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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附章二 去年元月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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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罩衫,给他倒了酒,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在他对面坐下。

他眸中的暗色翻滚起来,用有些不甘的声音说:“我的确是被拒了。”

“我真聪明。”我微笑,“被谁拒了?”

“一位……很厉害的人。”他想了想,如是说。“大家都说,若有他的保举,入朝为官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么?我微垂的眸中掠过暗光,戒备心十足的小子。

“他为何不愿保举你?”我问。

“大概……是因为我说要对漠族坚持强硬态度。”他眨眨眼,有些委屈地说,“我还不小心把酒泼到了他的外袍上……”

我掩着嘴笑出声来:“呵呵呵……冒失鬼,若我是他,我也不会保举你的。”

“为何?如今朝中对漠族的态度,不是主战主和两派各占一半么?”他很是不快,“再说,谁都有冒失的时候吧?我的才学他明明就倍加赞赏……”

“喂,我说你。”我看着他闷闷地灌下一杯酒,“难道事先都不曾打听过那位大人的喜好和处事态度么?比如喜欢什么花草,喜欢谁的文章,主张怎样的政见……”

说到此,他露出了更加委屈的表情,满脸苦得快要拧出水来:“怎么可能没打听?去大人府上的前一日,我问过同行的老乡,他都跟我说过……”

我也蹙起黛眉:“你地老乡?也一同去那位大人府上求见?”

“对啊。问他应该不会错地。”他一脸笃定。“所以……”

“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子。”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斟上酒。他摆着一副错愕地神色。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骂他。我伸长手臂。给他地空酒杯里重新满上:“你啊。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同样要去求取保举地机会。为了获得更大地成功可能。自然要想个法子将你排挤下去。”

“什么?”他漂亮地眼睛瞪得像是两只铜铃。“你、你地意思是……他骗我?”

“是你太笨。随便就相信别人。”

“可是。他是我地老乡啊。”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可置信。“我们一同启程。一同赶路。又一同去安虞王府。我们……”

“安虞王府?”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那位大人是安虞王,当今的七皇子?”

他愣了愣,“是啊,是安虞王。怎么了?”

安虞王……七皇子……

我轻轻牵了牵唇畔的笑意,只觉得心口一阵锐疼:

“没什么。”顿了顿,“然后你就信他了?”

他点头,“我没想到他会骗我……”

“官场本就是尔虞我诈的地方,你既然有意于此,就必须放下君子之心。”我敛了眸中冷淡的颜色望向他,他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举杯将酒液一口饮下。我继续说,“为官之道,除了向君上敬忠,为国事尽心,还有就是……学着如何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直到到达你想要的那个位置,然后,把效仿你的人尽数踢开。”

他没有看我,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径自取过酒壶,又灌一杯。

“说不定,安虞王就是见你缺了这样的本事……”我轻声道。“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家伙,不明白在众臣间斡旋回转,不明白韬光养晦,不明白明哲保身。如此蠢物,取之何用?”

他啪地将杯子拍在桌上,恨声道:“我苏珞不是蠢物!”

“现在的你,不就是么?”我眼角的冷光掠过他,他的脸因为怒气而红透,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仿佛就要燃起来,然后生生在我身上灼出两个洞来。他很明显地在克制,他的手青筋爆起,握成拳头压在桌面上。

我笑笑,叹了口气,抚上他那只紧绷的拳头:“不过,现在是,未必以后也是。”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抬头灌酒。

“你在怀疑自己么?”我笑道,“能让安虞王倍加称赞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哦。”

他睁眼瞪我,“你好像和安虞王很熟悉?”

“怎么可能。”我抬头看向窗外的黑夜,掩下眼中浮动的情绪。“我只是个不名一文的乐坊女,那种大人物……”我转回头,定定地望着他:“可是,你是能行的,明白么?”

“画裳……”他握着酒杯,眸中泛起点点水光。

我暗叫一声不好,这家伙的桃花眼,真真比女子还要勾魂!于是别开脸,“好点了么?”

“你真好。”他由衷道,另一只手罩上我握着他拳头的那只手,“你真好……”

我笑了笑,“我一直都很好啊,我是问你好些了没有。”

“嗯。”他点点头,脸上却涌起痛苦的神色:“但是,头很晕。”

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他脸上的血红色,似乎并非因为怒气,而是……醉酒。

“你不会喝酒?”我很是诧异,“那你还一杯一杯地灌自己,真把这玩意当作茶水了?”立刻起身要去扶他,“你不至于连酒和茶也分不清吧?”

