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床的病人好像醒了。赶快去叫林建大夫来！”

邓林楠浑身无力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将自己沉重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丝。

痛！眼睛只能睁开那么一点点，显然，是因为受伤水肿的缘故。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护士说话的声音，门打开的吱呀声，然而这些声音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朦胧不清。

嗡嗡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锥子，在刺痛着他的大脑，一点点集中他曾经模糊涣散的意识。他想动，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像一只麻袋一样躺在那里，他默默地吸收着四周的声音，让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变得具体起来。

这是哪里？这是谁？我在什么地方？邓林楠在努力地回忆，努力追想。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疼痛，它以沙漠中涌出一股小溪的速度从腿部缓缓向上身前行，起初是右腿，然后从腿部到胯骨，一阵阵尖锐的，灼烧般的感觉，然后是胸腔，刺痛，疼得他不能用力吸气；再是手臂，任他怎么努力，胳膊也抬不起来。然后是头，钝重，冷硬，刺痛。

很快，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开始疼痛，争先恐后，仿佛哪一块也绝不落下。他的嘴唇太干，嗓子里冒烟一样生疼。他痛苦地用力吞咽着，喉头哽咽着。他想要一些水，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他努力地再睁大了一些眼睛，几个模糊的影子在他周围移动，身上的痛已经如潮水一般猛烈袭击而来，纠结成密集的军团，他不得不再次紧紧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又沉沉睡去，期望能回到刚才昏睡的状态，等待疼痛自己默默走开。

“你醒了吗？邓先生？”

他的上方浮起一个中年男子飘忽不定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道忽明忽暗的光照向他的眼睛。他看见它移动，眼睛不由得追随着那道光。

“我是谁？邓先生？原来我是姓邓吗？”邓林楠心想，“对，我是邓林楠。”灵光乍现，他突然想起那么一点。

“林大夫，他怎么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其实是赵莉莉的声音。

“肋骨需要做进一步的手术，我们已经固定了他的锁骨，可是还没有处理受伤最严重的胸腔。”林建一面做着检查，一面说。

“他的其他伤势怎么样了？”

“他的头撞得很厉害，可能要花上好一阵子时间才能慢慢恢复意识。不过，在这样严重的车祸里面，他能脱险已经是万幸了！”

然后就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原来，我是出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且，我姓邓。邓林楠费尽力气，终于聚焦出了自己的思路。

“你确定他能听见我吗？”

“非常确定，可是以他目前的状态，和人交谈会非常费力气。”

“可是，他的脑子没有受损吗？在这场车祸中？”

“头部没有骨折，但是颅内有少量出血，有可能会影响到记忆。不过，各人的情况不一样，现在还不太好说。”

“那我们是不是告诉他的妻子啊？”

他听见脚步声，他们继续在他旁边低声地说话，当亮光再次消失，他的最后一丝想法是：“妻子？”

实在太累了，脑袋越来越重，邓林楠的意识又渐渐地涣散了，他再次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已经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的时候，他几乎不能相信。

小护士说，他在医院门口为了救一个姑娘，出了严重的车祸。

有时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他被从icu推出来的那天，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对，他们说，这是自己的妻子。可是，他却怎么想不起来这个形容憔悴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头发全部脱光，连眉毛都没了。

“你妻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也认识她。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表现出，他已经完全失忆，连自个儿的老婆都认不得了，这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吗？而且，他们说她得了乳腺癌，正在进行化疗，不能受任何刺激。

林建是会诊医生，他每天都来病房，检查邓林楠恢复的进展。问他是否可以告诉他当天是什么日期，当下的时间，以及他的名字。

终于，他记得自己叫邓林楠，今年四十五岁，但是他挣扎于来到这儿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连一丝一毫都记不清了。

“会好起来的。”林建总是说，“不要勉强，邓先生。”

他不想勉强，可是，却总有一点不由自主的难过，因为他不能成为所有人显然都在期待的那个邓林楠。每当这时，当所有的思绪都变得令他困惑不安，他就会毫无例外地再次陷入到沉睡之中。

李欣悦和赵莉莉，还有孙克群一次次地来病房看他，他只能假装自己认识李欣悦，因为这是自己的媳妇啊！他们说，他的手机完全摔坏了，媳妇给他买了一个全新的手机。

过了三周，他肩上和胸前的伤差不多好了，可是却留下了如红色蚯蚓一般的曲曲折折的疤痕。他的视力被测试过了，听力也被检查过了，他的皮肤经历过刮伤之后，也终于愈合了。擦伤很快消退了，他的肋骨和锁骨也接的足够好，他可以毫无痛苦地以任何姿势在病床上躺着。

又过了一周，他们最终告诉他，他将在第二天的中午出院回家。但是，他目前还是不能下地走路，还需要坐着轮椅让人推着。

林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有两个月他就完全恢复，可以下地走路了。

孙克群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把邓林楠推出了住院部的大楼，留他独自在台阶上等，然后自己去停车场取车。

邓林楠抬头看看天，胸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一个月了，这日子真憋屈啊！这样的中午，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上，向西北方向斜撕出几缕白云，一切都显得那样宁静而美好。

这时候，一个围着蓝色长丝巾的年轻女人轻轻地走到了邓林楠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如一池秋水。

我认识这个女人吗？邓林楠的心里动了一下，但是又有些疑惑。他小声地问：“你是？请问我们见过吗？”

可是这个女人却淡淡地说：“没有，你认错人了！”

然后女人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邓林楠盯着她的后背，一直看着她渐渐消失在医院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