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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梦》一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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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康路生,死了一个多月了。我的阴魂始终未散,飘忽在半空中,游荡在北国南天之间,我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年逾古稀的老母亲,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多可怜。我只得托梦给我媳妇。不,还不能这么叫,是我的对象,是我的情人,我们已经同居了只是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没有法律保障的那种。

她叫崔晓梅,我俩是在深圳打工认识的。她是个苦命的姑娘,孤身一人到了深圳,举目无亲,已经几天没有吃饭,饿得两眼冒金花,身体直打晃。那是一个傍晚,我正在路边的大排档吃饭,要了一盘芽菜干炒牛河刚要吃,她躲在柱子后边的暗处,白亮的眼珠子快要掉到盘子里了。我能懂得人在极端饥饿状态下的眼神,我朝她笑笑,把盘子朝她那边推推,她像犯人获得大赦一般喜形于色,以极快的速度抓起筷子,另一只手把盘子搂到跟前,还没等屁股坐到凳子上,一大筷子的牛河已经塞到嘴里了。那真叫风卷残云,只有眨眼的功夫,她就把一大盘子牛河吃了个干干净净。我又向老板要了两盘干炒牛河,她一盘我一盘,她还是比我先把盘子里的牛河吃光。吃的有些急,她打嗝儿了。我给她端来一碗开水,她朝我笑笑,端起水碗,咚咚咚喝了下去,看来她是个急性子人,吃饭喝水老是风风火火的。吃饱喝足,她那干黄的脸上微微泛出光亮。仔细瞅瞅长得并不难看,只是眼睛略显小,眼吊上扬而鼻子有些上翘,年龄约莫二十刚出头,身上穿的是那种山里人才穿的蓝土布做的衣裤,有些破旧,个子不高而有些微胖,倒是敦敦实实的。

我冲她笑笑站起来要走,她也站起来顺从地跟在我的后边走出了大排档。我在前边走,她在后面随,默默向前走,路灯把人影拉长然后又压短,又拉长,又压短。

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她:“叫个啥?”

“崔—晓—梅。”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

“从哪儿来?”

“山—西—山—里。”还是一个一个蹦。

“山西?,我也是山西来的,是最北边的那个城市。”我等着她提问,她却不吱声。

“我管得了你一顿饭,管不了你长远。”我不想让她对我有什么奢望。

“大哥,帮我找个活吧。”她终于说了一句连贯的话。

“打工?这里的老板心可黑啦,要榨干你的油。”我想着能否帮她凑够路费回家。

“我能吃苦。”说得斩钉截铁。

我瞅瞅她敦实憨厚的样子,能打工也算是条出路。

当晚我带她到打工妹白秀秀的宿舍借住,第二天领她到公司人事处报名,以我表妹的身份成了打工妹。

这个公司是港台老板开的,专门给其他公司做贴牌小电器,没有什么技术,全靠拼人的体力,每个岗位都有定额,完不成要受罚,超额了有奖,尽管奖金少的可怜,人们还是不要命地靠加班加点耗体力挣点钱,一天工作长达十六七个小时,把生命化为一分一秒去换钱。公司根本不管打工的死活,甚至鼓励员工加班加点,每月都要评选“财富能手”,美其名曰“多劳多得”,鬼知道老板的算盘是员工“多劳”,他才能“多得”。长期睡眠不足,再加神经高度紧张,时间长了人会疯疯癫癫,还有的人跳楼自杀,却全然查不出原因。

崔晓梅倒是很高兴,乐呵呵的脸上多了一些红润,话也多了许多。头一个月发工资,她跑来找我说要请我吃饭,还到那家大排档,她说那里的干炒牛河太好吃了,是这辈子她吃的最好吃的东西。

她边吃边歪着头问我:“大哥,为什么这个叫‘牛河’呢?”

我支支吾吾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大概……这是用米粉做的,又叫河粉,大概是用牛肉炒的河粉吧?”

突然,她调转话题,很大方地问道:“大哥,你成家了吗?”

