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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虎方法与反捕方法论》第5章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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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姜贺敷曾经以为,乐正宗室都是一些风雅高贵的才子佳人,或手扶银弦,或臂抱琵琶,或者丹唇吹古曲,万分风流。

至少,当乐正卜呼向他凿凿证明了自己是乐正宗室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的。最多,就是宗室里有乐正卜呼这样不拘小节的乐师,虽然打扮不甚讲究,但是风流态度和曲艺领悟都是人上水平。那几天里乐正卜呼带着他和牙疆走了孔雀城里很多地方,包括城里处处可见的有普通乐师演奏俗曲的茶馆,奔族人开的河鲜商店,打扮的既奢华又足够低调的贵妇人出入的戏楼,孔雀河沿岸的古色楼廊,和传说中前男友开的烤鱼店。

孔雀城最大的魅力在于它的居民。姜贺敷当然会留意居民所佩刀具,除了得出孔雀城流行秀气式样刀具和长剑的结论以外,也特别留意了孔雀城贵族女眷头上戴的精巧复杂的钗簪攒珠。牙疆看向那些手执纱扇,身着花纹繁复但是颜色深沉的绢绸长裙相互细细低语的女子的眼神有几分羡慕,特别是她们的头饰和长长的串珠耳坠。姜贺敷仔细观察了那些饰品的结构,觉得以自己打造精密武器的手艺,制作一两个饰品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是个精致而不失磅礴的城市,姜贺敷作为一介刀匠走在其中隐约感到一丝疏离,无论是仪态、风度还是堂皇容貌,孔雀城居民都毫不逊色于京城,甚至多了一份不同于京城端丽庄严的风流妩媚。乐正卜呼领着关系微妙的两人穿行于城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和傲慢态度,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是对姜贺敷牵着烈牙疆的手不放这件事稍微表达了惊讶,得到了两人关系转好的回答之后,便也不再追问什么了。

然后,他们穿过长长的街道,在勾心斗角的屋檐下走过,顺着人流慢慢踱过造型轻盈、仿若孔雀河上一条飘带的长桥,来到孔雀河对岸,走进奔族前男友的烤鱼店。店里人不多,乐正卜呼直接招呼老板娘,似乎非常熟悉。老板娘见到她也显得挺高兴,并没有想象中前任见现任的尴尬。随后,老板从店后面出来了。

那是一个高大俊美的奔族汉子,身上披着样式简单的长袍,系着围裙,一双显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感的大手立即吸引了姜贺敷的注意。正是这样一双始终劳动着的手将他与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联系起来,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脑中雷鸣一般响起父亲的话语:“……他也是一个始终劳作着的、贵为工匠的匠人。”

他的父亲,是继承了姜氏所有技艺的、声望在外的杰出刀匠。作为皇室指定刀具的打造者,拜倒他门下的弟子数不胜数。父亲会在每天固定的时间里接待那些渴望建立自己的工坊的年轻人,考察他们的资质,若是优秀,他便留下亲自教导,若是遗憾,便遣送他们回乡。这么些年下来,门下的弟子成长为一支强大的刀匠队伍,他们以姜氏名义,以完成送到姜家的小额定单为师恩的报答。有一年春节,一个多年前离开姜氏自立门户的弟子家里传来消息,说这个弟子在自己的工坊里打铁时候不慎烫伤,随着病情的加重,已经在春节前过世了。那天京城里大雪纷飞,工坊里热的能让人汗如雨下。姜贺敷随父亲关门打铁,在击打铁器的火花的照耀下,他看见父亲的手伤痕遍布,坑坑洼洼,老茧粗重,连指甲也是又厚又黄。他不禁问起那个不幸烧伤身亡的同门师兄。父亲便在一声声清脆的击打声中,讲到,那个人是他的第一个弟子,在他还不出名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以稚龄小童的形象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那时候父亲没有结婚,更没有姜贺敷这个儿子,宗族事务还是爷爷管理,一身轻松,只想着打铁。有了那个人之后,父亲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件任务。他送那个人离开姜家自立门户的时候,竟有一种格外揪心的失落感。

“他最初来到我的工坊里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外袍,连鞋子都没有,脚趾冻得发裂。但是,他一踏进工坊,整个人就像变了个样。他不再是街头流浪的穷孩子,他举起铁锤,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像一个斩获荣誉的国王。他一直和我一起工作,见证我跟你妈妈结婚,就连我终于以我血脉重新铸造贺敷刀的时候,他也在一旁观看,为我喝彩。你出生的时候贺敷刀恰恰完成,皇帝赐名于你的时候,他就等在大殿外面,随后是他抱着你回家。就是同一天,他怀中抱着你,逗着你笑的时候,街道旁开茶馆的老板家的千金闺女看见了他。之后,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我以为他终于能在京城安家,正替他感到高兴的时候,却在深夜里听见了工坊里打铁的声音。他在打铁,他一刻不停地完善自己的作品,因为白天里和恋人呆在一起消耗了大量时间,他就用夜晚来弥补。后来那个女人离开了他,因为他把刀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更不用说女人了。随后,他离开了我的工坊。后来,杳无音信……但我在梦里也能听见他打铁的声音。那个男人,和我亲如兄弟的人,有一双和我一样苍老的手。他失去了爱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能死在工坊里,恐怕也算是了却了夙愿吧。毕竟,他也是一个始终劳作着的、贵为工匠的匠人。”

姜贺敷品尝了这个奔族男人亲手烤制的烤鱼,不知为何突然心里产生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当天晚上,他独自来到这家店里。这时店里客人已经非常稀少,老板娘指挥着几个帮佣收拾店面,俨然是要打烊了。他站在店门口,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打断他们如火如荼的工作,老板娘忽然一抬头,看见了他,就说:“这不是白天和卜呼来店里的小师傅吗?怎么了,落下东西了?”

姜贺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照,有点猝不及防,连忙解释:“不,我是来找流师傅的。他还在店里吗?”

老板娘转头冲店里喊:“阿青,有人找你!”

流青闻声从厨房里出来了。此时,他身上没有了围裙,穿着整洁的灰色长袍,袍裾一直垂到脚踝边,胸前的衣襟半遮半掩,可以看出他虽然保持着青年时代起固有的强壮,但是这些年来难免有些消瘦了。这种样式的袍子往往袍身很长,但是袖口又短又宽,让人露出两臂来。天气已经有些冷了,老板娘看见他这样的打扮,开口就很是娇蛮地吼他:“穿这么少,你想生病吗?快去把外衣穿上!”

流青半低着头,好像有点脸红,但是没说什么话就转身进厨房去了。厨房的后面似乎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姜贺敷听见他踏着楼梯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过了片刻,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下来了。这时候店里最后一个客人也离开了,一个小伙计正在关店门。老板娘很善解人意地对姜贺敷说:“一会儿从后门出去。”姜贺敷点点头。

这时,流青站在厨房门框下,冲姜贺敷招招手。姜贺敷愣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去。流青领着他穿过厨房,打开后门,瞬间两人就来到孔雀河边。河对岸是纸醉金迷的乐师之城,岸边楼阁高筑,灯火伴随着丝竹柔软的转调声闪烁着。在那一片雅俗共赏的音乐中,忽然有一个女声压过了所有温软平庸的琴声。只听那女人唱着,“月冷龙沙,尘清虎落……”姜贺敷才意识到这里是北疆,虎族人发源的、曾经的战乱蛮荒之地。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密林里野兽出没,偶尔有勇敢的先民拿着粗糙的武器闯进着兽类狂欢之地,凭借一身胆量和武艺开拓着新家园……

灯火落在潺潺流过的孔雀河上。流青看着孔雀河河道远处慢慢漂来的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开口了:“是卜呼让你来的吗?”

姜贺敷感到不对劲,但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怎么,你有什么事情要对她说吗?”

流青稍微笑了笑,从姜贺敷的角度看过去,那笑容对这样一个汉子来说甚至有些过于清秀:“没有。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今天看见她带你和另外那个姑娘来,我和阿英都有点吃惊呢。所以,阿英一直对我说,今晚肯定有客人要来,果然,你来了。”

“很久没来过了?乐正姑娘她是有什么事情吗?”虽然这么问着,但姜贺敷心里明白,那段时间里乐正卜呼肯定是前往京城领职,随后又赶赴西境了。流师傅多半是不知道乐正姑娘的真正职业的。

“我哪里知道啊……这就是她啊。她总是说走就走,让人找也找不到,却正当你心急如焚的时候又出现。姜师傅,我听她是这么称呼你的……你也是匠户吗?”流师傅转头看向他。姜贺敷很高兴地回答:“是啊,我是刀匠。”

“莫非你就是那个京城有名的姜氏刀匠?”流师傅好奇地问。姜贺敷有点得意,但是嘴里说:“你说的姜氏刀匠是我父亲,我还没什么成就。”

“那……姜师傅,你会做鱼叉吗?”

