杻阳之山上，日近黄昏。

昏暗的屋子内，一盏油灯恪尽职守。一老一少相对跪坐，都穿着白色上衣及红色绯袴，黑发黑眸，表情严肃，无言。油灯照黄了少女白皙的脸蛋，渺小的火焰在她眼内闪烁。女子眼眸平静如水，黑发如瀑，额头正中戴有月牙状的白玉。少女面前有一两米高的灵石。

少女低头朝灵石拜了拜。

“好了，玄九，是时候了。”苍老的声音响起。

玄九应声缓缓站起，走到灵石旁边的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个木头盒子。玄九口中轻念咒语，才将木盒打开。木盒之中是一把精致的扇子，正面闪着金光，背面闪着银光。扇子共有七页扇页，用一白玉当轴。

申时的钟声准时敲响。此时玄九左手拿神乐铃，右手握金银扇，在神社的舞殿上翩翩起舞。没有音乐，甚至没有观众。玄九在扇子的开合中跳出古老的舞步。铃声渺远，鸦声一串，愈加寂寥。黄昏的日晕被屋檐切割，在少女的脸上滑上了一道凝重。黏稠的黄色空气像一碗热米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玄九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

“不要觉得去产鬼是小事情！想当年我们与骄尸虫鬼的大战，我们秋氏通灵师家族作为指挥，带领各族通灵师出马，共同在万骨渊打败了骄尸虫鬼！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呢……”这一席话，简直让秋瑾然听得耳朵生茧子。爷爷秋涛每次说起这事都拿捏着他洋洋得意的腔调和满面春风的表情，以至于现在秋瑾然即使隔着手机，脑海里都能浮现爷爷的洋洋自得的脸蛋。秋瑾然举着手机欲哭无泪，哪曾想刚熬过期末考试这一劫，又要被爷爷拉着去医院里驱产鬼。产鬼是因难产而死的女人所化，会缠上临盆的妇女,阻挠其分娩，近年产鬼尤其在医院频繁出没，所以当地政府会拜托当地的通灵师驱妖，而驱产鬼已经成为通灵师的例行公事。

地铁站内人头攒动，差不多同秋瑾然一样都是刚刚放学等地铁的学生。一列地铁到站，浮起一阵风，秋瑾然举着手机走进地铁。地铁快速的顺着约定俗成的轨道一股脑向前冲，冲着冲着，从地下漏出头来。强烈的阳光作为染料炙烤着大地，在大地上投影出黑白分明的墨水。就像妖怪蜷居在黑暗，驱妖和杀人是行驶的地铁。

“消灭妖怪是通灵师的天职，即使现在是和平年代，也不要忘了老祖宗的精神，明白吗？”手机里爷爷又补了一句。

秋瑾然挂了手机，失神地凝望窗外的那道平整顺滑的黑白分割线，金属强烈摩擦的声音在她脑子里无限放大。天职，就是约定俗成的轨道。妖怪坚持不懈的作恶多端，还真是偏执啊……秋瑾然叹了口气。

虽然听烂了秋涛的陈词滥调，但秋瑾然还是对自己家族很有自豪感的。在这个人妖共生的世界，为了让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具有灵力的通灵师显然是必不可少的。近几千年来，各大横行作恶的妖怪纷纷被封印，人妖之间的冲突渐渐减弱，这就是秋涛所说的“和平时代”。

夜半三更，正是妖鬼出没的时段。医院的花园里蝉声聒噪，淡淡的月光与漆黑做微小的抵抗。秋瑾然学着爷爷的模样，在花园的草丛里打坐。秋涛是个留着花白长胡子的消瘦老头，眼窝深陷，眼袋很深，脸上的皱纹像干枯的老树皮，但人却精神得很。爷爷在树叶子上、地上、花坛上都贴上了黄符，顶上写着“北斗破邪符”。这符是自古以来的驱魔利器之一，本身就具有强大灵力，使用者只需要发动一点灵力就能驱动“破邪符”。

“贴在这里，稍微聪明点的妖怪就能懂得望而却步了。”

秋瑾然点点头。

突然，远处的视线里，一个身材短小，穿着淡绿色上衣，明黄色裙子，挺着大肚子的披发女人在远处的黑暗中若隐若现。那人走路晃晃悠悠，垂着头，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声音嘶哑，哭喊着：“我的孩子，你还我命来……”

秋瑾然汗颜，难产而死只能算你倒霉，关你孩子什么事……

产鬼步步紧逼，马上就要走到贴黄符的草丛里。

“瑾然，你记住，驱动灵力时，要心平气和，最好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然后把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黄符上。”此时秋涛凝神定气，紧接着黄符焚化。产鬼仿佛触电般，身体抽搐不已，顷刻间灰飞烟灭。

秋涛又要拿捏他得意的腔调了：“这产鬼是很弱的小妖怪，仅用符咒就能轻易消灭，过不了几日你也能轻松学会的……”，尔后他捋捋胡子，正色道：“不过产鬼的样子，倒让我想起骄尸虫鬼来，都是挺着个大肚子。”

