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冬很怕姚老师，这种怕不同于学生对老师的那种正常敬畏。

而是在敬畏之上，有一种类似于动物遇见天敌时，那种先天性的惧怕。

说玄点就是，命中克星。

姚老师是一个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学生都严格要求的好老师，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对于三四年级的学生，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来说，处处做到尽善尽美，且不犯错误是几乎不可能的。

而在犯错之后，被老师指正、批评，这无可厚非。

也许李晓冬的身上确实存在着很多问题，也许是姚老师对李晓冬的要求和期待都太高了。

三年级已经担任了两年班长和一年年级中队长的李晓冬，几乎每周都要被班主任姚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说教一番，且绝对不只是一次。

说教内容差别不大。

“你身为班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别人去……你怎么也能犯这样的错误？”

“你看看隔壁班的……同样是班长，你为什么就不能……”

“这样的错误连普通的同学都不会犯……你说你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班长？”

“你说，就这次这件事……如果我当着全班面批评你，别的同学还能信服你？”

李晓冬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犯过严重的原则性错误。

但小错误确实不少，姚老师也没有冤枉他。

只不过，直到现在，李晓冬仍旧不理解为什么姚老师要把他的人设设定为一个学生榜样。

一个别人做得对的，他必须也能做到，而且必须做得更好的榜样。

一个别人做得错的，他就绝不能去做，而且能在同学中产生正面影响，以杜绝相似错误再次发生的榜样。

这个别人，并不是特指某个人，或者是某几个人。

而是承恩县第二小学包括高年级学长、学姐在内的所有人。

姚老师的说教很有效果，李晓冬就像是一件有瑕疵的工艺品，每一次经过姚老师的言语雕琢，都会变得更漂亮。

但姚老师在言语雕琢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或者正确地说是会刻意触碰到李晓东的自尊心和他极力掩饰在心底的自卑。

因此，这样的说教带来的结果就是，每当李晓冬被通知需要找姚老师。

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紧张。

即便有些时候，只是班主任给班长正常安排任务，或者是再正常不过的班级事务交流。

李晓冬也会战战兢兢……

李晓冬来到教室外。

因为是体育课，需要在教室补作业的同学也已经离开，因此，此时的教室没有其他人，只有姚老师坐在讲桌前批改作业。

李晓冬并不知道姚老师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事。

不知道是有什么任务需要安排，还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被姚老师发现叫他来接受批评。

“来了？先坐一会儿，我批完这几份作业。”

姚老师的态度、语气异常和蔼可亲，要知道，即便是正常的班级干部和班主任交流，姚老师也总是板着一张脸，很是严肃。

如今这样的态度，虽然让李晓冬有些不适应，但也放下了心底的戒备，略微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晓冬从书桌里拿出语文书，假装在默读课文。

几分钟过后，姚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李晓冬身前，隔着他的书桌，坐在了李晓冬的对面。

开口说话前，姚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刚看到印有篮球明星艾弗森的信纸，李晓冬的心就咯噔地沉了下去。

此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这款篮球主题的信纸三元钱一本，是他在学校外的精品店里买的。

而这封信，正是前两天他送给语嫣的。

因为透过信纸的背面，他看到了自己用红色荧光笔画的一箭穿心，和下面的“iloveyou”。

姚老师没有进行任何的批评，也没有开口质问，只是笑着问道：

“你觉得语嫣怎么样？”

虽然只是三年级的学生，但李晓冬当时也绝不是心智全无的呆瓜。

他清楚，自己和语嫣，互相写情书、早恋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而且从之前语嫣的表现上来看，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被人发现，班主任姚老师也还没有找她谈话。

现在，李晓冬认为，自己所能做的，除了坦白从宽之外，就是尽可能保护好那个如今对即将到来的批评，甚至是更大的危机一无所知的心爱的女孩儿。

“挺好的，挺优秀的。”

李晓冬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自然，让自己的语调平静。

“嗯……”姚老师沉吟一声，接着笑眯眯地问道：“那说说看，怎么优秀？”

不得不说，口才出众，又经过姚老师刻意培养的李晓冬，在这时，展现出了他远高于同龄人的判断力和语言能力。

“她是班级副班长，还是体育委员，班级工作，组织活动都挺负责的。

她学习也好，各科成绩都不错。

……

而且，很多活动她都积极参加，也得了很多奖状，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李晓冬没有说语嫣漂亮，没有说她可爱，所说的都是关乎于身后板报上“德、智、体、劳”几个素质。

一方面是不希望让姚老师理解为，他是因为美貌才会选择和语嫣恋爱的，那样显得自己太俗气。

另一方面，李晓冬所说的那些语嫣所拥有的优点，都是姚老师鼓励、认可，甚至亲自培养的。

他想让姚老师知道，自己之所以和语嫣早恋，是因为语嫣的素质优秀。

是两个同样优秀的男生、女生彼此正常吸引的结果。

同时也是在间接提醒姚老师，他们确实早恋了，但并没有影响各自的学习生活。

“嗯，我可以理解，不过……”

李晓冬自以为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但他忘了他对面坐着的是有二十多年班主任经验的姚老师。

也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造成了“早恋”，这个在姚老师看来绝对是错误的结果。

姚老师开始了她和颜悦色的谈话，这次谈话并不是批评，比平时的正常交流还要亲切。

一个四十多岁中年女性的阅历，远不是的确没长毛的李晓冬可以匹敌的。

况且，这个中年女性还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有着多年教育经验，家里“优秀班主任”证书不下十本的资深班主任。