又来了!姜贺敷感到好笑,只好解释:“虽然我是刀匠,平时也和金属材料打交道,但是鱼叉的构造,我是完全不懂。”

“哦,这样啊……”流师傅应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正从两人面前缓缓滑过的画舫。在船上华丽的灯光照射下,可以看见一群饮酒的贵人和坐在画舫窗边垂头演奏的数位琵琶女。姜贺敷便问:“流师傅是怎么认识乐正姑娘的?”

“……她告诉你了吧。”流师傅淡淡地回答,也不回头。

“……那,为什么?”

“她呀……卜呼,她真是很有性格的一个人,敢说敢做。虽然看上去什么也不关心,实际上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无论什么事情都算的清清楚楚,没有一笔糊涂账。我呢,只是个奔族打渔匠,兼得继承父亲烤鱼的手艺,只想开一家自己的餐馆罢了。另外,就是卜呼她虽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她可是乐正宗室。她一个人从宗室跑出来打工,四处给身份低贱的商人、市民演奏,赚了不少钱。她说,她不要彩礼,她用她演出挣来的钱就能办完婚礼。可是,就在我们打算结婚的时候,家神……家神出现了。”

姜贺敷心里一紧。家神这个无处不在的血缘桎梏,限制并规范着每一个宗室成员的行动,这一点他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

“随后,乐正宗主,也就是她的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一开始,她爷爷以为她要嫁的是奔族里地位比较高的人,直接找到流将军询问我。流将军根本没听说过我,乐正宗室知道了她要嫁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打渔匠,还打算倒贴彩礼,都非常生气。那也没办法了。我一个人划着自己的小船沿着孔雀河北上,在神女峰下独身一人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孔雀城,她也走了。”

姜贺敷说:“那你没有主动找她?”

流青说:“我回到了祖居地,就是这里,开了我的餐馆。”

姜贺敷想了想,问:“阿英呢?”

“阿英?啊,阿英是在那之前认识的。我要开餐馆的时候,她主动来帮忙,之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姜贺敷不知为何,心里有点羡慕这个心无旁骛的匠人。相比之下,他丢下学业和工坊,一个人来到北疆追逐一个心思莫测的虎族姑娘,简直是玩世不恭。尤其是方才流师傅提到,他划船到神女峰下……

“流师傅!神女峰,”姜贺敷突然激动起来,“神女峰上的寺庙,还在吗?”

流青愣了一下,说:“在啊。神女庙确实很少和俗世往来,据说那里的住持贯一师父有延寿秘方,已经活了好几百岁了。”

姜贺敷几乎喊了出来:“此话当真?!是贯一师父?真的是贯一师父!”他感觉自己有很多事情都明白了。那时候,抱着无法交付的“炼银”的姜贺敷前往皇恩寺,将“炼银”刀托付给面色灰黄的旦贯一。旦贯一两手颤抖,接过“炼银”的时候说:“我是出家人,怎能在寺庙里私藏嗜血暴戾的武器呢?”

然后,他自问自答一样叹了一口气,把刀用赭黄色粗布包好,喃喃着:“不过,我早就犯戒了。这点过错,想必我自身的如来藏也能原谅吧!满尊啊……你心爱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上不得天国,下不得地狱,只能做一个万劫不复的孤魂野鬼。那么,若是我来陪你,你愿意吗?”

姜贺敷此时已经隐约猜到旦贯一与烈满尊的关系。他们两人从幼时无心无思共同长大,到后来各自成人,却是从未缺位于对方的生命。对于绝对不能犯女色的贯一和尚来说,烈满尊是唯一一个可以倾吐爱意的对象。他用自己十世的福报祝愿烈满尊一人得全人世幸福,不料他竟英年早逝,而稔知二人交情的烈铜生当然不会忘记写信抚慰他。旦贯一颤颤巍巍地说:“其实,战神殿下……我是说,烈铜生……她和我通过消息了。她说,你一定会把这刀送到我这里来。‘炼银’原本就是她自己按自己喜好打制的,听说姜师傅你为她打制的‘贺敷’也是按她的偏爱模仿了‘炼银’的外形,所以,她就说……”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烈铜生托名前往皇恩寺还愿,罕见地踏出武殿,悄悄会见旦贯一。她在旦贯一身上施加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捕虎道阵式——恒角。这是一个凌驾于陈氏术式之上、力量足以扭转时空的强大阵式,从此之后旦贯一就好像那滔滔时间长河中的一块顽石,不管顽石周围的水域是多么暗流涌动、险情频生,他也不能再回到最初血肉之人的状态了。旦贯一带着这个秘密,在战神死后回到了他最初开始的地方、他和他一生的挚爱烈满尊相遇相知的地方——神女峰上的神女庙。

姜贺敷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感觉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在焦灼发烫,催促他前进。这些天来,孔雀城里看不到第二个虎族人,无论是姜贺敷还是他枕边的烈牙疆都猜到了,烈平疆一定是一个人奔赴神女峰了。那是烈氏虎族宗主和家神的战斗,烈平疆恐怕是想到了烈牙疆在姜贺敷手里必然没事,便一个人先行,义无反顾地冲向自己生命的极限——他给自己设定的终极使命,斩杀家神。

姜贺敷回到房间里就立即和烈牙疆说了这些事,烈牙疆思考片刻,说一定要问问乐正卜呼的意见。姜贺敷奇怪她为什么那么信任谋算了自己的人。烈牙疆说:“你不明白吗?我想你也不会明白的。我已经知道了,平平他抛下我一个人奔赴命运去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怨恨他,反而更加爱他了。想必,乐正姑娘也是和我同样的心思,所以才能那样坦荡地看着流青师傅做自己的手艺。”

姜贺敷隐约听出她话里的责备意思,便问:“这是什么心思?”

“没什么……我想,换了你,你会这么做吗?你为什么离开京城大学来孔雀城?只是因为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也不会对你有多少感情了,最多就是形式上维持着联系。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淡薄。”烈牙疆很真诚地说完一段话,好像抱着姜贺敷能明白的希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姜贺敷明白了,说:“可是,换了别人,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比如说,那件可以斩杀家神的武器……”

烈牙疆睁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他讲下去。但是他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说:“明天你把这事告诉乐正姑娘就是了,我们尽早动身。”

次日,乐正卜呼一大早就来找他俩。她毫不客气地推开房门就进来了,烈牙疆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跳下床。乐正卜呼看出她的意思,笑话道:“我俩是什么关系,你还在意这个!”

烈牙疆马上说:“那你别往后看。老姜还没起床。”

乐正卜呼哧哧笑起来:“怎么,怕我看了你的男人?”烈牙疆脸红了,但是丝毫不辩解。乐正卜呼便大声冲屏风后面喊道:“姜师傅,听说你昨天晚上去见流师傅啦?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你还真是消息灵通,”姜贺敷穿好衣服,推开屏风走出来,“你担心什么?我还能把流师傅抢走不成?”

“姜师傅,你太高估我了!”乐正卜呼露出颇为得意的笑容,稍微转过身,裙摆随之略微扬起。今天她穿了一身样式颇为粗犷的大摆长裙,上身裹着绣样粗大的黑貂短袍,脚下依旧露出那双尖头厚底长靴,看上去好像某个游牧民族的少女骑手。烈牙疆忽然说:“卜呼今天打扮的很不同寻常呢。”

乐正卜呼没有接她的茬,继续说:“昨晚姜师傅不在的时候,我跟牙牙在一起,还聊到你了呢。昨天我一直在想,对战神那么痴迷的姜师傅你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你舍弃与战神共度春宵的机会大晚上出门。没想到啊,你对我和流师傅的八卦很感兴趣吗?”

烈牙疆脸红红的,转身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乐正卜呼和姜贺敷两人对峙。姜贺敷想了想,直接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乐正姑娘,我和牙疆打算离开孔雀城,前往神女峰。我和牙疆都推测烈将军可能已经到达那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要去见他。”

乐正卜呼丝毫没有埋怨他转移话题的意思,很关切地迅速投入了这个话题:“是神女峰吗?那里可是虎族人的发源地。烈将军去那里干什么?”

这种事情并不好对外人说出口,姜贺敷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乐正卜呼皱皱眉,想必是发现姜贺敷没把她当朋友看,觉得有些见外,但依旧和颜悦色,露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那走之前总得把你们向家里介绍一下吧!尤其是牙牙,爷爷想见她的紧呢!”

