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下山了，远远看去就像是敲开在白瓷盘里的鸡子。梁管家指点着三两个佃户把老爷新买的梨花木书案抬到外院，后面跟着他们的婆姨，都端着刚在河边洗好的衣物。她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说些琐碎事，等着晾好了衣物，收拾妥当了领自己那一份工钱。李家的鸡、张家的狗，不时引起一阵惊叹。
“你们可晓得吧，牛婶子家的山娃子从县城里返来了嘞，簇新的绸子直衫，老精神的壮小伙嘞”其中一个拍着盆沿道，“说是得了镖头的赏识，升了镖师呢”
“对的对的，说是手底下管着十来个趟子手，不带算赏，每个月有四钱银子哒。”另一个也连忙插嘴，仿佛在说自己的儿子一样，“说是已经在县里置了宅子，两进院儿呢！”
剩下那个跟着跨进后院，跟着把衣服晾杆子上问：“没说回来干啥？不是前两月才回来看牛婶儿的嘛？”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说是回来接亲的，张老汉家的孙女他惦记了三四年了耶”头一个说话的村妇吧衣服抖开，掸了掸上面的线头，“现在他得了势，也算是张家的造化咯”
“鬼造化！”另外两个妇人只是诺诺，一边过来的梁管家心里骂了句。虽与他没有干系，但也只觉得张家老头失了心智。那牛山娃实在不是个东西，学得了些本事尽祸害乡亲，前年李家丫头就是被他醉酒打死的，孙女嫁到牛家，哎～哪里是个好归宿？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薄暗，妥当了工钱，那几个婆娘跟着自己男人欢欣鼓舞的走了。嘴里还在谈牛家的势，说得格外有劲。刚走到小河湾，就听到村口李家的疯婆子的尖嚎，连着他们家的癞黄狗的叫声，格外渗人。于是他们三五个都闭了嘴，仿佛触了什么禁忌。他们走了一会儿，李家的疯婆子骂了一阵又没了声响。
“哎～也是李家丫头福薄，偏碰上山娃子犯了酒劲”
“闭嘴！”一个男人压着声音低吼了一声，然后直愣愣的拿眼往村口看“那是哪个？”
月亮不高，他们也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条石板路，路上的人影子哪里看得见面目？只觉得那人又高又瘦，背上背了什么东西都好像比这几个男人还高。腰上挂着个什么板子，随着步伐咵咵打在大腿上，略带着有些急，往村子这边走过来。
那人步子大，不一会儿就走近了前来。
那人在他们面前站住，顿了顿问：“是梁婶子和张叔吗？”
借着幽暗的月色，只能看见一副刚刚出生的男人咦了一声，然后呐呐道：“你是哪个后生？”
“我是李易呀！”那人看起来二十七八，眉眼并不粗砺，干干净净的线条，很有些书生的样子，头发有些乱了，一缕一缕下来，挡住了他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双小手挽住他的脖子，姓张的汉子才看到他背后背着个小孩，正趴在他背上睡得正香。
看见多年未见的乡亲，李易也是格外高兴，笑道：“元新六年去当兵的李易呀！”他指了指李家旁边的几乎快塌掉的土坯屋，“就在李婶儿家旁边的李易”
“啊！李易！”梁婶儿突然叫起来，吃惊的看着李易“你和虎子十来年没有音讯，大家都以为你们没了呢！”
李易抿了抿嘴角，脸上的笑也没有了，只是叹口气“虎子……元新十一年没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张叔拍了拍李易的手臂，叹道：“战场上的事只有老天爷说得准，你囫囵个回来了，也算是菩萨保佑”他看了一眼李易背后的孩子，脑子里有各种猜想，也笑道，“现下不是个将军也该是个校尉了吧，怎么连娃都有了，媳妇呢？”
李易笑了笑，正要开口，就听见李家的疯婆子又尖声叫喊了起来，呜啦啦的，狗也跟着狂吠。李易眉头一皱，道：“赶明儿再跟各位叔婶儿交代，我先去李婶儿家看看，许是出了什么变故！”说完背着孩子就往李家院子去了。几十斤的孩子和捆在胸前的沉甸甸的包裹好似纸糊的一般没什么分量，三两步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隐约里传来敲门声。
这边几个人脑子才转过来，听到李家院子又一阵鸡飞狗跳，他们才回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能看出其他人眼中的惊恐，一个婆娘嘴漏了声，说出了他们心里共同的想法：“祸事来了！”那李易腰上挂的，分明是一柄带了鞘的长刀啊！
李易三两步跑到李家门口，破破烂烂的门板在李易的拍打下摇摇欲坠。随着拍门声，门内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牛家的人又来了，牛家的人又来了……”
李易皱着眉头，一边拍门一边喊：“婶子，我是李易呀，我来看您来了，开门呐！”
里面的喊叫声好一阵才停，吱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瘸着一条腿，满头白发的老汉。
“你是？”李易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老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叔？”
李老汉眯着眼睛，沙哑的问：“后生，你找谁？”
“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李易呀！”李易看着眼前仿佛八十岁的老头，怎么也不敢相信，不过五十几的李叔衰老成这般模样。
“李易？”李叔吃力的回忆，陡然间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整个人仿佛着魔了般，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神采，“李易！你还活着？虎子呢？他跟你一起回来了？”说着一把抓住李易的衣服，便往他身后张望着。
“虎子……他没能回来，我……”李易扶着李叔的手臂，然后看着由惊喜到失望的眼神，忍不住别过头。
李叔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魂。
“您这是怎么了？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李婶儿呢？”
“碰～”屋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响声，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李叔连忙拖着瘸腿往屋里走。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易已经蹿到前面去，哗地推开了门……
一个身上捆着绳子的人在地上蠕动，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正呜呜叫着，那满头白发和依稀的样子，李易整个蒙了。他回头看着赶来的李叔，正扶着门柱一只手捂着胸口。
“小易呀……”李叔突然呜呜哭起来，颓然的滑坐到地上。
后半夜，整个富阳村都没能安稳。一声霹雳大喊让整个村子似乎都震动起来。那声犹如千军万马，好像汹涌的尸山血海，让全村小儿夜哭难停：“我要宰了他，灭他满门！”
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场祸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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