一句话问得我脸红脖子粗,叹了口气说:“没,我没资格成家。”她并不追问,只是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警察审问犯人那样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深深地低下头,面对如此坦诚的人,不得不竹筒倒豆子,把我的一切彻彻底底地向她坦白了。

我家在山西北部的一座城市,有个造火车头的工厂,我技校毕业进厂当了一名开数控车床的工人,成了造火车头的人,开始很自豪,工作也挺卖力。然而,当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看到别人穿名牌,开好车,眼馋的很,也想多挣钱过好日子。后来,在酒肉朋友的怂恿下,我染上了赌博,而且是那种不要命的大赌。玩赌我有点灵气,开始手气不错,屡屡得手,很快就赢得盆满钵满。钱来得容易出去的也快,有了两个臭钱班也不上了,整天狐朋狗友上饭店住酒楼大吃大喝,后来还买了一辆汽车,成了闻名地区、开着汽车去赌博的大赌徒。父亲知道我赌博不上班,非常生气,拿着擀面杖追到街上打,吓得我几天没敢回家。妈妈心痛我,托入捎话:“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只要改掉赌博,好好上班,妈保证你爹不再打你。”

我回厂上班了。人爬坡向上很困难,很吃力,顺坡向下出溜却是极容易的,而且,顺坡向下的惯性极大,一旦出溜了再想向上爬,真比登天还难。我又去了赌场。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能塞牙缝,放屁都砸脚后跟。时运变了,怎么赌怎么输,越是想翻本越是输,越是不甘心越是输。没有多长时间,老本输光且把汽车抵了债不算,竟然欠下金二驹的高利贷赌债十几万元,对于一个工人来说,这就是一笔巨债。那帮家伙,翻脸不认人,有钱时称兄道弟,欠钱了逼债比虎狼还凶。父亲知道我欠下赌债,当时就气得吐了血,住进了医院。我得到信儿,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跑到医院“咕咚”一声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发誓永不再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自然已无力追打我了,我想挨骂是逃不脱的。没有想到,那么血气方刚的老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要照顾好你妈!”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父亲的遗言。

家里死了人,逼债的人仍然不依不饶。

安葬了父亲之后,妈妈对我说:“出去躲躲吧,这帮枪崩猴啥事都干得出来。”

“我走了,你咋办?”

“嗨,我一个老婆子,怕他们不成。”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放心。托了朋友跟金二驹说好,并由朋友作保,按月还钱,加息滚利,时限三年。这样我才来到深圳,拼命打工,按月把还债的钱寄给作保的朋友。转眼就是三年,上个月我算是把赌债全还完了。我打算再拼命干几个月,攒点钱回家看看老妈。

听完了我的故事,崔晓梅也把身世全对我讲了。

她的命运,那更是一个“黄连拌苦胆”,苦上加苦。她在两三岁时被人贩子从四川贩到山西太行山的大山里,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具体是什么时间和从哪里来,她全然不知道,是后来听人说的。她的男人叫狗剩,是个半傻子,当她懂事以后知道狗剩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前年,家里给他们圆了房,其实狗剩啥也不懂,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有碰过她。后来,狗剩跟着村里的后生下煤窑,不料头一次下矿就赶上瓦斯爆炸,可怜的狗剩葬身煤海了。崔晓梅听到噩耗整整哭了大半天,哭命短的狗剩,也哭自己的不幸。她想这就是命,公婆也都上了年岁,从小拉扯自己不容易,她是家里的主劳力,家里地里的活全靠她张罗,就这样守着公婆过吧。她没有想到的是,狠心的公婆要把她转卖给别人。想想自己这一生,不能总是听任别人摆布。横下一条心,偷偷跑出了大山,一直跑到了深圳。

讲起自己的身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崔晓梅擦干眼泪对我说:“大哥,你要不嫌弃就收下我吧。担子一个人是挑,两个人是抬,咱俩好好干,攒几个月钱,我跟你一起回家孝敬你妈。”我已是三十大几的男人了,听到女人跟自己掏心掏肺说这话,心里的感动直往上冲,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这是傻董永遇上了七仙女,还有啥愿意不愿意的,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我俩租了个简易的小板房,凑合着住在了一起。我们决定再干三个月,争取元旦前后辞职回家看望老妈。这三个月我要玩命的干,多多挣钱,回到家中给崔晓梅补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早晨,天刚放亮我就起床,给她买好早点就跑到车间,第一个开工干活,晚上和上二班的人一起出厂。崔晓梅也是早出晚归,成了车间超工时的第一人。我憧憬着见到老妈的动人情景,老人家不但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还给她带回来一个温顺的儿媳妇。从此,一家三口乐乐呵呵过日子,转过年来,崔晓梅再给生个大胖小子,老妈一定乐得合不拢嘴……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我这样玩儿命干终于身体透支了,总觉得昏头转向的,走路有时会突然打晃。崔晓梅心痛地劝我,要注意身体,来日方长。