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了,姜贺敷只好同意和她去乐正祖宅见乐正宗主、也是当世最伟大的乐师,号称拥有最精湛的琵琶和七弦琴技巧的乐正格撒。烈牙疆一路上倒是和乐正卜呼有说有笑,看上去经过昨晚的闺中密谈,两个姑娘已经成为很亲密的朋友了。昨晚睡下之后,烈牙疆揽着姜贺敷的脖子对他说“卜呼说你人不错,你们之前在船上是不是已经很要好了”,当时姜贺敷还无心无思地回答她“没有啊”,现在想起来,恐怕昨晚的回答有失水平。早晨的事情已经明确地说明了一个现象:烈牙疆已经认可姜贺敷的合法地位,并且开始害怕失去他了。想到这里,姜贺敷心里有点兴奋,但是有努力克制着自己,因为他知道这种现象只会持续到烈牙疆与烈平疆重逢。他对于这一点是有着绝对的悲观信心,他见过烈牙疆和烈平疆亲密无间的样子,深知自己和牙疆永远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就连晚上两人行事时,牙疆都会时不时提到烈平疆,说他的好,露出不那么开心的神情来。虽然白天里她是绝口不提平疆的事,但是这种隐蔽的焦虑和悲伤是不可能永远掩在乌云后面的,即便白天是阴天,到了夜晚天空也可能重新晴朗。烈牙疆就是这样。

姜贺敷不敢说自己有多喜爱烈牙疆这个人,但是他的确如同乐正卜呼所说,“迷恋战神”。体内的神话之刀“贺敷”作祟,让他无可救药地奔跑在追逐战神的道路上。等到战神终于轻飘飘地脱下战甲,以本原姿态走到他的床头,他才慢慢醒悟过来,战神不过是那么回事……她之所以值得姜贺敷迷恋,并不是因为她是战神。姜贺敷迷恋烈铜生,和姜贺敷迷恋烈牙疆其实是不一样的。但是他的确喜欢她软绵绵地卧在自己怀里的感觉,喜欢用自己饱受沧桑的刀匠老手抚摸她直顺飘然的长发,喜欢那种醉生梦死的快感。他迷恋上了这承载战神之魂的身体。

乐正卜呼悄悄回头看一眼,姜贺敷心事重重的神情暴露无遗。然而她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继续和烈牙疆聊天,直到他们来到了孔雀城最繁华的地带。这里的一切都比本就精致华美的孔雀城河边区域更加讲究,连道路都铺着长方齐整的青石,一尘不染不说,路边还每隔一段距离就树着一盏提灯宫女造型的石灯笼。这里的人流已经很少,只有挂着纱帘的轿子和马车偶尔经过,帘子后面隐约可见清秀的脸。

乐正卜呼说:“这一片都是宗室的居住区域了。我好歹也是直系传人之一,当然住在最中间——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自从我从家里出来之后,我就没有回家睡过。偶尔进家门拜见长辈,也是当天就走,住在河边。”她并没有解释自己和家里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纯粹的现象来讲解,姜贺敷和烈牙疆也觉得不太好开口询问。

她领着他们拐过街角,面前出现一条比方才道路宽阔一倍的大道。这里虽然宽敞气派,但也的确静谧萧瑟,与热闹的乐师之城的气氛有些不搭边。道路两旁是屋檐砌着层层墨瓦的长长游廊,立柱都漆成暗红色,倒是檐下的飞鸟花草装饰画五彩斑斓,颇为吸睛。道路两旁的石灯笼也换成了生肖动物塑像,它们口中或者爪中携着灯笼,想来晚上灯火齐燃,场面一定既有宗室的庄严,又有些陵园的肃穆吧。

大道的尽头是一座大门,左右没有侧门,似乎是在提醒来访者这里乐师的不同寻常。朱门高瓦的设计倒是没有出乎意料,走近了看,门前的匾额题着“千秋雅韵”。

乐正卜呼抬手敲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没有经过太多询问,姜贺敷和烈牙疆就走进了这个恍若世外仙境的大宅院。院内的园林布局极尽考究,一花一木,一石一草,都用尽巧匠心思,摆放在了最巧夺天工的地方,让人走在亭台楼阁、山水花草之中尽情欣赏时,堪称这里移步换景。

匠人之心,天然相通。姜贺敷仔细揣摩这这园林其中意味,心想,恐怕乐正一家最初并不以奏乐为长,而是拥有一份更为高贵的事业,后来因为时局所迫,只好拿出那份高贵事业中的一点点用在音乐上,就达到了这样的程度。那种高贵的事业,就是他们的心性。

他们穿过拱形门,来到一个掩映于竹林中的小别院。竹林后面隐约传来奏乐声,但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断断续续,一声一叹,仿佛有千万沉重心事全部压在肩头。乐正卜呼对烈牙疆说:“牙疆,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正院就在旁边,我要先带姜师傅过去,等爷爷他们都做好准备,再请你过去。”牙疆点头,虽然对这种繁琐的迎接战神的做法有点厌烦,但是还是作为一种荣誉形式接受了。于是她朝竹林走去,而乐正卜呼带着姜贺敷退出别院。

烈牙疆走在竹林里,不禁想起家中的竹林来。在那里,她的爷爷演示了玄武破灭道,以地上的竹叶为镖,构建了一个强大的阵式。现在,烈牙疆已经可以轻易完成那种程度的阵式,但是年幼时那冲击性的目睹还是十分令人难忘。她脚下踢着竹叶,朝竹林深处走着,隐约看见后院里有一小石亭,亭中一人正在兀自抚琴。

“来者何人?”琴声停了。亭中的那人抬起头,朝竹林方向望过来,似乎隐约确认了烈牙疆的身影。烈牙疆注意到他脸上的绷带,便问他:“你眼睛怎么了?”

那人愣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吗?宗室的乐师为了提高分辨音色的能力,大多会刺瞎一只眼睛,而卓有成绩的年长者更是会放弃两只眼睛,以求达到听力的极致境界。”

“可是,你的伤看起来像是新的。”烈牙疆没有动,站在原地说。那人苦笑,说:“你还真是眼尖。我的确是最近才瞎了右眼,而且,也不是有意刺瞎……而是因为一场事故。”

烈牙疆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刺瞎眼睛?”

那人沉默片刻,有点艰难地答道:“我……是最近才回到家里的。”

烈牙疆便说:“卜呼早年离家,想来是逃过了刺眼的仪式;而你最近才回来,是因为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心想不如做乐师吗?”

“你认识卜呼?我是她弟弟卜安。真巧啊,要是再早一点或是再晚一点,我们都不可能碰面了。”那人听完,委婉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轻柔地笑了,手也重新放回七弦琴上,随意弹拨出一个和弦。烈牙疆屏息凝听。

与此同时,在正院里,姜贺敷见识了真正的杰出乐师的模样。坐在堂上准备迎接战神的宗室成员,没有一个双目完全!其中,坐在正中央的老者,被乐正卜呼称为“爷爷”的人,更是双目失明,用黑色绸布绑在额前挡住空荡荡的眼窝。姜贺敷习惯性地看他的手,惊讶地发现这个老人身体上不同部位的衰老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虽然他满头银发,满脸皱纹,说起话来老态毕露,但是他那双保养的相当到位的手,皮肤依旧有光泽,甚至比姜贺敷长期接触铁与火的青年人的手更为细腻柔嫩。其余男女长幼,虽然次序有别,但都穿着同样颜色低调但仔细一看绣文精致的长袍敛声屏气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有些是右眼戴眼罩,有些垂下额发挡住左眼。仔细看去,这些人虽然五官不全,但是姿容气质的确是十分出众,连坐在椅子上都有自然的风雅。

“这就是卜呼说的姜师傅吗?”坐在离老者最近的中年男子开口了。卜呼点头,那男子便说:“卜呼你还不快请师傅坐下!姜氏可是京城有名的刀匠,几年前那次烈将军的成年礼上,陛下佩戴的就是与师傅同名的宝刀‘贺敷’,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这时他旁边的中年女人开口了,看她容貌与那中年男子极为肖似,姜贺敷猜她是男子的姐妹:“听说是神话之刃,当时奏乐演出时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呢。比武开始之前我们就退下了,听说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完全不清楚啊。”

姜贺敷这时仔细看看这群人,才想起当初烈平疆成年礼上的御用乐师好像就是这些老老少少。这时候坐在正中央的老者伸出两手,好像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去搀扶。老人在搀扶下一步步走向姜贺敷,两腿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双目失明本能地感到恐惧,两手一直向前伸着,直到终于摸住姜贺敷的双手,老者脸上的皱纹向水面波纹一样颤动起来,手上的力度也加大了:“这就是名刀匠的手啊……”

姜贺敷连忙说:“我不是什么名刀匠,您说的那是家父——”

“哪里的事!将来小师傅您一定能成为比令尊更出色的刀匠啊!”老人这么说着,中年男子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姜贺敷忽然抬头,才发现整个正堂里无数眼睛正崇拜地看着他。这时,老人忽然把姜贺敷的手握的更紧了:“小师傅啊,不知道您是怎么认识我们家的不肖女儿卜呼……但是,她能受您照顾真是太荣幸了!如果可以,我们……”

姜贺敷心说不妙,乐正卜呼也开口了:“爷爷,快回去坐着吧,别累坏了。爸!”她朝中年男子使个眼色,这个父亲倒是很通情达理,便扶着老宗主回到座位上去了。

与此同时,别院的竹林里,烈牙疆驻足谛听乐正卜安的琴声。她不知不觉发动了轻微的玄武破灭道,脚边的竹叶被作为镖逐个选中,慢慢升腾到空中。她忽然心中明白了些什么,缓步移出竹林,朝小石亭走去。那人依旧低头弹琴,宝蓝色的长袖落在七弦琴两侧,和他微微落在侧脸的细秀头发一起,将他的面容挡住,只有白色带血印的绷带格外突兀,仿佛他的其他部分都沉没在黑暗中。烈牙疆径直走上小石亭的台阶,站在卜安面前。卜安的手停了下来,手掌轻轻覆在琴弦上,久久没有抬头。

烈牙疆说:“你为什么不看我?”

