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世有七苦，分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字不过十三，却道尽人世的无可奈何。

生老病死避无可避，杜河所想不明白之事，是他不曾怨憎何人，也无儿女情长之事，更无祈求得到什么，心处却总是低落，似为什么事苦恼，又为什么事忧愁。

但到底是什么事，他却说不上来。

所以有时候，听得那低声念着的经文，会想：“做一个佛家子弟吧！”

据传说佛家子弟，通过修行可脱尘埃、涤心境，从而解脱世间种种愁苦，更能超越生死和苦、断尽一切烦恼。

想想六根清净，想想四大皆空，确是令人神往。

每有此想，耳中经声便愈发响亮，那一下下敲着的木鱼，更像是敲在他心上，要敲碎那些困扰他的魔障。

经文若再多念一句，木鱼再多敲一下，他杜河或许就会剃度，并烧香于顶。

然就差那么一点点……

只听得一块轻轻的叹息，一个苍老之极的僧人缓缓抬起，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

这样一个龙钟老态之人，却有一对精光湛然的眼睛，盯着杜河看了半天，心道：“老衲尽力了，只是这《大悲咒》，没有第八十五句，唉……”

就像上不得天堂，就入地狱一般，成不得佛陀，哪就面对烦恼吧。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杜河突然起身，推开窗户。

放眼遥望出去，连绵百里的茫山各处，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两条蜿蜒曲折的黑线，像是两条黑色蟒蛇，在峰峦起伏的山脉间翻上窜下，待得暮色四合，视野内便见得两条缓缓移动着的火龙。

如此几日，杜河已瞧的明白，这是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天寒地冻、千里皆雪，这些人却不顾山路崎岖、雪霜，昼夜不停地向悬空寺赶来，所图当然是重大要紧之事。

这要紧之事，杜河说不上来，只觉得同自己有关。

既然同自己有关，那么就得搞清楚自己是谁？

此说听来荒谬之极，但杜河确实已问过老僧好多次：“我是谁？”

身为得道高僧，不便撒谎，空相总是摇头不答，有时会说这么一句话：“是谁并不重要，世间谁人百年后不是枯骨一堆呢，想碌碌一世，处处皆苦，更有贪、嗔、痴三毒，施主即来到悬空寺，说明大有佛缘，不如皈依我佛，那样四大皆空，世间诸烦恼都将烟消云散。”

杜河心下苦笑：“连烦恼是什么都不知道，消散什么？”

嘴上道：“来世吧，若有来世，就做像大和尚这样的有为僧人，今生怕是不成了，佛家讲究个尘缘未了，我……尘缘未了……总得知道‘我是谁’吧？”

空相默然不语，心底叹息一声，喃喃道：“说老衲尘缘未了老衲有时会相信，要说你尘缘未了，老衲却是一点都不相信。”

杜河道：“什么？”

空相未答，只在心中寻思：“师弟深夜将这人送至悬空寺，说是要化尽他身上暴戾之气，但一月来，也未瞧得他身有什么暴戾之气，倒是抑郁寡欢，整日借酒消愁，好似怀揣着极大的心事，但是他……怎么能有心事呢？”

杜河是个酒鬼，但遇事并不糊涂，这无名烦恼，显是过往中某些事导致的。

有人离开寺庙潜入山下，但想茫茫人海，总是不及此处一个空相。

这微乎其微的一个线索，比大海捞针好了百倍不止。

孰不料，他的过去，老和尚讳莫如深，半点不给透露。

正当这束手无策之时，茫山间来了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几日来观察得知，依这些人脚力，日落时分，便会到达山脚。

明知麻烦转眼即至，杜河却不烦恼了，反倒满脸欣喜之色，望着山下半天，道：“大师不给我答惑，总有人会答的，这些人是为我而来吧，为过去的那个‘我’而来？”

空相呆呆望着山下，眉间竟多了几分愁苦，过了好半天，自言自语道：“求不得，求不得，有些事强求不得呐，老衲希望施主平淡一世，江湖却是不允，老衲更希望江湖少些风波，可是这些江湖人，唉……”

侧身瞧一眼杜河，摇摇头道：“瞧施主似乎喜不自胜，罪过，罪过，却不知这已是一只脚踏在歪路上。”

杜河执意打探：“大师现在可以告诉我，我过去……”

空相目光转向云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到些什么，道：“天下大势向来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

说到此处，眉间那愁苦又重了几分，而且隐隐还有愤慨之意，口气却是饱含无奈，道：“桓帝在位时禁锢善类，崇信宦官，传至灵帝，这些不男不女的‘妖怪’大成气候，买卖官爵，横征暴敛，其中唤作张让者，更是被灵帝尊为阿父，坊间传言这位张公公身怀异术，灵帝尊其阿父，十有八九是受了异术之惑。”

杜河心下糊涂，不知空相说些摸不着边际的话是何意思。

脑袋突地嗡地一声，不知何故，这短短几句，脑袋里蓦地出现“东汉末年”四个大字。

这很奇怪，更让他惊诧无比，他记忆全无，在这世间唯一见过的人，也只有眼前这位空相老和尚，怎地偏偏就想到“东汉末年”？

那些宦官买卖官爵，那位公公身怀异术，显是过往中有所经历，岂止是有所经历，是经历异常深刻，这才使他如此敏感，虽未具体想起什么，但糊涂中，也在瞬间知道，这是乱世岁月。

不禁喃喃出声：“乱世岁月，人命比纸更薄，除此之外，便是英雄的传说了……”

随着“英雄”和“传说”两字，那具被烈酒灌了一月的身子，骤然之间充满力量，一对惺朦胧的眼睛也冒出异光，但只是一闪，如流星划过天空，星空骤然璀璨，也瞬息黯淡。

空相那对精光闪闪的眸子，自然瞧得到这一幕，暗道：“他有这等反应是想起什么了吗？”

跟着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师弟说江湖中两位异人，合力使大神通封掉其百会、风池、太阳、涌泉诸穴”，突然之间身子大震，“记忆”两字清清楚楚地落入耳中。

猛地抬起头来——

这次不仅耳朵，连眉毛、胡子也都留起了神，然接下来，好生失望。

只听空相说道：“坊间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灵帝早朝，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当场骇得百官面容失色，屁股尿流，幸得张公公在场，撕裂朝服，露出一件杏黄色的道袍，左手两根手持夹着一串符纸，右手已是铜铃晃起，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掺杂着类似巫师作法的神秘咒文，叽哩咕噜地念叨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大青蛇扭动着，慢慢消失无踪。”

杜河所在意处只是“我是谁”一节，这青蛇啊，道袍啊，符纸啊，铜铃啊，什么神秘咒文之类，全未放在心上。

但方才所讲也未提到“我是谁”，脑袋中却有异动，故不敢懈怠。

空相见得杜河侧着身子，竖耳谛听之样，似乎对他讲述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道：“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好奇就会探究，探究便是祸端，其实祸端这东西，不探究也会自我找上门来，茫山那数不清的人……

又想：“既然他避无可避，那事关江湖各门派诸事，能说多少就说给他多少吧，日后行走其中，也算有个底。”

ps:文中“老衲尽力了，只是这《大悲咒》，没有第八十五句”——《大悲咒》出自“伽梵达摩”所译的《千手千眼观世间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全名为《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按照内容文字的多少，《大悲咒》有广、中、略三种不同的版本，现今通行的”伽梵达摩“84名《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