出事了。那天下了夜班我往回赶,走了三条街刚拐过一个路口,迎面来了一辆运渣土的大卡车,雪亮的车灯突然射过来照得我睁不开眼,就在那一霎我突然头昏脑涨,瞬间身体失去控制能力,不但没有躲避驶来的汽车,而是踉踉跄跄朝着汽车冲了过去,汽车司机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急踩刹车,只听“嚓——”一声尖响,我钻到巨大的车轮之下,当时就鲜血四溅毙命了。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词汇就是“回家——看老妈,回家——看老妈。”

崔晓梅得到噩耗,哭得死去活来,强忍悲痛给我料理了后事。交警介入,我属违章逆行,且似有自杀故意的嫌疑,应承担主要责任。汽车的运营单位赔偿了5万块钱。崔晓梅把这些钱连同这两个月我俩一起攒的一万四千元,都给我妈寄了回去。

(二)

人死后身体火化了,可人的阴魂还在。这不是迷信,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事情就统统斥为封建迷信也是不对的。阴魂是什么?阴魂就是一种相对强烈的脑电波,在一定条件下,人的这些脑电波聚集在一起,久久不散,遇到合适的对象,脑电波就会被这个对象接受并发生作用,这就是俗话说的“托梦”。火化后作为物质的人的身体是没有了,但人的脑电波是烧不掉的,就像任何电波都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一样。我的脑电波崔晓梅能接受,我曾经试过几次想给我妈托梦,总是不行,大概频率不对。

我给崔晓梅托梦,我们在梦里相见了。崔晓梅只是一个劲地哭,眼睛哭的像个红桃。

我劝她:“崔晓梅,梅妹,别哭了,人死是不能复活的。”

崔晓梅偎在我的怀里,抽泣着说:“大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我大吃一惊:“我是出车祸死的,怎么是你害的?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呀!”

崔晓梅停了抽泣,歇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说:“我妨夫,我妨夫。”

“妨夫?”我不明白是啥意思。

崔晓梅紧缩眉头,缓慢地说:“我找人算过卦,说我妨夫,我不信。现在看来还是怪我,唉!狗剩是被我妨死的,你也是被我妨死的,我就不该嫁男人,我是扫帚星。”

古代相术中认为妻子有对丈夫不利的面相或者命数,致使男人短命早死,是古代风水中的一种观念。例如,有的女人是“下三白眼”,这种眼生得比较细,而且向上吊起,明显地露出一大片眼白于眼睛的下半部,令人看起来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相书认为有“下三白眼”的女性,容易贪欲心重,这种女性很有才干,更有一种很强的奋斗心,做起事来,必定要做到为止,意思是这种女人能干,会夺走丈夫的锋芒,故为妨夫相之一。至于扫帚星更是无稽之谈。古代把扫帚星解释成将会带来灾难或厄运的人,是骂人的说法,主要针对女性。封神台上的姜子牙封他是老婆马氏为“扫帚星”,后世均目为晦气女子的象征。

我极力反对这种说法:“纯属胡说八道,我的死和狗剩的死,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狗剩是矿难死的,我是车祸死的。这跟什么妨夫,跟什么扫帚星有什么关系。”