卜安低着头:“战神阁下,我只是一介乐师,地位哪里比得上禁卫军的……”

“你就是这样自暴自弃吗?乐师有什么不好,乐师很风雅啊,”烈牙疆的声音有点发抖,“乐师懂得我们这些粗俗之人不懂的情绪,乐师可以表达自己敏感纤细的一面而不用强装勇敢,你这样低声下气,教我颜面何存!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如今,我是完完全全站在道德的背面了,我没有退路了,可是你居然找到了这样好的退路,竟然还可以安然无恙地居住在如此闲静的庭院中,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真叫人羡慕!”

卜安抬起头,长长地叹一口气,把手从琴上拿下来,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示意烈牙疆坐在他身边。烈牙疆坐下之后,他安静地望着竹林好一会儿,才开口:“卜呼太多事了。她原先就是在禁卫军做兼职,利用她的乐师身份四处游荡,搜集消息,但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敏感,一听到烈氏祖宅大火的事情就赶了过来。当晚,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我心想绝对没有生还机会,决定就此死去。可是,家神出现了,和卜呼一样爱管闲事的乐正家神。它披着宝蓝色的乐师演奏袍悠然走来,穿过火山火海,一边走一边吟唱,虽然曲调古怪,但唱词是陈氏术式‘时间禁锢’无疑。那一瞬间,所有的火苗都冻结了,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它两个散发热量的生物,我们处于自然本能地对视着。它慢慢接近我,俯身,伸出细长柔嫩的手指,先是慢慢摸着我的脸,然后那指尖滑到我的眉睫之间,随即,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挖出了我的右眼。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火都钻进了我右眼眼球原本所在的地方,我疼的失声痛哭。这时候,家神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乐正卜呼,我的表姐。还记得吗?你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带你去听音乐会,那台上弹琵琶的就是她。”

烈牙疆听那熟悉的声音心平气和地讲着自己多年来浑然不知的事情,心里有点不舒服,便问:“你母亲是乐正族人?”

“她现在在正院里,和舅舅一起。至于父亲,当然是死去了。拜你和平疆所赐。”乐正卜安露出淡淡的嘲讽神情,“如果没有这一切,我大概也不会有坐在竹林庭院里随意弹琴的日子吧。”

“你不怨恨吗,安东?”烈牙疆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和平平杀了那么多族人,连你父亲也杀掉了。”

乐正卜安反而一笑:“我为何要怨恨?烈氏虎族本来就是一个残忍原始的宗族,能够消灭掉真是太好不过了!你知道吗,为何我父亲与你父亲常年不相见?”

烈见风和弟弟烈见庭向来关系不和。两人是烈氏虎族的宗室子弟,从小练习伏龙道、擒雀道和玄武破灭道,总是哥哥见风占优势;但是到了学校,由于擅长记忆,见庭的成绩优秀异常,不仅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得到了同学的关注。另外,见庭还有一个先天优势——他容貌清秀昳丽,好像光芒一般动人,几乎达到使同龄女孩自惭形秽的地步。这一点让他占尽了便宜,也让哥哥见风暗暗鄙夷,觉得他不过空有皮囊,更是认定凡做不好祖传阵式的宗室子弟都是失败的。后来,两人升入术式学院,在这里见庭受到了更多的欢迎,而见风潜心于阵式的运用和练习,也常常在比赛上大出风头。

就在见风举行成年礼的前一天,按理说要出场比武的见庭不见了。全家都心急火燎,没料是禁卫军的探子在勾栏里找到了他。见庭双眼紧闭,仿佛要倾尽所有听力、将乐师管弦间的声声叹叹尽悉收入耳中,那种迷醉而不知上进的样子激怒了哥哥见风。烈见风狠狠地批评了他,父亲也严厉地告诉他,若是他再次被人发现有这种行为,他将受到家神的惩罚。见庭从此活在由家神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笼子里。

毕业后,尽管禁卫军向他发来了录用状,他却一个人悄悄踏上前往乐师之城孔雀城的小船,挥别京城。小船载着他穿过北疆的天然高峰屏障,在孔雀河上飘摇的船风中,他松开了手里的金印录用状,那张薄纸平摊在水面,随着船桨划过的波浪一起一伏地离他远去。小船一直向北飘去,轻飘飘地穿过峡谷,路过草甸和雪山,远方渐渐响起奔族渔夫用方言打招呼的声音,他终于看见了那座辉煌繁华的堆绣名城。

他在孔雀河边下船,沿着河边慢慢走去。耳边是无数丝竹管弦声,一时间他激动的晕头转向,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城中央,这里有宽阔整洁的康庄大道,有提灯动物石像,有题着“千秋雅韵”的横匾,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凭感觉上去敲门。说明身份和来意后,他受到了诚惶诚恐的招待。原来这里居住的是顶级乐师——乐正宗族,但是他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符合“顶级”的尊傲。他在这里居住逗留了一段时间,一边学习七弦琴一边欣赏最顶级的乐队演奏。但是,在此期间他最常听见的却是乐师们受宠若惊的反问:“您可是京城将军家的宗室啊,地位如此高贵,何必向我们讨教呢?”

乐师的地位有多低,他早有感性认识。所以,父亲和哥哥因为他去勾栏大发脾气,不允许他接触底层的乐师,说着为他好,其实是维持着不言而喻的社会阶层。他心中深深明白这一点,也没有放弃同乐师们搞好关系,终于,宗室的女儿向他表示爱意。他们在孔雀城成婚,随后搬到西境,在离烈氏祖宅不算太远的地方定居下来。哥哥因为他娶了乐师女儿而再也没有联系他,尽管妻子是乐正宗室,御用琵琶女,曾经单独在皇帝面前演奏法曲,得到了皇后的大力称赞;不过,后来他好像迷迷糊糊地参悟到,是某种与生俱来、不容打破的力量在阻止兄弟相见。某年轮到大祭,他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他刚刚站在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厨子大声吆喝的声音:“见庭少爷,您回去吧!”

他大吃一惊,隔着门问:“为什么?”

厨子还是没开门,但是声音低了下来,贴在大门内侧向他耳语:“宗主不想见到您哪,您不明白吗?就连老爷子也丝毫没有原谅您的意思,您……还是快走吧!要是待会儿宗主生气了,亲自来会您,事情就闹大了!”

他想了想,虽然见风不肯见他,还威胁要以武力驱逐他这一点有点可笑,但确实是烈氏虎族的思维方式。他觉得,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便转身离开。他听见祖宅里传来鸣钟声,那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声音,那时候他还是站在家中溪流边发呆的小儿子,钟声既是对家神和先辈的追念也是对健在者的警示。他还记得父亲身穿礼服站在牌位前的背影,还记得身边兄长低沉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从此他如获新生,彻底摆脱了烈氏虎族的桎梏。

但是,家神不是这么想的。所以,家神服从了年轻宗主烈平疆的命令,烧死了烈见庭,却对身处乐正家神庇护下的烈安东束手无策。乐正家神展现了乐正族人性格中最积极的一面,它充满精力,毫不退缩,凡是它能插上一脚的地方绝不会少了它的身影。烈氏虎族家神虽然残暴强大,但是总归是不愿意无缘无故与这样一个不怕麻烦、喜欢纠缠的家神死磕到底,便主动让出了烈安东,但是为了显示底线,便收走了烈安生。烈安东回归母族,从此闭门谢客,独酌独奏,总喜清净。母亲总是觉得他受到了太大的打击,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任由他自己疗愈。倒是表姐乐正卜呼对他说:“不就是战神吗?看我把她给你带过来!”他最初以为是戏言,只莞尔一笑,直到今日,才恍若隔世,至此方知戏言不假。表姐乐正卜呼不是一个简单的御用乐师,她的本事非常多,这一点是全家人都知道的,所以虽然表姐早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也没有去除多余的眼睛,但是家里依旧接纳她,随便她来去,这样有时候碰上一些麻烦的事情,拜托她解决倒还是很方便的。

安东兀自弹着琴,歌唱瑟瑟秋风和悠悠青空,歌唱倾斜着盘旋落下的竹叶,歌唱北疆的亘古雪山和绵延草甸,唱到逝去的芳华岁月和蒙尘的战甲,梦里沙场有一把受人遗弃的曾经宝刀。最终,他唱到过去的恋人,因为青春懵懂而倾心,却因为无情变故而分离,到底还是他们的爱情经不住磨难的考验。烈牙疆坐在他身边默默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安东唱歌,她从来没有想过安东的声音唱起歌来是这么清越动人。等歌曲告一段落,她说:“我要走了。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这几年来,我蒙受你的照顾,受了你那么多关爱,最终也没能回报恩情,一方面确实是感谢,但是同时也是歉意。就当这一次是永别,应当表白所有社交辞令。”

安东的目光从琴弦上抬起来,却也没有看她,嘴里说着:“亲人之间,总希望能一同步入老年,你是我堂妹,平疆是我堂弟,即便我失去了父亲和弟弟安生,总有你们做我的堂房亲人。虽然已经融入了乐正宗族,但是我们毕竟血缘同源,一起度过了最有成就的年纪,本是虎族人,为何不相互原谅,寻求和谐呢?”

