柏舟人很瘦,下颌线清晰,有时候看起来像个竹竿,这一刻背起她来好像并不觉得多重,走路健步如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他头发剪短。夏知的手圈住他的脖子,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柏舟感觉得到她有些紧张,夏知贴在他背上,让他有些脸红。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背过这个女孩子,只是那时候的他太小,举步维艰。如今成长起来,背着她是那样轻松。夏知太瘦了,这样的身高,应该再重一些才好。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话讲,沉默着,却都没有尴尬。只是慢慢地走完了这段路程,坐上了回去的车。

柏舟的手机响了。夏知靠着他,微微睁开眼,隐约看见两个字在亮起的屏幕上闪动,她把头和身子挪开,仿佛是要为柏舟腾出接电话的空地。不知她的举动让柏舟想到了什么,他滑动了红色的标识之后轻轻拉了拉夏知,示意她靠过来。

她依然是闭着眼,顺势靠了过去。晕车的感觉并不好受,只是她做的到底对不对?她不清楚答案,可是她做了。有些事情,或许该到开口的时候,但是还不够,必须要等,她需要更加确定。

电话第二次打来的时候,柏舟依然没有接,他一只手圈着夏知,一只手挂断了电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久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柏舟再次挂断了电话。

终于到了。没有再让柏舟背着,两人慢慢走上楼去。夏知觉得,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了。她不能说自己了解柏舟,但是又觉得自己能猜到他做什么,他做什么意味着什么。让她有些惆怅的反而是她恍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猜过没有想过。她没有替这个人想过什么,更没有做过什么。那她做的对吗?

她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对吗对吗?追问了,其实就是证明着不对。可是不过两万一千九百天,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没有杀人放火啊。情绪里抵死纠缠,她的脸却是平静的。似乎她一直都是一个矛盾体的存在,激动的内心和冷静的外表,温柔的表象和倔强的本质,突然的脆弱跟长久的坚强。那些东西是会碰撞的,痛的只有她。不管什么碰在一起谁输谁赢,痛的都是她。她几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又在最坏里藏着一丝希冀,或许不会那么难看吧?

这又是矛盾。破釜沉舟跟犹豫不决。

柏舟再善解人意终究不能看透一个人的内心,躯体的血肉将人的思想隐匿其中,哪怕剖开也不能看出这个人的想法。何况夏知又是那样平静的脸,微表情都无从观察。唯一的能供他猜测的只有他牵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微微出着汗,有些潮湿。回南天里瓷砖上冰冷的水珠。

他小心扶着这个女孩子,给她拉上被子,看样子夏知不想睡觉,眼睛睁得老大,他就把枕头立起来一些方便她靠着。

替夏知掖完被子,他十分自来熟的拿起夏知的热水壶开始烧开水。看了看桌子,他又十分体贴地收拾起了桌子,书籍归类,试卷整理,本子单放,按顺序排好书架。他做事非常有章法,看起来不慌不忙,反而有些悠闲自在。

“你的手机亮了。”

他一愣,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部白色的手机,依然是那个号码,依然是那个人。他清楚地知道这无非就是问问,第一个接起来不过说一句家中有事就可以挂掉解决这个问题,是他一次次的挂断让她一次次打来。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这个接与不接会决定什么,他看向了夏知。

那双眼睛静静看着他,里面像是温柔,又像是质问,更像是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看错没有,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让他会错意,还是真的是想的那样。夏知苍白的脸像那天的植物园,像那杯水,像她的眼泪。

他再次滑动了红色标识,然后将手机关机。

夏知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是亮的,她的眼睛那样漂亮温柔,让人沉浸在其中,仿佛要忘记一切苦恼,只剩下安静。他不再收拾,把手机随手丢在桌上,坐到夏知身边拿起她扎针的手问她:“好些了吗?现在是不是还痛?”夏知轻轻摇头:“不疼了,过一会就好了。”

没有人提起未接的电话,也没有人解释什么,没有人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她本来是想好说什么的,想好应该怎么做,这一刻却犹豫了。原本想背水一战,柏舟却,解决了一切。他又一次站在了她这边,这个人这样好,好到这样的程度。

曾经她不懂,不明白为什么看过的小说里男女主要有那样强的占有欲,见不得对方跟异性说一句话,明明是相爱的,为什么不肯相信对方呢?逐渐在身边人的诉说和成长中,她明白了一点,因为一方是不能确定另一方像自己这样爱着他的。只有一次次去想办法证明才能给自己安慰,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都是不自信的,哪怕自己很好,也只觉得对方好,而自己一无是处。

有段时间她非常不喜欢柏舟,这个人控制欲太强,总是让人顺着他的心意走,督促别人走上他所认为的正确的道路,不能接受任何人在关系里的插足,甚至刻意让她少跟所有人交流。那是一种束缚。

