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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袂曳地》第六章 此间少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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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猛然揪紧,身体仿佛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随着气流飞速地旋动,手里抓不住什么。晕眩感搅得我几欲呕吐。

“真不害臊,又没人看你,你紧闭着眼做甚?”

那种让我抓狂的恐惧感瞬间消失,眼前现出朱头三那张比较欠揍的脸蛋,他的眸子里有些细小的光亮微微闪动。

我甚至忘记了脸红,忽然想开口问问他,他是如何才将眼睛修炼得像星星一样。

他见我不说话,竟将脸凑过来,大喇喇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你还好吧小织女侠。”

我被他吓到,一回神便很不客气地赏了他三颗爆栗,凶狠地嚷道,“老娘好得很!”

估计这话又够他消化好一阵了。

我正琢磨着耳根总算能清净一会儿,朱头三忽然又屁颠屁颠跟上来,“求知若渴”地问道,“小织,你知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变的?”

“孙悟空生气的时候从他眼睛里蹦跶出来的。”

“孙悟空是谁?”

“你的徒弟。”

“我没有徒弟!呃……蹦跶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说下去地话。我就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小织。为什么你们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为自己所欲为?”

“再过几百年就可以了。”——问出这么白痴地问题。怎么对得起万恶地封建制度!

“……可是小织。我觉得你很不一样。”

“当然。她们有我一半凶地话。可以开个香火鼎盛地尼姑庵了。”我当然不一样。有谁明明该去阎王那报到了。偏偏莫名其妙来到了明朝大学?

“不不,我不是说你凶嫁不出去。我是觉得,你的见地和谈吐很让人意外,让人……让人眼前一亮。”

“亮完之后就直接掉进了宇宙黑洞是吗?”讲我不懂教养就直接说嘛。

“宇宙黑洞?”

“……咳咳,就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黑窟窿。”真蠢,居然跟他讲宇宙黑洞?

“人可以掉得进去吗?”

“……朱头三!姥爷的你有完没完!”

上帝作证,我真的想做淑女的。但在这位唐氏嫡传弟子的谆谆教诲下我终于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地大吼了起来。

“没完,没完。啊!不不……完了,完了。”他怯怯地缩了缩身子,作投降状,总算开始安静。

我以为他总算消停下来,一转身发现他正拿着个巫毒娃娃模样的线缠小人儿献宝似的冲我举起。

“从哪里搞来的?”我不客气地夺过来看,这小人儿用各色彩线缠成女子模样,不过做工比我们高中流行一时的巫毒娃娃明显粗糙得多。

“我刚刚买的,花一两银子买这么有趣的玩意儿倒也值了。”他在一旁嘀咕。

“……”

“咦小织,你眼睛怎么直啦?噢,看不出你这般喜欢这小人。这个容易,我再买一个送你。”

“……”继续无语。

“小织……一两银子……很多吗?”

我很艰难地将瞪得滚圆的眼睛打回原形,强忍住想暴揍他一顿的冲动,挤出个很天真的,很无邪的,很美好的微笑,“多不多呀,像我们这种人家,一两银子也就只够用一年。如果我们都供着这么个线头娃娃打发一年,那保证我朝的观音土会变成稀有资源。”

他被我夹枪带棒地讽刺了一番,窘着个脸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我几乎就笑出声了,转身走到适才的小摊儿前。

是个臃肿精明的男人,狭长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干练,脸上仍然是刚宰过冤大头的欣欣向荣的喜庆表情。

“大叔,您手可真巧,这般精致的小人儿该多少一个啊?”我笑容可掬。

大叔心花朵朵向阳开,得意地一咧嘴,潜伏在唇边的两颗兔八哥式大板牙便顺势蹦了出来,“姑娘,一看你就是个行家,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呀,也就十文一个。嘿嘿,刚有个傻小子……嘿嘿……”

我想起从前动画片里,屎壳郎捡到粪团时,也会配上这样嘿嘿嘿的笑声。

……

“怎么样小织?”他很感兴趣地闪出身来。

我拿出买到的巫毒娃娃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说只用一文钱呐。”

“一文钱?”他半张着嘴,“如何做到的?”

“我告诉他,如果我一文钱买不到我要的东西,就要向那个被宰的猪头告密!然后大叔很够意思地说要把它白送给我。”我很诚实地作着汇报。

“然后你把一文钱硬塞给他?”他揣测道。

我很委屈地摇头,“不,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所以……”

“所以我现在是负债之身。”我更加委屈地摊着手。

“大叔的反应呢?”

“本本分分地做着生意,突然跑来第一个外星人亲了他一下,又忽然跑来第二个外星人请他喝完可乐反手又掴了他两巴掌。”

“外星人?可乐?”