“狗剩也实实的可怜。”崔晓梅详细地述说她和狗剩的故事。

狗剩比崔晓梅大两岁,生下来就是智障,村里人叫他“二傻子”,缺心眼,行动迟钝反应慢。狗剩的爹妈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宝贝,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咋看咋喜欢。二位老人省吃俭用,嘴里抠身上省,拉扯狗剩长大成人。爹娘唯一担心将来孩子长大痴痴呆呆的怕找不上媳妇。待狗剩四岁多适逢有人贩子进山卖孩子,老两口狠了狠心花八百块钱买下一个女娃。二十多年前的穷山沟里,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人家屈指可数。这女娃是从四川贩来的,只知姓崔,已有两岁多,何时出生及生辰八字一概不知。老两口给女娃起名崔晓梅,保留原姓是为了将来做儿媳妇。老两口待这女娃如同亲生一般,虽无精米精面和山珍海味,但绝对是尽心喂养。爹牵儿,娘抱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转眼狗剩已是九岁了,别家的孩子都去上学了,老两口也想让自己的儿子念书有出息,打算送儿子到山外的冯庄上学。狗剩和崔晓梅整日在一个坑上睡,一个锅里吃,玩耍一起,寸步不离,如今让他自己去念书,死活不干。智障的孩子都犟得狠,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老两口万般无奈,只得多卖了一口猪,让崔晓梅陪狗剩到冯庄去上学。崔晓梅长得俊秀人也机灵,别看她比狗剩小,却是处处都照顾着这个小哥哥。兄妹俩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狗剩脑子笨学东西慢,都是崔晓梅手把手地教,口对口地念,才勉强使狗剩没有留级。晚上,狗剩娘点上小油灯,放在炕桌上,狗剩和崔晓梅各在炕桌一边写作业。崔晓梅聪明机灵,字写得又好又快,不多时就写完了。狗剩扭着身子歪着头,吭吭哧哧半天写不了一个字,那字写得歪七扭八,像狗爬的。写着写着还犯了困,铅笔抓在手里,脑袋却靠在炕桌上了。每到这时,都是崔晓梅连哄带吓唬地督促他把作业写完。

从他家到冯庄中间有一条河,平日水不多,发山水时可比大江大河还吓人。有一年快放暑假了,崔晓梅和狗剩兄妹俩下学淌过河回家,刚刚下过雨空气特清新,狗剩贪玩站在河中间赖着不走。突然山洪暴发,山水排山倒海压了下来,还伴着像多少头牛一起吼叫似的怪声。狗剩被这阵势吓傻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崔晓梅刚淌过河,猛抬头见山洪来了,转身冲向狗剩,使出吃奶的劲硬拉着他向河边跑。他们刚到河边,水头就压过来了,他们虽然已经远离水头,山洪还是把他俩双双打倒。霎时,河变宽了水变大了。两个孩子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一说这惊险的过程,把老两口惊出了一身汗,齐夸崔晓梅是狗剩的救命恩人。

转眼崔晓梅二十岁了,成了家里的主劳力,也出落成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狗剩的爹娘怕夜长梦多,就紧张罗慢张罗地要给两孩子圆房。崔晓梅推说自己还小,不想那么早结婚。老两口怕自己花钱买来的童养媳跑了,落个人财两空,执意要尽快圆房。崔晓梅越是不同意,老两口子越是着急,甚至以死相威胁,最后还是崔晓梅妥协了。老两口砸锅卖铁地给孩子办了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入洞房后,村里的几个后生还爬在窗外“听房”呢,实际上就是听听小两口说些什么悄悄话,尤其是干那事时什么“进来啦”“出去啦”之类的话以及哼哼呀呀的喊声,或者是弄出些啥动静,第二天好寻开心。谁知爬着爬着,新房里传出了狗剩的呼噜声,几个人扫兴败气地骂了句“傻子”灰溜溜地走了。

圆房后的狗剩成了家里的老爷们,也想干点露脸争气的事,见别人到山里的小煤窑都挣了大钱,不顾爹娘的劝阻死活也要下矿挣大钱。崔晓梅见自己的傻老爷们也想有点出息,就没有硬加阻拦,只是担心他傻乎乎的,怕被别人算计了。千嘱咐万叮咛地教给他,别人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别人不干的事说破大天你也别干。谁承想他下煤窑头一天,一分钱没挣着就把小命搭进去了。煤窑发生瓦斯爆炸把下井的二十一个人全埋在窑里了。“呼隆轰咚”一声震天巨响,村里人都能听见,也都被这巨响吓傻了。有下窑的人家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连滚带爬地跑到窑井口,但见浓烟滚滚,带着一股刺鼻子的硫磺味四处蔓延。山西的小煤窑,既无安全防护也不讲科学开采,都是拿人命换钱的破旧煤窑。后来,把葬身黑洞的尸体掏出来,个个都烧得没了人形,惨不忍睹。

崔晓梅整天以泪洗面,狗剩的爹娘更是像被霜打了一般,蔫头蔫脑寻死觅活地活不下去了。崔晓梅强压着自己的悲苦,好话说尽,劝解二老要想开。安慰老人“人死不能复活”“狗剩走了我给您二老养老送终”“狗剩上天堂去享福了”等等,劝老人头头是道,自己却是最想不开的。她悔恨自己没有晚几年再圆房,自己为什么要妥协呢,是自己妨死了苦命的狗剩。