“可以的。这份血缘虽然残忍暴虐,但也不乏脉脉温情。安东哥,我走了。你多珍重。”

19、

烈平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对烈牙疆的情谊竟然如此凉薄。

那天确认是姜贺敷抢走了烈牙疆之后,他失魂落魄,痛苦之中仿佛天地静止,日月尽落。夜晚的孔雀河水好似高山融雪一般清凉,他把发烫而汗水涔涔的双手浸在其中,头脑里茫然地思索解决之道。为什么是姜贺敷?他想起姜贺敷体内那把被千百年千百万敌人鲜血浸透的发红的神话之刀,想起那天面对两个宗室家神,只有他有能力挡下两个发狂家神的愤怒报仇。就连烈平疆也不得不承认,姜贺敷是合格的……丈夫,如果当初由他为牙牙选择夫婿,他很可能因为对安东的偏见而把牙牙许配于姜贺敷或者,至少,脑海中立马会出现的,夏宫天。当然,这些选择都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妥协,不知从何起他就私心认定自己和牙牙是再也不可分离了。是啊,为什么要分开呢?明明两人是那么相像,无论是心绪还是四肢都息息相通,经过婚礼前那晚的事情之后两人感觉彼此的距离更近了,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那天夜里,两人真正融为一体时的奇妙感受。这种疯狂而不合情理的想法竟然实现了,而且还持续了半个月,他恍惚之中甚至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心底里甚至对家神感到一丝感谢。这些天来,他们一直游走在规矩之外,暂时脱离了血脉和人伦社会的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同时也拼尽全力向那个目标匆匆赶去,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有一个妹妹躲在他的羽翼下,用她稚嫩的雏羽轻轻摩挲他,表达着心满意足或是款款深情。这种如露如电的幻景破碎之时,烈平疆心里最害怕的是姜贺敷这次来是要把牙牙带回京城禁卫军武殿,那样的话她就再无拯救之机,哪怕自己将束缚血脉的家神斩杀,来自政权的国家意志也不会放过她。但是仔细想来,他发现自己对姜贺敷怀有非同寻常的信心,于是才过了一夜,他就完全恢复正常,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向神女峰。现在他眼前一片清明,只看得见宿怨、仇恨和孤注一掷的刀光血色,他深知自己的宿命还没有开始。

其实,那天晚上,他想了颇多。若是姜贺敷能够让烈牙疆移情于自己,那也无所谓。因为这样,对于烈平疆来说一切就结束了,他将死心塌地踏上自己最后的远征,决心用自己年轻生命的全部力量挑战一个习惯于高高在上的绝对力量持有者。他细细考虑过自己成功与失败的后果,即便他失败而死,牙牙腹中他们俩的孩子也能给她争取至少六个月的时间,这些时间对于战神来说,是完全有可能达成弑神之目标的;假设他成功而存活,他一定会回到京城与牙牙重逢。但是,其余两个选项就不那么乐观:成功而死,牙牙保全两命,姜贺敷或许会照顾她的余生,使她终生远离武殿。但是,那个孩子的出世会是一场灾难。他想过,宗主与战神产下的孩子的血脉浓度会有多高,血脉浓度一旦达到一种程度,他相信,那个孩子会无限接近先祖的形态,成为非人之物,给牙牙和世界带来无尽灾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趁孩子懵懂无力的时候杀掉他吧!然而,最可怕的是如果他失败而活,那么该怎么办呢?

他会回到京城,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会拼尽全力回到牙牙身边,这一点也毫无疑问。家神对他信任破碎,或许会不等腹中胎儿长足六个月就取走母子二命,那时若是他没有防住,那一切就完了!假设他防住那一次,之后还会有无数次,他们的一生都将活在家神的阴霾下,即便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啊!

所以,无论如何,即使牙牙成为姜贺敷的内人,他也想要活着回到她身边啊。他躺在孔雀河岸,抬手挡在自己眼睛上,痛苦的泪水汩汩渗出指缝。他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无声地抽泣了一整夜。但是,眼泪枯竭之时,即是上路之时。他慢慢坐起身,一步一步向北疆深处走去。耳边有老人的声音在雪山草甸之间回响:“年轻的宗主,你真愚蠢。无论怎么比较,战神的胜率都远远高过你啊。为什么不让战神来完成这件事?”

烈平疆淡然一笑:“这个问题早有人问过我了。为什么保护战神?战神比你强大数百倍,为何要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即便你不管她也不会有事?”他走在清晨的河风中,脑后高高束起的柔顺长发飘扬起来,好似旗帜。

“她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同胞,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紧密相连的、珍贵的爱人,我作为兄长拼上一切也应该保护的妹妹、作为丈夫责无旁贷替她把刀的妻子,我怎能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她呢?”

“你在撒谎。你用这份确切的爱粉饰虚假的理由,给自己作为男人的一介私心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你陶醉在追逐宿命的成就感中,被你嗜血的本性引导,佩刀蠢蠢欲动。你其实是抢走了战神的功劳啊!而她,看透了你的心思,作为一个比你更加野心勃勃、暴虐嗜血的猛兽,依旧没有执意与你同行,才是对你最宽大的理解、最无私的容忍、最深沉的爱意。”

烈平疆仿佛对此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念诵时间禁锢咒文,飞快地赶着路程。可是那个声音仿佛是根植于他脑海中,无论多快的速度都甩不掉:“战神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做副业的乐师和刀匠的联手作战而被轻易俘虏的。这样的结局,一定程度上说明战神本人希望事情这样发生。你早就被你深爱的女人看破了,现在再逞什么能都没有用了。”

烈平疆终于回话:“看破也罢,不看破也罢,我终究是会去的,无论她在不在我身边,无论她支不支持我。”

“真是薄情男子啊,宗主,年纪轻轻就这样凉薄,将来晚年该如何凄冷……”家神的声音慢慢远去。他心如止水,继续前行。但是,这个疑问已经播种在他心底:他对于烈牙疆,到底是什么感情?他真的有自己所想那样热爱她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为烈牙疆和自己成长中的痛苦和不安报复吗?

家神的出现总是伴随血光和灾难。但是,就在这一次次的恐惧和灾难之中,他们的感情逐渐深厚,直到如今这样只得以身相许的地步。家神的出现是他们的鹊桥,他们的婚礼在血红色的天空和漆黑的阴霾下举行。他明白了这一切的昭示,也熟知家神的能力。方才家神提到了他的晚年,这意味着这一次远不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他会存活,他会回到牙牙身边,只是晚年是否会如家神讽刺的那样凄冷,他决意自己把握。

20、

下雨了。雨水清澈而饱满,没有仲夏雨势的粗暴,也没有初春的小气。这是一场成熟而稳重的深秋之雨,不因微风而倾斜,也不因云朵聚合而虚张声势。孔雀河边的三层小楼上,木窗用支架撑出窗外,雨滴沿着平斜的窗户一滴一滴落在河边空荡的街道上。

烈平疆醒来之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保持着睡姿,两眼专注而空洞,全身上下因保持同一姿势过久带来的酸痛慢慢侵蚀着他的四肢。他回过神来,稍微移了一下身子,侧躺着继续看窗外的雨。这是他与烈牙疆分离的第三天,他本想要继续赶路,可是家神一直在他耳边挑拨不断,恼火之中他不断使用“时间禁锢”咒文,不知不觉中体力消耗殆尽,最终累倒在孔雀河边。他记不得是谁带他进入这河边小楼了,他现在躺在这紧贴窗户的小床上,轻纱做成的床帘外也没有什么动静。他稍微抬手掀起床帘,就看见房间中央的小桌上放着一杯水和稍许干粮。他便用尽全力坐起身,去拿食物。

家神不在了,他心头倍感轻松。家神来临时双手放在肩头的压力也消失了,现在除了肚子比较饿,其他的一切都非常顺意。他吃过东西,将床帘拉开,就在床边坐着,听雨打窗棂,慢慢思索自己的去路。