吃过的盐和走过的路，到底哪个多？

李晓冬不敢说，但姚老师处理的学生早恋事件，绝对要比李晓冬想象的多得多，经验也丰富到可以在和李晓冬的交锋中全面压制。

姚老师自始至终都是温声细语，这在以前，李晓冬是不能想象的。

但就是这样的温声细语，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便已让李晓冬泪流满面。

时隔多年，李晓冬已经不能完全记起姚老师当时所说的全部内容。

他只记得姚老师分析了他的家庭状况，竟然分析出了他父母的收入。

甚至姚老师连问都没有问，就分析出了李晓冬将早餐钱省下来用于约会的事实。

姚老师告诉他，早恋带给李晓冬的经济负担，是他现在还不能承受的。

他早恋的结果就是让父母的压力更大，也更伤心于李晓冬的不懂事。

姚老师还分析了他们的学习任务，且言明：如果持续早恋，很可能发生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的成绩都会下降。

成绩下降的结果就是都不能考入理想的中学。

如此这般，一步步地影响到之后的学业。

最后，很可能两个人一辈子都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到时候，不论是李晓冬还是语嫣，都不再优秀。

那时，两个都不再优秀的人，很可能会责怪甚至仇视对方。

……

李晓冬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但这些绝不是姚老师所说的全部。

当李晓冬听完姚老师的话，没有感觉自己和语嫣的交往是不对的，应该结束这份感情投入正常的学习生活中。

而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而本来就有些自卑的他，在结束了这场谈话后，感觉愈发配不上语嫣。

当时的感受李晓冬记得很清楚。

心酸，心痛。

就像是有人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心脏的一块肉，然后一边旋转一边向外揪……

看着因为自己的说教，已经频频抽泣，泪洒如珠的李晓冬，姚老师温声继续问道：

“你们之间是谁提出的恋爱？最开始是谁先写的信？”

“我先写的。”

李晓冬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便他不得已要结束和语嫣的感情，也要把“引诱另一方早恋”的责任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这无关于什么担当，也不是什么英勇事迹，他只是在那一刻想到一部动画片——

《金刚葫芦娃》的第二部。

而李晓冬想起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情节——

在妖精的洞府中，葫芦小金刚的伙伴小蝴蝶表白喜欢小金刚，然后替他挡了一枪，死掉了……

那天，李晓冬走出校门，中午放学的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在下午上学，同学们排队准备进入教学楼的时候，李晓冬找到了语嫣。

李晓冬将姚老师已经找他谈过话的事，大致告诉了语嫣。

还告诉她，他已经把第一次写信的人说成了自己，提醒她不要说错了。

语嫣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表情是什么样，有没有惊慌，李晓冬不知道。

因为当时的他仍旧沉浸在深深的难过之中。

他没有和语嫣说有关分手的话题。

也没有向语嫣表明，即便是老师发现了，即便家长、老师都反对，他也愿意继续和语嫣在一起。

姚老师当天下午的课间操时间找到语嫣、谈了话，具体说了些什么李晓冬至今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课间操结束后，和同学们一起回到教室时，看见语嫣正趴在桌子上哭。

不知道姚老师的情报员到底是谁的李晓冬，没有跑过去冒失地进行安慰。

既怕此时的语嫣心情不好，自己会火上浇油；也怕有人会向姚老师打小报告。

回想起那天下午，自己看着语嫣默默地哭泣，却只能袖手旁观，李晓冬至今仍感到一丝羞愧。

后来，李晓冬知道了自己和语嫣秘密恋情的泄密者是语嫣的妈妈。

而两个人的破绽，则源于语嫣没有藏好那封在姚老师手里的情书，被她妈妈打扫卫生时发现，并交到了姚老师那里。

也许，恋爱中的两个人确实有一些旁人难及的默契。

李晓冬和语嫣在那次分别被姚老师找去谈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信件往来，也没有超出普通同学的交流。

课堂上，两人还会趁着老师板书的时候，偷偷地看向对方。

但一旦有目光接触，便会瞬间回头。

虽然心中有些欣喜，也有些继续对视的渴望，却都没有像以前那样，笑颜如花地眉目传情。

之后的艺术节表演，正常进行了。

李晓冬和语嫣主演的课本剧，在比赛中仍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具体成绩是第一名还是第二名，他已经记不清了。

毕竟，那时姚老师作为总导演，李晓冬作为主角的课本剧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也如惯例般，会被选入“六一儿童节”的节目表演。

“六一”之后便到了期末，期末之后便是暑假。

李晓冬不确定，那时的自己算不算已经失恋了。

有人说，回忆清晰的东西大多是快乐的，而无聊的琐事最不易被记起。

李晓冬对这样的说法，表示赞同。

因为在三年级升入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他仿佛间接性失忆了一般。

回忆不起一丝一毫关于同学结伴游玩的记忆，也许是因为里面没有语嫣的影子。

在那之后，李晓冬的成绩下降了，但他很肯定，原因绝不是语嫣。

长大后的李晓冬，也见到了很多碌碌无为的人。

不过，他没有询问过他们，是否都有过早恋的经历。

李晓冬也认识了很多不论是在婚恋，还是事业上都比较成功的朋友。

而他们之中，大多都在青春年少时，有过同自己类似的简单情愫，感受过那种青葱稚嫩，单纯无垢的美好。

人们常常陷入回忆，在想到一些遗憾的时候，会幻想着历史可以重来。

而每当李晓冬想起那天姚老师与他的谈话。

他都想让那天的李晓冬，变成十八岁的自己。

抬着头，目光真挚且坚定，满含信心、毫不动摇地告诉姚老师。

“我喜欢语嫣，因为她漂亮，因为她优秀。

为了她，我可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论我能否配得上她，我都会让自己变得更出色。

让她因为我而感到骄傲自豪。

我有信心，在未来带给她幸福的生活。

我不敢说我的心意此生不变。

但我绝对不会因为老师您，或者是我们的父母而选择和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