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那年她和狗剩一起到山外的县城里去置办年货,趁狗剩上茅房的功夫,让路边摆摊算卦的瞎子偷偷给她算了一卦。算卦的瞎子大概嫌她讨价还价,只给了两块钱,估计是瞎子使了坏。竟然抽了个下下签,上写16个字:“百求不应,万事难成;命苦命硬,命中注定”。让瞎子一解释更句句都是吓人的话,诸如你的命苦,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别人把你养活大的;你的命硬,成家克夫妨男人,而且都是死于非命,都是暴死,死得非常惨,惨不忍睹。说得崔晓梅心惊肉跳,求拜大师给指条活路,求个破解的办法。崔晓梅又给了瞎子两块钱,算卦的告诉她初一十五求神拜佛保佑,做满一年即可破解。崔晓梅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算命的瞎子,回家后逢初一遇十五,自己就偷偷地到岭上的山神庙去求神灵保佑。她心想,算卦的瞎子让我做满一年,我坚持做满两年,不是更保险吗?狗剩爹娘要给他俩圆房的时候,差三个月不到两年,崔晓梅想到两年头上再办,所以想推一推。这样一来,狗剩爹娘可多了心,以为她不想给自己当儿媳妇,是不是有了外心,说死说活也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崔晓梅心想,反正已经满了一年,魔咒应该已经破了,所以也就同意办事了。圆房那晚上,傻啦吧唧的狗剩对男女之事根本就不明白,他没有那个要求,崔晓梅也就没有教给他,任凭他呼呼大睡。崔晓梅想,虽然举行了典礼只要两个人不干那事,不发生性关系,就不算真的结婚,等过了三个月,求神保佑整整满了两年再教给他也不迟。她万万没有想到,婚后不到两个月,可怜的狗剩还是个童男子,名为已婚,可压根儿没有碰过女人,不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就一命归西了。

“狗剩是让我给妨死的,狗剩是让我给克死的。”崔晓梅像是中了邪,一个劲的念叨同一句话,两眼直勾勾的无神无光。

“你听我说,这纯粹是算卦瞎子胡说八道。”我的态度很坚决:“狗剩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况你还在山洪暴发时救过他的命。”

崔晓梅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喃喃地说:“你也是被我妨死的,你也是被我克死的。”

我耐心地对她说:“别人的情况我可能不清楚,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最明白。一来,你已经求神灵保佑了,按说魔咒应该破解了;二来,如果我不是劳累过度,导致神志不清,车祸是可以避免的。这与你毫无关系,你不要自责了。”

崔晓梅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你的死不仅是我妨的,而且是老天对我所犯过错的惩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我更加糊涂了:“这怎么是惩罚和报应呢?”

崔晓梅把她的想法娓娓道来。

当年狗剩的爹娘买下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没有让我饿着,没有让我冻着,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我一直都以为我就是他们亲生的,直到上学报名他们才告诉我姓崔,叫崔晓梅,是他们家买来的童养媳。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成心吓唬我,后来听同学也是这样说,我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实际上他们就是我的养父母,虽然没有生我,可是精心养育了我,没有血缘有亲缘,养育之恩大如天。我虽名为童养媳,实际上就是他们的亲闺女,该给我吃的吃了,该给我穿的穿了,家里地里的活老两口能自己干的绝不让我多干一点。尤其是,他们还让我上学念书,哪家的童养媳妇能得到求学的机会?人要知恩图报。公婆对我好,我也就诚心诚意孝敬老人。这么多年我没有惹老人家生过气,我能干的活尽量不让老人插手,地里的庄稼活我都是带着狗剩连哄带吓唬的两人一起干。公婆让我圆房,我是有些想法,开始想拖一拖,也是为狗剩好,是为家里好。我没有动过任何歪的邪的想法。年轻姑娘见到魁梧帅气的小伙子谁都会打心里喜欢,见到别人的男人精精神神机机灵灵的,也会心生羡慕。但那只是喜欢只是羡慕,我绝不会去干对不住公婆,对不住狗剩的事。人的命天注定,我认命,不敢有非分之想。我曾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虽说狗剩缺心眼,但他的身体还是挺壮实的,挺有劲儿的。我俩多出点力,把庄稼侍弄好,多打点粮食,再多养几头猪,多养点鸡,再把家里的旧窑洞翻盖成新房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公公婆婆看孩子做饭,我俩下地,山里头多种点果树,果树可是发家致富的好东西,说不定俺也能发家致富,俺也能过上好日子呐。

(三)

自打我死后,阴魂四处游荡,好在每夜都可以给崔晓梅托梦,两人在梦里总是在一起,并不觉得孤单。我急于想知道崔晓梅的心思和想法。我始终想不明白,狗剩死于矿难,我死于车祸,这怎么会是对崔晓梅的惩罚和报应呢?