想着想着,他突然抬头环顾,才意识到这房间的简陋。四周墙板全是木头,有些地方油漆还没有掉,而其他地方连木头都腐朽了;家具也只有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矮脚柜,椅背上挂着他的毛皮外衣,柜顶放着脂粉妆饰,至于他的刀,被精心安排在墙角躺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睡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再回头看看这张床,床帘是淡绿色的纱,床上小小枕头,一个圆枕挨着墙靠着,被面花纹出奇的精致,是绣成的芙蓉图。他心下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身上这么脏,把别人的床榻弄脏了,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于是他拿过刀来握在手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现在不辞而别显然不可能,便细细擦拭刀锋,如此专注以至于黑夜降临都没有使他转移注意力。楼下的歌声笑声响起来了,雨慢慢停了,楼下街道上也渐渐堆满了人。丝竹管弦不断演奏,踩着格外雅致的拍子,配有清越柔美的歌声。他知道这就是孔雀城无疑,便从窗户向外望去。孔雀河上画舫来回□□,每一艘都灯火辉煌,船上歌女穿罗披纱的身影、琵琶女整齐的坐列,从三楼都看的清清楚楚。楼下的歌声慢慢盖过了一切声音,只听那个出色的女声唱着“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他蓦然想到,这里是北疆的第一城镇,帝国边疆的明珠,如今的繁华都建立在过去荒野横尸的基础上。过去他就听过孔雀城里有人欲修建房屋,挖地基的时候挖出残破刀剑的传闻,这更加证明了这里本是刀兵之地,是战神接管的领域。如今,乐正宗族统治着孔雀城,他们指尖每每触碰琴弦,就像京城里皇帝的唇髭稍稍一动,引发无数的奔前走后。

可是他思绪一转,马上想到:牙牙也在这个她梦寐以求的城市里吗?如果她在,她去听乐正乐师的演奏了吗?顿时,脑海里全是牙牙的身影,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牙牙站在他面前的样子。他慢慢伸出手,好像摸到了她柔软的长发,好像摸到了她的小手,好像摸到了她的佩刀。她慢慢蹲下来,好像是要说什么,他一睁眼,她就不见了。

房门前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看向那边。门开了,一个女子满面疲倦地走进来,随手摘下固定发髻的发簪,瞬间那瀑布一样的浓密长发倾洒下来,那洋溢着青春之活力和世俗之丰满的头发一时间叫烈平疆看呆了。他和牙牙都属于头发清疏的类型,虽然发质纤细柔软,但是从来没有变厚,只是日复一日地向发尖延长,最终扎起发辫来,清爽飘逸,有隐士风雅。他一向喜欢牙牙那样的头发,甚至很迷恋地把脸埋在其中睡觉,但是今天受到新的美感冲击,他不禁萌生了“原来这样的头发也很漂亮”的想法。

歌女问:“您休息的还好吧?”说罢,走到桌边,把碗碟收起来。烈平疆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吃东西,忘记了餐具的事情,不禁有点脸红。歌女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着说:“哎呀,男人总是一副大爷样,早就习惯了。您别客气,随便休息。”

烈平疆连忙为她的出手相救道谢。歌女这回倒是微微红了脸:“不过是人之常情……”这样对话之下,烈平疆便问她姓名。歌女说:“我是乐正旁族,叫卜呼。”顺便也问烈平疆姓名。见他面有难色,她就善解人意地点头,不再问了。

烈平疆朝窗外望去,夜已经深了,孔雀河上的画舫也消失的一干二净。街道上陆续传来人们道别的声音,其中有一个男童一样清亮的声音喊道:“先生,明天见!”他不禁有些诧异,便向乐正卜呼询问。卜呼说:“这是传统的一种……漂亮的男孩也是很重要的优伶。至于我们,不过是比那些有天赋的孩子们多一些技术罢了!不过,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嗓音真是好听,

我们平时都争着要他们给自己的演奏伴唱呢。”

卜呼卸下妆容和周身饰品,看起来是打算睡觉了。烈平疆连忙从床边站起来,她摆手:“不要紧。这床足够大,不介意的话我们分享这张床吧。”

烈平疆有点介意,但是看她十分大度,便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烈平疆望着窗外星空,考虑着自己的行程。

这时候卜呼用临睡人特有的轻柔声调问他:“您有什么打算吗?是要在孔雀城留几天?还是明天就走?”

烈平疆觉得这姑娘问话真是恰到好处,善解人意,回答说:“我明天就走。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留下来吗?孔雀城可是乐师之城,在这里,舞台上、歌曲里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一见钟情、宿敌初逢、亲人重聚、破镜重圆,这些事情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发生,”卜呼闭着眼睛,用几乎要睡着了的声音说道,“所以我一直觉得,孔雀城就是一座机遇与梦想之城,只要你愿意把自己安置在这河边的一角,慢慢等待,思考,求索,那么就会有机会和答案。”

烈平疆觉得有些困倦了,闭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就会沉入深深的睡眠,但是那声音清晰无比,说理充分,让人信服。他想着:“要不要在这里停留几天呢?万一牙牙也在这里……”一想到牙牙,他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甜蜜与温柔,仿佛是全身被牙牙的头发包裹起来,而她细嫩的皮肤压在自己身上。她就这样轻巧地伏在自己胸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半睁地望着他,含情脉脉。他忽然全身上下的警戒都松了,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家中,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他和牙牙两人坐在庭院边。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全部神秘蒸发,他们倚靠在一起,不管衣衫凌乱,只做着能够拉近两人距离的事情。他们甜蜜地亲吻,把身体贴在一起,头发交缠在一起,他们面对面躺在庭院边的走廊上。啊,他不该离开牙牙!他猛然想起,他和牙牙已经分开了,牙牙在姜贺敷手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算姜贺敷想要和她亲热,她也不会推辞吧?他知道会这样的,因为牙牙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如果不让她战斗或者专心做一件事,那火就会让她焦躁。或者,这种时候她就会选择一个发泄对象,或是与他战斗,杀了他,舔他的血,或是在床榻上和他翻覆,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出去。他从他们第一次起,就深切体会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有满足过她的愿望。他们逃出祖宅之后,一路上总有事情做,但是在船上闲下来之后,牙牙明显的开始精力过剩,所以才会主动提出捕鱼。因为,除了捕鱼,还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夫妻之事了。那时候,烈平疆没有那种欲望,也主动无视了牙牙的需求,现在想起来他还是觉得愧疚。现在,他是把牙牙拱手奉送给了姜贺敷,他倒不担心姜贺敷对她的待遇,只是略微担心牙牙会不会不适应他。他凭自己对老姜的了解,总觉得他在床上会是个粗暴的角色。他自己向来是很克制的,毕竟牙牙是他同胞,总是小心翼翼,害怕使她受痛,哪怕牙牙抱怨他不配合,他也绝不做出格。但是姜贺敷就不好说了,在他眼里牙牙和其他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如果牙牙表现的欲望强烈,那他恐怕也会越发大胆吧。烈平疆心里是有些介意的……他倒是不在意自己的心爱之人被其他男人睡了这件事,只是害怕牙牙在回到他身边之前改头换面,一旦她习惯了那种粗暴的亲热方式,他也就不得不改变,到时候若是真伤了她,他不得斩首谢罪!

“原来你这么渴望粗暴的方式吗?既然害怕伤到你重要的牙牙,那就跟我来!”

烈平疆惊醒,窗外已是天明。他身边,女子□□的后背对着他,稍微一看也就知道她什么衣服也没穿。他感觉到皮肤与被子直接接触的光溜溜的触感。

“您还真是粗暴呢。”卜呼没有回头,只是语气礼貌地,如此评论一句。

20、

清晨的孔雀河褪去了夜里的灯红酒绿,安静而凉薄的雾气在河面上缓缓流转,一艘木筏魂灵一般从那白纱般的迷雾中划过。水面波纹一圈圈向外荡漾,推动河岸边的浮萍,水边洗衣的乐师们的倒影也随之变得暧昧不清。桥洞下有两个离群身影,一个是身穿灰色罩袍的女人,她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拿着香皂,挽起袖子,露出细细白白的手臂和上面晃晃荡荡挂着的银手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裸身的小男孩,他站在河岸没在水下的一节台阶上,河水在他白胖的小腿周围上下摇摆,他时不时弯下身往身上撩水,而那个女人帮他擦香皂,给他洗背。男孩弯腰在台阶上坐下来,这样他的下半身都浸在了水里,女人也移动身下的小板凳,好伸手给孩子洗头。男孩安静地坐着,闭着眼睛,女人则认真地给男孩梳洗每一丝油亮健康的头发。不远处的乐师们看见了,都暗暗笑着,互相说几句闲话,然后继续洗衣服。

烈平疆在窗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奇怪。那对母子到底做了什么,竟让乐师们觉得这么好笑?另外也让他感到新奇的是,那一群河边洗衣的乐师竟然有男有女,他们聚在一起好像并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一个男乐师因为自己做着妇女之事而羞赧难堪。过了一会儿,男孩洗完澡,女人给他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男孩就迫不及待地沿着条石铺成的河岸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快乐地朝远方招着手,烈平疆沿着他跑去的方向一看,原来那边还有一个男孩正挥着手等他。他回过头看看桥洞下的女人,她一直望着男孩远去的方向,手上的动作也全部停了下来,直到男孩和朋友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过拐角、再也看不到了,她才低下头清洗毛巾,收拾男孩洗澡留下的一大摊子。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乐师开口了:

“倪大姐,什么时候你也帮我洗澡吧?”