束缚是硬币的反面,只有一点。而正面千千万万的好,她一点也看不见了。

自私是人类的本性,道德的光芒指引人们尽量避开本性的弱点,去追求更高的自我,人类精神获得升华而后不断地进步。用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去捍卫多数人的利益,从而推动发展,保全大局,道德像是一条链子,挣断它会获得全方位的自由,但同时也失去了牵挂,会比束缚更容易做出坏事。因为有了自由的可能性。

而后出现法律,规定了一条界线。于是没有了对错,只有了越线与否。法律是明线,而道德是暗线,越过明线可以惩罚,越过暗线呢?说对错,哪里有对与错?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杀人放火,不越过明线,她只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这算错吗?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

在温暖的被窝里,夏知有些昏昏欲睡,柏舟倒了杯水给她,又忙里忙外地帮忙打扫起来。她太懒了,该好好学习一下这位大哥,勤收拾勤打扫,做一个精致的女子。她侧着身子看着他扫地拖地一气呵成,就差打层蜡了。

环视四周,柏舟对于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他想洗洗手,又顺手把洗手台给刷了一遍。做家务不是在欺负他,而是一种享受。夏知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她确实困了。隐约中感觉柏舟坐到她旁边又拿起她的手,她清醒了一点,眯着眼睛看他。柏舟笑笑:“我看你的手好些了没,看我收拾得怎么样?”

夏知也笑起来,只是这眼皮太重,她抬不起来,只好阖上。可她是能听见柏舟说话的。像是梦中呓语,她低声说道:“好,很好,你怎么这样好呢?对我这么好。”大约是睡着了,都有些胡言乱语了。定定看着她,柏舟忍不住拨开她脸上垂下的几绺子头发,她睡得似乎很香,眼睫毛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这眼睫毛不算长,双眼皮不明显,眼睛也不是特别大,怎么就那样好看呢?

他声音不大,温柔缱绻,称得上情话:“我不好,只是对你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喜欢到我自己都害怕了。”

曾经沈琪阳说他什么都好,一点毛病挑不出来,但就是觉得他不够爱她。那时候他也是平日里笑意满满的样子,说这个年纪哪里懂什么是爱。沈琪阳说,他的摸头什么都透着公式化的感觉,就像是做题,不是爱也不是喜欢。

他觉得有点好笑,又只当是女孩子撒娇,抱抱就好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的手慢慢摩挲着夏知的脸,他自己都觉得温柔得吓人,那样饱含爱意,似乎自己再重一点点就会伤到这个人一样。

就算是死,为了她也是值得的。

她是那样的好,尽管他说不出来哪里好,他看过那么多书,写过那么多优秀作文在整个高中印发,却找不到词语跟表述来说明她多么好,是多么珍贵,只能憋出来一句:她是真的很好,非常好,特别好。好到拿什么跟他换他都不愿意。

曾经他是隐忍不发的,刻意压抑着所有的感觉,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只是他太喜欢了,喜欢到有些爱憎不分,不知道是爱还是恨。为什么夏知不能像他对待她那样珍重他,哪怕百分之一也好啊。后来有了百分之一,他想要更多。今天像是打开了情感的缺口,那些感情喷涌而出,他有些痛苦,可是更多是快乐。不论怎么样,他跟别人,任何一个人再也不一样了。

人们常说道德的作用,而他一向偏激自我,道德不过是口口相传的约定,维护一个貌似和平的秩序,真正的秩序应当靠法律,而非没有明确界限的约定。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还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成全了沈琪阳的幻想和暗恋,成全了她的表白,给了她那段几乎没有毛病的恋爱时光。他甚至一度觉得,他做得很好,尽了所谓男朋友的本分。本来就是一方单恋,是他赋予了可能。

只是这时候他不太懂,得到了再失去的痛苦,比从未得到要痛苦千千万万倍。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再比同龄人稳重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舍得把目光从夏知身上移开,那个袋子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他怎么还差一个袋子没有收拾?打开一看是满满的药,他略微翻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他算半吊子江湖郎中,感冒发烧拉肚子都能说上几句,可是这药跟这没关系啊!他的确比不定期智商下线的夏知强多了,处于智商一直在线的状态,他不紧不慢拿出一板药来看了看名字,拿起夏知手机打开了百度。

输入完药名,自动联想的东西让他睁大了眼睛,他好像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他点开百度词条,不可置信地翻出其他药名准备一一搜过来一遍,试了三个,三个一样。

已经没跑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个女孩子这样好,怎么会这样?

震惊过后他依然不能平复,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纠缠在一起,他想过无数有关于夏知的事情,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是猜对的。那时候他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他错过了什么?也就是说,其实植物园的时候,那天在她家的时候,在公园的时候,她都是在无声的求救啊!

一次又一次她都在求救,可是他做了什么?刚刚那样的表白,啪地打回他脸上,又打进他心里。

他清除了搜索记录,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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