我就知道!

“我功德圆满!”我得意地甩着手中的玩偶。

“可你还背着一文钱的巨额欠债。”他笑容满面。转身走到门牙叔叔面前继续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门牙大叔看到冤大头的快乐笑容在他开口后瞬间凝固,因为不久前才被宰得喷血的朱先生这样说道:

“大叔,一文钱两个卖不卖?”

我咂舌地看着想空手套白狼的朱同学,心想这孩子觉悟真高!我的砍价水平那是和市集的大妈们无数次周旋下,千锤百炼的结果。但面前的这位显然是不世出的砍价天才。

我像个道学先生一样很是慈祥很是质朴良善地看着眼前这个现学现卖的资优生,希望这看起来天赋异禀的好学生能将消遣进行到底,将喜欢嘿嘿奸笑的门牙叔叔侃得大热天直犯哆嗦。他确实做到了,而且哆嗦的还不止一个……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十分迂回……

毕竟诓了人家一两银子,那还是相当不好意思的,苦主多要两个那也是可以接受的,怎么算也都赚发了。协议达成!门牙叔叔美滋滋地盼望着朱公子能带着他的三个线缠娃娃立马滚蛋,但他非常不解地发现,这个看起来傻到冒泡的冤大头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手

“干啥呢?”

“还我的一两银子。”

就这样,朱公子连威胁带恐吓地将他的一两银子从奸商叔叔的牙缝里撬了出来。

门牙叔欲哭无泪,我眉开眼笑,资优生就是资优生啊。感叹还没来得及在空气里晃荡便凝固在了喉咙。

因为朱先生干了这样几件事。

他将刚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注意:手里还攥着银子!),“说好了,一文钱两个,这是一两银子,不用找了!”

我和门牙叔就此抛开成见统一战线,目瞪口呆地欣赏完朱先生的行为艺术后,看着对方面面相觑,其实我们都恨不得互相拍几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朱老板可能觉得刚才的教学活动不够深刻,不足以解释匪夷所思一词的含义。他继续掏钱:“这一两银子替那位姑娘还清她的欠债,也不用找了。”

震撼不够,继续——

“对了,这小人虽然好看,我也用不了两个,送一个给你留做纪念。”朱慈善家和蔼可亲。

我们都相信,叔叔是永远会记住这个纪念的……

砸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

我和门牙叔彻底石化,短暂的沉默后,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地开始哆嗦。

我是被气的,据说……一开始的两个巫毒娃娃价值是一两零一文。我听八卦帮帮主兼特务头子李大妈说,一两银子,是可以买三百石大米的……

门牙叔是乐的,被金元宝砸中了第一次,居然还赶上第二次。虽然被耍了个晕头转向,但还是值得回去好好拜个三五年的财神爷。

这是在做梦,我很肯定地告诉自己。

朱大善人一把拉着魂飞魄散的我,看这兴冲冲的势头,是打算继续攻城略地,去下一个奸商那儿搞慈善募捐。

“停。停!”虽然迟钝了点,毕竟还是反应了过来,我蛮横地将朱同学拽了回来。

“你在干吗!”我仿佛听见自己的肺部像拉风箱一样释放着气体。

“怎么了?”他居然还一脸无辜。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比划着语无伦次地斥责起他的愚蠢行径。

“噢!”他恍然大悟,“可是小织,你不觉得,刚才那位大叔大喜大悲的好笑表情已经远远不是二两银子可以比拟了的吗?”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好吧好吧,我懂了。作践别人的感情来寻乐,纨绔子弟的标榜性行为嘛。我生气?很多人巴不得被他作践呢,公平交易而已。理解,可以理解,物质哪里可以和精神的愉悦相提并论?和这愿意一掷千金仅为好玩的朱公子相比,我简直就是满脑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欧巴桑!

真的,我从来没有遇见某人能像他一样,时而让你觉得推心置腹,时而觉得极度可恨可恶!

“所以,你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我语气淡然。

“是。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洋洋得意,显然不懂得如何察言观色,或者他压根不想关心别人的情绪。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孩子心性。

沿河地带已聚集了不少人,多是放灯许愿的青年男女。我对这类不靠谱的伎俩一向不怎么感冒,意兴阑珊地站在沿岸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学人拂灯下水。

盏盏做工精美的花灯圈着灿漫的光环,轻曳着顺水而下。我直愣愣看着,眼睛长时间地投注在同一个焦点上,任凭瞳孔将柔和的灯光涣散成巨大的光晕,似梦似幻。恍然间就觉得,那一列列光晕组成的奇特弧度,像漫长的时光的洪流,表里平静,暗里惊涛骇浪滚滚向前,前一刻方才火树银花辉煌瞩目,说不定下一刻的拐角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不知他会在何时抛弃某些人,何时拯救某些人。

而我何其幸运,竟从死神的契书坠入重生的间隙。并永远告别那些罪恶的难堪的过去,虽然这只是种漫长的逃避而不是解脱。

于是在这万家灯火中,我想起那个质朴苍老的,陆小织的母亲,这是第一次在想起她时没有另一个人记忆的重叠。

再见,楼小织!