乐师们笑声一片,连河水也随着他们的笑声剧烈起伏。穿灰色罩袍的女人不理会他,提起小板凳,一个人走过滨河街进到店面里去了。乐师们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烈平疆仔细看着那群乐师,心想卜呼多半也在他们中间。可是找来找去,他也没找到一个和卜呼有哪怕半点相像的乐师。他心想,要不是自己的眼力差到连一个昨天刚认识的女人都认不出来,就是卜呼压根不在河边。

他正这样想着,房间门口传来脚步声。他警觉地转身跳下床,伸手抓住放在床边的刀。他和牙牙都有这样的习惯:平时佩戴两把刀,一把较短而实用,平时裁纸、削水果都可以用,遇上敌人需要近身搏斗的时候短刀也有很大用处;另一把才是通常战斗使用的长刀,他和牙牙对长刀的要求都非常高,无论是厚度、锋利程度、甚至精确的长度,都一一按照他们的要求量身打造。他的刀是姜氏打造的,而且是姜贺敷的父亲亲自打制,第一次淬火的时候这把刀反应异常激烈,水火之间凛寒自生,连姜师傅都大为惊讶,最后还是姜贺敷的爷爷亲自出面,指出这种现象是由于极高程度的打制和顶尖钢材带来的效果。因此,这把刀被命名为“淬寒”,牙牙听了这个传奇故事后表示非常羡慕,但是她不是宗主,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去打刀,如果找禁卫军和皇室要刀,作为战神她恐怕只会得到一件贵重而且不敢乱用的装饰品,无奈之下只好拜托姜贺敷帮她找一把“轻重适中、不太锋利”的长刀。姜贺敷说,越是中庸的刀越难找,你其实是在要求我寻找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器啊!牙牙愣了一下,说,你说的对,我跟你一起去,我自己挑。于是姜贺敷带着她来到自己家在京城的工坊,牙牙直接无视了一排排汗流浃背打制刀具的大师高徒,一直走到工坊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废铁堆,随意堆积着学徒们失败的作品。姜贺敷跟着她,看着她蹲在那堆废铁前挑挑拣拣,最终从废铁堆底下抽出一个烧的焦黑的钢条。她说,我看就是它啦!姜贺敷诧异了片刻,但很快就笑着说,那行,你把它给我吧。然后他们一起在炉火前呆了数十个小时,姜贺敷脱去上衣挥动铁锤,汗流浃背地按照她的要求一点一点改造这件失败品。这中间,姜贺敷父亲的大弟子来看过,一边擦汗一边对姜贺敷说,大师兄,你这样不行啊!姜贺敷只是笑笑,说,战神都说行,我还有什么不行的。牙牙当时就在旁边,这一切都是她亲口讲给烈平疆的。后来那把刀脱胎换骨,连姜贺敷的父亲和爷爷都大惊失色,连连感叹后生可畏。

那时候,听着牙牙开心地讲爱刀的来历,烈平疆心里就暗暗升起一丝怀疑:姜贺敷迷上了牙牙这一点是没跑了,但是牙牙也表现出了对老姜异常的喜爱。也就是说,当时的烈平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可能不是烈安东,而是这个混入军户学校的年轻工匠。不过,尽管这把刀的诞生经历了这么多传奇时刻,但是它依旧没有名字。牙牙不愿意给它取名字,也不把它当回事,只是每天佩戴,该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用,不像烈平疆刚刚拿到“淬寒”的时候爱惜的不得了,每天都擦上好几遍。反而是姜贺敷对这把刀关心的不得了,每天回到公寓都要提醒牙牙进行每日的刀具保养,牙牙马马虎虎答应了,但是一次也没做过。可是,就在前不久,烈平疆还看见那把刀出鞘时的凌厉姿态,仿佛是经历了那么多混沌的日子后反而越发出色。这的确少见,不过,在战神身上什么不可能发生呢?这么一个甜蜜的爱人,若是被姜贺敷那个刀匠夺走了心,烈平疆恐怕会痛不欲生。

烈平疆右手抓着“淬寒”的刀鞘,左手握住了佩在右边腰间的短刀刀柄。门开了,进来的是方才给男孩洗澡的穿灰色罩袍的女人。烈平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放下手中的盘子,转身走了。门关上之前,她说:“卜呼叫你吃完早饭之后沿着孔雀河往北走,散散心也好,她在上城区的桥头等你。”

那女人不算年轻,但是头发浓密,甚至有些打卷,眉眼很好看,有一种清晨孔雀河般的安宁神色。她低头抬眼之间,一双淡黄色的眼睛朝烈平疆飞快的一瞥。听到她嘱咐的话语之后,烈平疆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里是北疆,虎族的发源地,现在依旧有血统淡薄的后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那女人之所以愿意帮助他,多半也是因为自身的血统吧!烈平疆吃过女人带来的早饭,便下楼了。乐师们已经洗完衣服,都坐在歌楼大厅里吃早饭,有的还抱着乐器弹一些华彩又动听的乐段,一边练手一边相互讨论最好的弹法。烈平疆走进大厅的时候,有一个乐师正在说:“我听过乐正家老爷子的演奏,这里的弹法就是用的轮指……”突然,他们都回过头看向烈平疆,打量着他军户人的装束和腰间佩戴的刀具,一般是好奇,一般是戏谑。

“倪大姐,昨天是谁留汉子睡觉啦?”冷不丁的,一个乐师开口了,引发一阵笑声。正在柜台里忙活的穿灰色罩袍的女人,倪大姐,并没有理睬他们的心思,随口说:“不知道,不过看起来你好像知道。”

烈平疆留意了一下,发现卜呼确实不在他们中间。她让烈平疆沿着孔雀河慢慢向北走,在下城区的桥头见她,到底有什么用意?这时候,有几个乐师议论开了:“不是挺好看的吗?军户啊……”“虽然粗鲁了些,但是脸挺端正,看起来人也不错。”“是卜呼干的吧?就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烈平疆便问:“你们知道卜呼去哪里了吗?”

乐师们摇头。“卜呼向来是这样!”

他只好往门外走。临走时倪大姐忽然叫住他,小跑上来,低声问他:“你要去神女峰是不是?”

烈平疆愣了一下,说是。倪大姐说:“那你快点走。禁卫军猜到你要去神女峰了,正派人过来拦截呢,要是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烈平疆大吃一惊:“大姐,您这是……”

倪大姐摇头,说:“我奶奶是虎族人,她一直说,搬去西境的烈氏虎族宗室总有一天会回到发源地取回东西的。至于取回什么,我想,宗主您心里一定有数。现在,就请您快点出发。卜呼肯定是有什么办法,她一向很有办法,说了您别惊讶,她可是乐正宗室,不过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现在是没有什么人能探知她的动向了。看在她好心收留你,我觉得她应该是想帮你一把,你就信她一回吧!”