崔晓梅慢慢说出了她的想法,道出了她心里的死结。

狗剩死于非命,我心里为自己难过,也为公公婆婆感到痛惜,老年丧子是人生的最大不幸,为啥?断了念想,断了希望,日子失去了奔头。公婆把我从小拉扯大,那也是一把屎一把尿的,不容易啊。为了报答公婆的养育之恩,我想好了,他们养我小,我养他们老,我要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万万没有想到,狗剩死了刚过周年,公婆竟然背着我收了后山郑三瘸子五千元的彩礼钱,把我给卖了。郑三瘸子是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打了多半辈子光棍,拖着一条残废的腿,绕山打些山鸡野兔,住在后山很少跟大家有来往,人有些邪邪道道,两间破房里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生气。

在此之前我就预感到公公婆婆有这个心思。夏收的时候我和公婆一起下地,我见婆婆体弱,劝她不要去了。

我对婆婆说:“娘,你在家做饭,我和爹去不到晌午就能把那二亩黍子收了。”

婆婆摇摇头,唉声叹气:“我还是走动走动吧,往后也不能全指着你啊。”

我听出话里有话:“娘,你别胡思乱想,我会守着你二老一辈子。”

婆婆还是摇头:“你可以有这个心,俺也不能那么办。”

婆婆还是下地了,三个人都低着头干活,气氛压抑,心情郁闷。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爹娘,二老把我从小拉扯的,我就是你的亲闺女。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伺候二老一辈子。”

婆婆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泪,公公长叹一口气,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你还年轻,你还年轻……”

想起狗剩,我觉得特对不住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落下:“爹娘拉扯我和狗剩长大成人,多不容易啊。如今,狗剩走了,还没来得及给二老尽孝,他欠下的我来偿还。今后,我会加倍地孝敬二老,报答养育之恩。”

婆婆放了悲声:“我那苦命的儿呀!”

公公还是不停地念叨:“你还年轻,你还年轻……”

后来,村里风言风语传说公婆要把我卖了,而且要的价钱挺高。起初我有些不信,后来有人指名道姓地告诉我,谁谁出了多少钱,谁谁有这个打算,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不怕你不信。我听后非常气愤,特别是那个“卖”字。如果不是人贩子把我卖来卖去,我能到现在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人,自己的父母是谁,落得个流落他乡的悲惨命运。我不是没有想过,即便将来有一天我另嫁他人,我也会带上公婆一起生活,我不能做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人。如果是公婆背着把我卖掉,那就是他们不对,那就是他们糊涂。我已经把话给公婆说清楚了,如果他们图钱非要这么办,那就不要怪我对不起他们了。

事情真的像传说的那样。那天午后,郑三瘸子拎着两只山鸡一只兔子来了,看到崔晓梅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眼里掩不住一道道淫邪。公公像待贵客般的把他让进屋里,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阵。公婆要卖我,要的价钱还挺高,正经人家拿不出那么多钱,绕来绕去只能是郑三瘸子这样的人。要我嫁给郑三瘸子这样的人我死也不从。那一宿,我翻来覆去的琢磨,思来想去的盘算。我想,天亮了跟公婆摊牌,反复跟他们讲道理,我一辈子哪里也不去,我会养活老人,孝敬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可反过来一想,我说这话有什么凭据,谁敢保证你说到做到,谁会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我又想,他们既然有这个打算,也应该跟我商量商量,听听我的意见,改嫁也不能嫁郑三瘸子这种人呀。可反过来一想,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既然是“卖”,卖东西只看有没有人要,被卖的东西无权知道是卖给谁。我再想,他们这样鬼鬼祟祟不声不哈地就能把我嫁过去?我坚决反抗谅他们也没有办法让我就范。我可以到乡里告他们买卖婚姻,让政府为我做主。我忽然想到,这山里有一种可怕的“抢亲”陋习,是极其可怕的。由于买卖双方是串通好的,买方会在卖方的配合下,花娃钱雇几个壮汉,趁被卖的姑娘不防在后脖颈子上猛击一掌,把人打晕过去扛上就走。到了男方家,趁女人神志不清就摁着拜天地,更惨无人道是,在几个壮汉的把持下,男人把女人的裤子扒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媾合,这美其名曰:“把生米做成熟饭”。山里人娶媳妇不容易,落后必然产生陋习。