秋涛还真是两句不离骄尸虫鬼……

不过这倒激起了秋瑾然的兴趣，询问道：“那么厉害的大妖怪，竟然还是个怀孕的女鬼？”

秋涛摇摇头，眼神缥缈，似在回忆：“骄尸虫鬼雌雄难辨……”

他抬头仰望月亮，一阵叹息。

月亮还是安安静静地挂着，挂在任何地方的夜空。

万骨渊亦是的。

万骨渊的黑夜月黑风高，烟雾缭绕，沼泽遍布，妖怪横行。万千白骨浸泡在黑水之中，其上有一具未腐败女尸，旁边还有一个连着脐带的死婴。因为被黑水浸泡，尸体全身发黑。死婴此刻好像终于吃饱了，睁开了眼，眼里闪烁凶光。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跑到女尸的大腿内侧，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大喊：“妈妈，妈妈——”，仿佛钻进山洞口般，头先往里顶，笨拙地攀爬，重新回到女尸的子宫。

女尸的肚子顿时变得圆鼓鼓的。

***

秋氏通灵世家住在政府分拨的一个大院里。一进大门，是块四方形的空地，正中央有个祭祀台。正对着的是正堂，左右各有侧堂。正堂是族长秋涛的卧室和会客厅，侧堂住着家族通灵师，也有许多空房间。正堂的后面的空地有药楼和藏书阁。因通灵师有灵力强弱之故，为了“物极其用”，安排灵力强的驱鬼，而灵力弱的则专攻制药。藏书阁相当于图书馆，是藏有许多卷轴的地方。通灵师就是使用各种各样的卷轴通灵出各种事物。秋氏家后面还有一座无名山，暂且称之为秋山。

秋氏家位置偏僻，离秋瑾然的学校比较远，所以秋瑾然通常都是住校，这次是近几个月的首次回家。秋瑾然的房间在东面的侧堂，门对着一个宽两米的玻璃窗，窗子外是一片草地，种着一颗蓝花楹，从秋瑾然记事起蓝花楹就已经长得很高。现在蓝花楹才刚刚开了零星几朵花，大部分还是含苞待放的花苞。秋瑾然记得儿时总喜欢趴在窗户口欣赏那颗蓝花楹。盛夏之时，是一树层层叠叠、厚厚实实的淡紫色，美得肃穆了周围躁热的空气，令人流连。风吹时，还会从窗口时不时地还会飘进淡紫色的花瓣。秋瑾然的夏天满满当当地充斥着蓝花楹的清香。由此秋瑾然喜欢上了窗口的微风，好像也喜欢上了两米宽的窗口。

秋瑾然放下书包和行李，坐在床上出神的望着窗外那颗蓝花楹，接踵而来的是每个夏季的回忆。

一声开门声剪断了她的思绪。

“哟，瑾然回来了？”推门进来的男生是秋瑾然的哥哥秋锦。前些日子他和万念辰等通灵师一起去修行，这次是路过秋家暂住几天。他们三人是从小在秋家玩到大的青梅竹马。万念辰是万氏通灵世家的小少爷，与秋瑾然早早定过娃娃亲。因为通灵师家族要保证灵力不会代代削弱和分散，各家少爷小姐才会自小定下婚约，也就是进行“内耗”。

不过对于秋瑾然来说，她是完全不接受不承认这种莫名其妙又滑稽可笑的“内耗”的。人活一辈子都已经那么辛苦了，还不能爱自己想要去爱的东西，那活一趟简直是太亏了。

秋锦走进房间，随后迈步的是万念辰。万念辰笑道：“好久不见。”万念辰的声音像琳琅入瓷碗，清脆温柔，总让人想起夏天的泉水，一如本人。

“哥、念辰哥。”秋瑾然点头打招呼。

“哟，张国荣大帅哥的海报还挂墙上呢。”秋锦盯着窗户旁边的两张巨大的张国荣海报戏谑的说。秋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张国荣头号粉丝，当年的老照片特意找人打印出来贴在墙上，虽然画质有点差，但依她的话说，是“依旧模糊不了国荣哥哥的美颜”。

秋瑾然听闻顿时红透了脸蛋，皱眉生气道：“好啊你，刚一见面就搞我事情！”

万念辰抿嘴轻笑，摸了摸秋瑾然的脑袋，惊讶道：“瑾然都长这么高了啊！”

秋瑾然摆手道：“不长了不长了，‘江郎才尽’了，唉。”

此时此刻，秋涛走进正堂，两人正坐在椅子上等候，神情略显焦急。他们一人是秋涛的侄子秋安，一人是万氏通灵家族的族长，名叫万梁成，是万念辰的父亲。两人估摸都已四十上下。

秋涛步入正堂坐下，捋捋花白胡子，说：“有什么着急的事吗？难得万家大驾光临。”

秋安和万梁成见秋涛进来，纷纷站起来，见秋涛就座才坐下。

“族长可知道前些日子巫女的金银扇被偷的事？”秋安先说。

秋涛点点头，叹息道：“又是一件荒唐事啊。”

“我听万兄说巫女她们认为是咱们家族偷了金银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