“小织。”

朱头三的叫声猛地将陷在暗想中的我摇醒。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在我旁边抱膝坐下。

“你刚才在想什么,脸色好怕人。”他关切问道。

“是吗?”我心情仍然低落,淡淡应着,“说不定是在向一个永远也无法再见的人示威。花灯放好了?”

他撇撇嘴,“我一个人,好生没趣。”

我眼神漫无目的地飘荡,和朱头三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说着话。

“问出打哪儿回陆府吗?”我老早有拜托他帮我问路,这时方才想起要问。

他愣了愣,随即脸色一变,支支吾吾说道,“还没有——”

我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料想这家伙只顾着玩儿,多半还没有开口去问。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多介意。

事实上,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哪怕再畏惧,新奇感总会在某个时刻凌驾于上的——比如在黑夜。如果不是我有心要走走看看,哪里会跟着个傻得冒泡的大男孩四处跑。

我正想说几句打消掉他的尴尬,忽然见他盯着我左侧的堤岸,脸上现出若有若无的苦笑。

我疑惑地转脸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群人稀里哗啦地朝这边跑来,正是在市集上见过的那些家伙。他们多穿了及地的长袍,跑起来时一手拎着下摆,另一只手兴奋地冲朱头三挥动,大喊着“公子”。声势惊人跑得却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说不出的滑稽。

“找你的,小猪。”

“小猪?”他很不情愿。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老老少少一大帮子人,吭哧吭哧喘着气儿在跟前停下。

他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对那群一上来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随从们一拂袖,板起脸不悦地说道,“有什么号大惊小怪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这话时他居高临下的贵族气势倾泻而出,与刚才的白痴模样大相径庭。

“公子爷,我的小祖宗哎!”领头的随从忽然夸张地尖叫起来,“这要真有什么事,别说家里头的老人们,就是老太太那也得把小的们活剥了不可。”说罢又垮下脸哀求道,“公子,咱真得往回赶了,不然这装病的把戏迟早得穿帮啊。”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纷纷附和。

这七八个人长相都十分大众,刚说话的这人显然是领头的,他五十上下的模样,脸色白净,矮矮胖胖的,怎么看都像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只是他说话时跟着上下抖动的一把山羊胡怎么看怎么别扭。

“别一惊一乍的了,有我在,谁敢伤你们。”他微微有些愠怒。

“可是爷,您要出来怎么着也得知会奴才们跟着伺候着呀,这鱼龙混杂的——”旁边一个较为年轻的顿足道,眼看就要掉金豆子了。

“行了行了!怎么你们也这样!”小猪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副打算斗争到底的势头。

受不了了!

这种戏码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一开始笑眯眯看着很是新奇,可这么闹闹哄哄弄得我兴致全无。眼见朱头三犯起了倔,我干咳了几声讪笑道,“我是时候回家了,小猪。”并不直接请他快滚蛋。

如果这时候我也像随从一样一板一眼劝他早点回去洗洗睡的话,说不定这头倔驴子怎么也不会屈服了。

“对对,公子爷是时候回去了——小猪?”许是我太过灰头土脸,之前压根就没人正眼瞧过我,此时那位领头人兴高采烈附和道,忽然间顿住了话,脸色一变,恐慌而愠怒地瞟了我几眼,继而又偷偷扫向朱头三,见他神色自若,这便缓和了下来。

真蠢!再这样说朱先生八成又会唱反调了。

“你要走了么?”他回转身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并不介意我恶作剧的称呼。不过以后在人前再不能这样称呼他了。我暗暗提醒自己。

“嗯!”我重重点头。

“那……我也回去了。”他怏怏不快地说道。

“小织——”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悻悻说道,“其实,你回家的路我早打听好了,过桥后左转直走。不远……”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原来你耍我啊。”我不打算和他生气,淡笑者说道。

他笑了笑,略带着腼腆,“我们还会见面吗”

“不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的笑容立刻垮下来,像伸到眼前的糖果忽然被挪走。

我生怕自己会忍不住伸手去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乖孩子,不哭哦。

“我走了。”我转身。

“小织,我明天还在这里——”

“随便你。”我大步走着,头也不回地高声回答。我可不保证明天还出来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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