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紧缩成一团。天啊,我还是黄花大姑娘,竟然要落到郑三瘸子这等恶人手里,我更不能听任他们抢亲,不能听任他们当着众人的面“把生米做成熟饭”。我对不起自己,我也对不起死去的狗剩,不,我不能坐以待毙,不,我不能一生都听人摆布,不,我要逃离魔掌!

于是,我悄悄地穿衣下地,带上几件衣裳和少得可怜的钱,轻轻推开了房门。看公婆那屋里悄无声息,就出了家门。在大门外,我跪下朝二老的住屋磕了三个头,算是谢过老人家的养育之恩。我怕惊动了公婆会有人追来,没有走通常走的出山进城的近路,而是绕道西山,多跑了几十里路奔邻县县城去了。天亮后,我上了头一班长途汽车,慌慌张张逃到一个有火车的县城,一路南下到了深圳。

到深圳我遇到了你,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好人,长得斯斯文文但很俊秀,身材不高但很雄健,诚实而不乏机敏,豪爽而不乏善良,活泼清新,乐于助人,我们好像在梦里见过似的。你帮我找了工作,让我落了地。我觉得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把女人最宝贵的贞操给了你。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我害了你……

我还是没有翻过这个理来:“这怎么是你害了我?”

崔晓梅说:“古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我弃养我育我的狗剩爹娘而来到深圳,这就是知恩不报,恩将仇报,必遭天谴。”

我说:“狗剩爹娘要把你卖给郑三瘸子,你才离家出走到了深圳,这与恩将仇报有什么关系?”

崔晓梅很冷静地诉说了她的想法。在此之前我所说的,公婆把我卖给郑三瘸子,那只是道听途说。而后,郑三瘸子找人来抢亲,也是我臆想猜测。我出走深圳以及找你,都是基于我的想法,是我不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狗剩爹娘的君子之腹。我只知道,狗剩爹娘只是翻来覆去跟我说‘你还年轻,你还年轻’,他们只是不愿意我一直跟着他们老两口受罪,他们去托媒找人是为我考虑,只是想让我再走一家,至于是否是卖给郑三瘸子,是否是要将我卖钱,这可都是猜测,没有任何凭据。

自打你死了以后,我反复思考,为什么我会遭受惩罚,我会得到报应,我这才想到,这都是我的错啊!狗剩爹娘从我两岁多收养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养育之恩我没有报答。狗剩死了,老人家怕我年纪轻轻守寡苦不堪言,不想拖累我,想让我趁年轻再找个人家,完全是为我好,是再次有恩于我,我却是恩将仇报。听信传言,把人往坏处想,忘恩负义,弃老两口死活于不顾,只顾自己找幸福,这能不遭受惩罚,能不得到报应吗?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就是让你死于非命,老天爷对我的报应就是再次让我守寡。

我觉得崔晓梅说的也有道理,她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姑娘。

崔晓梅继续说:“我现在是罪上加罪。”

我说:“你也不必总是自责,这如何又来了‘罪上加罪’?”

“我又欠下一笔债。”崔晓梅总是处处替别人着想:“你本来再干几个月就可以回家看到你日思夜想的妈妈,和你妈团聚,现在因了我你一命归西,你妈妈永远失去了儿子,你也永远再难见到你的妈妈,这不是我的罪过吗?”

“我葬身车轮之下,这是我的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大可不必过分自责。我有一事相求,我试了多次想给我妈托梦,总是不成。我想求你替我去看看我妈,不知她老人家现在如何,始终放心不下。”

崔晓梅很爽快地应道:“行,我也正有这个想法,让我去替你尽责行孝,以便来赎我的罪过。”

我又有些犹豫:“只是,只是你去了,她知道我已死去,一定会特别难过。”

“我尽量不告诉她老人家关于你死去的消息,免得老人悲伤过度,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会想方设法接近她老人家,并尽我的全力照顾她,孝敬她,替你尽孝,也是我应尽的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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