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了一个玻璃盏儿蹲在草丛中，小心地把一片片叶子上的露珠拨弄到盏里。再看看东边的天空，才微微透出些曙光。

从我记事起，这样早起收露珠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个，我也因此养成了闻鸡收露的习惯，虽然我从不知道收这些露珠用来干什么，直到一位同行的宫娥告诉我，它们可以用来制作上好的“千红一窟”茶，此茶六界九域中独独存于太虚幻境内，据说自幽微宫宫主痴梦仙姑出嫁时将其带出离恨天，品过茶的仙人俱言纯美非常品后三月不知肉味但价格极为昂贵，即便如此北溟玄界玄冥宫外亦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引起的巨大热度千年来久盛不退。

我心里有些痒痒，采露便采得更为卖力，无非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在六界摆个茶摊，多捞几个金锞子银锞子，赚他个盆满钵满。

不多时，旭日东升，阳光普照，草叶上的露珠渐渐消失，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抬头正看见刚由一株翠竹化形没多久，在警幻仙姑的太虚宫中当差的逸竹三步并做两步跑来，并在距我十寸远时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成功绊倒。我端着玻璃盏迅速跳到一旁，避免了一个玉石俱碎的结局，一边感叹果然是年轻人，做事总是这么冒冒失失。

此时那小仙已手脚并用麻利地爬了起来，向我气喘吁吁道：“云姐姐，总宫主有事唤你。”

我懒懒地哦了一句，转身欲走，背后却传来饱含幽怨的一声：“云姐姐，方才你怎的也不扶我一下？”

我脚步顿了一下，回头道：“唔，这个嘛，与助人为乐相比，我觉得我一早的劳动成果不能因此断送了。”

这回她看我的眼神更加幽怨了，幽怨中甚至含了一抹悲愤。我哈哈干笑了两声。

将玻璃盏递给逸竹，嘱她交予茶房，我便提着裙子一路到了警幻的房间。

我记得自化生时，便是掌总宫太虚宫的警幻仙姑及掌灵秀宫的钟情大士轮番照看我，虽然这太虚幻境里大多是花草树木得道的仙子，但我还是从书里知道，小孩总归是有个爹爹和娘亲的，而且不知为何，我坚信我是有双亲的，小时候我经常缠着警幻问我的爹爹和娘亲在哪里，警幻每每用话岔开，实在躲不过了就说我是她院里的星辰花得道修成的仙，至于钟情大士，也是一样的闪烁其词。

警幻翻着文书，头也不抬：“这两天，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我捏着裙边：“案头所有的法帖我全摹了，又临了几张，自觉还可以。”

“嗯”她从一本册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与我：“这是三百多年前的《红楼梦》原稿，你重新把它们临出来吧。”

我接过纸片，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纸笔，研了墨，开始誊抄。

写到一半，逸竹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了两盅茶，兴高采烈地冲我喊道：“云姐姐，今天茶房泡的是枫露茶耶，我替你也要了一盅，快尝尝罢。”

我停了笔，顺手捞了一盅，她凑过来看了看：“《红楼梦》十二支曲？莫不是为当年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下凡谱的？”

“约莫是吧。”

她拿过纸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如此看来，凡界虽不是什么仙乡福地，想来也比这放春山有趣得多。”

桌上茶盏不时冒出两缕轻烟，我偏过头看看她：“阿竹，你想不想去凡间？”

她似乎愣了一下：“可是总宫主有令，我们这些修为低下的仙子是不允许出去的。”

我往椅背上一靠：“我们生来可不是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着的，与其过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日子，倒不如上下求索，了悟一生。凡人虽为七情六欲所困扰，但凡人短短数十年时光，有时竟比我们仙人数十万年都有意义。凡人渴求我们的逍遥日子，我们却羡慕凡人的烟火幸福，到头来还要绕回凡间，依我之见，凡界才是这六界九域之本……”

显然被我这一番高大上的言论震住了，逸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适时地闭了嘴。唔，看来还不适宜给小孩子灌输过于深奥的仙生意义。

我早存了溜出太虚幻境的心思，放春山环境清幽生活自在，但被拘在此处三百年，纵是西天那些日日坐禅念经的佛陀也吃不消。百年前，已是玄后的痴梦仙姑带着一群仙侍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回来，待她们临走时，我便寻了个空隙藏入其中一位侍女的袖袋，然而看似松散实则下了十道仙障的太虚幻境竟比铁桶还严实，结果所有人都出得仙障唯有我被挡在里面，我当时躺在地上觉得天上地下一片昏暗。

不想过了不久机会再次降临，自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历劫归来后，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一时间在太虚幻境传的沸沸扬扬，凡有泉水饮处，皆晓木石前盟，更是引得一帮不甘寂寞的小仙下凡之心炽热，每天都有几个穿过仙障偷着下凡的，我便打算趁乱溜出去。

所幸上苍垂青有准备的人，百年前我与太虚宫的掌案仙子且修为颇高的观雪交好，每天将在各司的册子以及话本中的故事说给她听，于是一来二去的文化渗透终于动摇了这位清心寡欲的仙子一颗清心寡欲的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于是乎，在一个风和月朗的夜晚，趁着警幻仙姑不注意，我被观雪用一团极精纯的仙泽护着成功出了结界，然刚一出太虚幻境，观雪便对我道：“云璨，姐姐虽然对凡界很感兴趣，但姐姐又听说凡人须经历所谓的人生六苦，倒不如做个逍遥散仙自在。很抱歉，姐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总宫主若是问起你，我会尽力替你遮掩的。”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打了退堂鼓，好在她并没有将我撂在人生地不熟的六界不管，给我一些盘缠，又指了一条通往凡间的路，便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周围偶尔有一两个仙人经过，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茫然又迷惘地立在虚空中，果然友谊才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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