烈平疆忙点头,向倪大姐行礼,匆匆离开。河边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在相互追赶打闹,男孩们的笑声银铃一样好听,他们相互亲昵的叫唤,那纯洁不染的声音美的就像天籁。他沿着孔雀河慢慢朝北走,在朝阳照射下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呈现一种半透明的乳质感。他感到自己全身穿过这半透的雾气,水气沿着面颊轻轻擦过,湿润又有点瘙痒,就像牙牙刚洗过还没晒干头发的时候悄悄来到他午睡的走廊上,在他身边俯下身来,那头发便快速地扫过他的鼻梁和嘴唇。他突然心里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痛苦,下意识按住胸口,慢慢走着,喘着气。烈平疆是多么热爱他的同胞啊。那个同胞、妹妹、情人、妻子,她已经构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牙牙的生命是他的另一种形式,他们一命二体,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和对方两个人过着日子,牙牙的生命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活也就是牙牙的生活。既然是这样,人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呢?不对,明明是他自己想要同她分开的。他必须到达神女峰,取回那里供奉的宝物,然后彻底了结这满身血污的家族。

他想起那个宝物,那是一把刀,是真正不负“贺敷”之名的神话之刃。那就是真正的贺敷!他继承宗主位置的时候,父亲曾经给他讲过。父亲说,姜贺敷体内的那把刀是他,烈见庭,帮姜火铭放进刚出生的姜贺敷的身体里的。那不过是玄武破灭道的反解,最重要的是,那把刀是姜火铭用皇室拿出的“贺敷”断片打造的,而皇室珍藏的“贺敷”其实并不是贺敷,而是“炼银”。也就是说,姜火铭拿着炼银的断片,心知肚明,却用自己的血浇筑了一把堪比“贺敷”的新贺敷。这把以赝品为骨架的刀在姜贺敷身体里浸润多年,终于炉火纯青,性能已经不亚于当年的第一把“贺敷”。这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神话,用第二个姜贺敷的血肉养育的“贺敷”刀,在烈平疆的成年礼上所有人都见证了它的威力。面对其他家族家神的威胁,一个并不懂得武道的刀匠拿着贺敷随手一挥,就击败了来势汹汹的家神。烈平疆不知道这把贺敷能不能与自家家神对抗,保险起见他还是要去神女峰。再说了,要借助姜贺敷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标,多少让他内心不甘。

姜贺敷,不知他和牙牙相处的如何?他能给牙牙带去满足吗?他不会对牙牙太粗暴吧?烈平疆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姜贺敷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他身材修长但是十分结实,站立如松,手臂有力,这些都是雄性特征明显的标志。烈平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桥边,便只好靠着扶手休息,等待乐正卜呼出现。

这时候,沿着大道,有一个头戴斗笠但是身穿乐师深色华服的身影走了过来。他心想那可能就是乐正卜呼,便直起身子等她走过来。那身影逐渐接近石桥,姜贺敷才发现这个乐师比卜呼个子更高,而且明显是个男人,只好退后几步站在桥头一边,看着乐师慢慢走过。乐师走过他面前,抬脚登桥,忽然转过头,一手稍稍抬起斗笠。烈平疆看见他脸上的绷带,惊奇地想,难道乐师为了提高听力还会刺瞎眼睛吗?这时候乐师已经掀下斗笠,凛然站在他面前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乐师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是毫无威胁之意。烈平疆两肩轻微地抖了一下,想要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桥头饰柱,于是把手摸上刀鞘。烈安东站在他面前,满脸愤怒。他不可能真正原谅烈平疆,他是公然抢夺他妻子的男人,他滥用自己的宗主地位杀害无数亲人。一个时辰前在乐正宗室园林里,乐正卜安原谅了烈牙疆,当时他料想自己不会再见到任何虎族人了,便对烈牙疆表示自己连同烈平疆一同原谅。可是,就短短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再次见到了烈平疆,一见到他的脸,烈安东就知道只有这个男人,他连做梦都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为亲人和自己的荣誉复仇。

一个时辰前,家里接待了姜贺敷和烈牙疆,两人说是要离开孔雀城继续向北前行,卜呼便差遣卜安先到孔雀城北门内的上城区石桥边为两位贵客预定船舶。这时烈平疆反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回归母族,改做乐师了?”

烈安东怒从中来,说:“还不是因为你!如果我想要活下来,就只有放弃一只眼睛,这样我也和军籍永远无缘了!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连牙疆也被你抢走,即便我想要保有虎族人的身份,这个家族给我带来的也只有丧失亲人、妻子和所有脸面的耻辱!”

烈平疆反驳他:“当你想要逼迫牙牙露出真面目的那一刻起,在我心中你就不是虎族人了!到现在了你还想要以牙牙为挡箭牌捍卫自己的清高吗?你爱过她吗?你有把她当做妻子看待吗?”

烈安东冷笑一声,说:“您可真了不得,既把她当姐妹,又把她当妻子。反正我可做不到。”

烈平疆被他这么一嘲讽,不知为何耳朵竟然发烫了,只好硬说:“我们的结合符合家族律法,你是插不上嘴的。”这时,他隐约听见道路那边传来叫他名字的声音,便转过头:“牙牙!”

牙牙甩下身边的两人,朝他跑来。他满心欢喜,完全忘却了自己放弃一切挑战家神的决心,迎上前张开双臂把她搂入怀中。他低下头吻她,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姜贺敷和乐正卜呼走上来。卜呼抬起手挡在自己面前,好像是厌恶正午的太阳,乐正卜安走过来,脸色僵硬。卜呼问他:“船定好了吗?”

卜安冷着脸说:“没。”

卜呼叹口气,好像要责备他一样,姜贺敷连忙劝解。卜呼便笑笑,说:“那我去看看。”她正要绕到桥下去询问停在那里的船夫,紧紧搂着牙疆的烈平疆喊住她。“谢谢你,”平疆抬起下巴,一手抚摸着牙疆的头发一边含笑看向她,“你一次又一次拯救我,把我的痛苦变为快乐,如今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卜呼站住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闪光的温柔琥珀色瞳孔:“那我就索取一份报答好了。既然我们之间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你就以终身相报吧。“

烈牙疆猛然挣脱平疆的怀抱,站到卜呼面前。她瞬间失去了方才的激动,脸色变为冷静的惨白色,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平平最早也是前天到达孔雀城,也就是说这两天你瞒着我和贺敷偷偷和他见面却不告诉我吗?还有,我们不是整天都在一起吗,为什么你可以挤出时间见平平?”

平平听了牙牙的质问才想到,自己和烈安东的重逢可能就是卜呼一手设计,不禁对她怀疑起来。姜贺敷忽然叫了一声,大家转过头看向他。一支箭擦着他的侧脸飞过,落到河中不见了,而姜贺敷吓了一大跳,正愣愣地看着箭羽飞离的方向。刹那间烈牙疆左手拔出小刀扔向城楼上的弓箭手,然后长刀出鞘,她横扫最初包围上来的几个禁卫军士兵。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内和城外以及孔雀河上涌来,她面对通往城里的大道,不由自主地朝桥上后退。终于,背后传来卜呼的声音:“够了。牙疆,停下,转身。”

烈牙疆转过身,桥顶站着两个禁卫军将领,是家中子弟被牙疆残忍虐杀的林将军和李将军。四周潮水一般涌来的士兵都是他们的部下。现在,他们已经控制住了烈安东、烈平疆和姜贺敷,乐正卜呼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

“这次多亏乐正姑娘大力相助,才能将烈氏虎族一网打尽。”林将军眯起细细的眼睛,朝卜呼笑笑,白净的面皮上有几颗黑痣,眉毛就像浓墨画成。他是比武时惨死的林家子弟的哥哥,向来以面容清秀、待人亲和出名。他所掌握的林氏阵式可以让整座孔雀城陷落。这时李将军也说话了:“乐正姑娘真不愧有‘捕虎’之名,这次能够取得此等战果都是因为您的大力帮助。”

烈牙疆扫了乐正卜呼一眼,不动声色地握紧刀柄:“姜贺敷和虎族无关,你们快放了他。”

林将军笑说:“怎么不是?姜师傅可是战神亲自选定的丈夫,我们当然要把他当做重要的对象网住。”

烈牙疆慢慢看了看周围士兵的数量,又说:“乐正卜安已经回归母族,你们不该抓他。”

李将军说:“怎么,难道他没有长你们虎族人可怕的黄眼睛吗?”说着还抓住安东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看了看,说:“确实是黄眼睛!是虎族人无疑,虽然披着乐师的外衣。”

烈牙疆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会后悔的。他们是我的一切,如果你们不把他们放了……我就毁灭这里和你们的一切。”

林将军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整座孔雀城都在乐正和我的阵式掌握之下。乐正卜呼在这座城里有无数投影,只要我吩咐,她的任何一个投影都会按照我的要求发动某处的机关,届时阵式发动的效果,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把握。”

烈牙疆抬起头。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白云悠悠,远处传来闹市的喧哗。沿着孔雀河水,隐约飘来一首歌唱边疆的古曲。她慢慢低下头,再次与林将军对视。在阳光下,每个人都清晰地看见,烈牙疆的瞳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细,直至一条赤金的细缝。她扬起手中的长刀。

“林将军,您知道我这把刀的来历吗?”烈牙疆平静地问。林将军面色一变,也摸上刀鞘,四周兵士里传来沉闷而整齐的拔刀声。烈牙疆看着阳光下散发着暗红色光辉的刀刃,说:“我从来没有给我的刀取过名字,但是如果硬是要取的话,也就只能叫‘贺敷’了。按理说,它是姜贺敷按照我的要求打制的刀,它的底胚是我亲手挑选,我很清楚那不过是一件废品。但是,随着我的使用,它逐渐焕发出传说中‘贺敷’刀才有的暗红色光辉,这使我不禁怀疑,难道我真的有幸手握‘神话之刃’,却用它随意砍杀凡人吗?”

乐正卜呼抽出短刀,横在某人的脖子上:“我劝你不要乱动,也不要威胁我们。否则,今天这里就要见血。”

烈牙疆倏地把眼睛垂下来,看见那个被用来挟持她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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