“分得清……但是喝下去才现……”他按住额角,很是不耐地闭上眼:“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怎么有你这样蠢的家伙?”我替他揉揉脑袋,“我去找醒酒汤来。”

“别去了……”他突然拦腰抱住我。

这次,轮到我全身僵硬了。我盯着他酡红的醉颜:“我最讨厌伺候醉鬼了。”

“你不知道,醉了好……”他喃喃道,“别去,醉了才好……”

“你这蠢物,不会是为了来我房里醉酒才花这么多银子吧?”我推推他的手臂,无奈他越收越紧,将我牢牢地箍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情景,简直就是耍赖的小毛头搂着娘亲撒娇啊!我使劲摇他的肩:“放开我,我讨厌醉鬼!”

“别……别讨厌我……”他的脑袋蹭在我胸前,“别讨厌我……香芹……”

我又是一僵。

香芹?看来该是他的心上人了。我的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凑在他的耳边低低吹道:“你放开我,我就不讨厌你了。”

“不行。”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用手指擦过我的嘴唇,盯着我看。

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从来只有男人败在我裙下的,没有能令我害怕的。可是这个家伙,不太对劲。

“你喝醉了。”我抬手拂过他清峻的眉眼,“醉酒伤身,不宜……”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嘴里,因为他突然就吻了上来,没有任何预兆。

不带柔情和怜惜的吻,狠狠碾压过我的嘴唇,淡泊的酒香迷离在两人的呼吸里,他泄愤似的咬噬我的唇瓣,直到我气息用尽,他的唇舌贯进我的口中,连同呼吸一同迫我接受,纠缠不休。

“喂!……”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我喊出声来,又立刻被他的唇吻堵上。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深吻之后,他才放开我的嘴唇,顶着我的额头低低喘息。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讨厌我的……”他微醺的双眸不很真切地看着我。“香芹……”

身子一轻,我被他抱起来,向雕花红帐的床榻走去。

不对,不对!虽然这本就是该做的事,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对呢?

这个傻子只是喝醉了啊!我最讨厌伺候醉鬼的啊!

“扇儿!扇儿!……”

很快,我的挣扎淹没在他的怀里。

是夜,春色无边。

天蒙蒙亮时,我睁开了眼。鱼肚白的天光自红绫帐外悄悄透进来,像是女人偷看的眼神。我翻了个身,对上他的睡脸。年轻男子的轮廓,隐藏着张力的肩膀,已经散尽的酒香,混合在他的呼吸中,暖暖地落在我的颈窝。

不知为何,心底漾起轻微的哀戚。

他们完全不像的。那个人有比他更加阳刚的轮廓,更加厚实的胸膛,更加炽烈的亲吻。他只是个刚刚长大的小孩子,仍然想依赖着母亲的保护,要在寒冷中搂住温暖。

而那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因此无论清醒还是烂醉,都是留有余地的,纵使能够把我抱在怀里,也不允许我听见心跳的声音,不允许我爱上他。

我曾经自私地想要留下那个人的孩子。

那个人便就此消失了。

我垂下羽睫。他的双手仍然环在我的腰间。我叹息,想要拨开他的手。

“香芹……”他轻轻吐气,“再多睡一会……”

忽视心里的荒芜,我仍旧从他的手臂间起身。微微撩开的锦被,炭盆燃尽后的冷空气流进被窝里,我的浓密的黑如一件薄薄的衣服披在身上。我坐着低头看他。他蹙紧了剑眉,大约是因为冷了,那双星眸终于缓缓睁开。

下一瞬,白净的脸立刻涨红。

我微微一笑,“我是画裳。”

“对、对不起!”他翻身坐起,披头散一脸惶恐。“我、我、我……不知道……”

我掀开被角下床,“有什么对不起的?这里是紫翠楼,我又不是良家女子。”说着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上。

他缩在床上满眼惊惧地望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该死的施暴者。

在梳妆台前坐定,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见我笑得快背过气了,他才手忙脚乱地套上衣物,从床上爬下来,很是委屈地站到桌子边:“你笑什么……”

我伏在桌上摇头,不停地有笑声逸出唇边。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他幽怨地推推我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

冰冷的眼泪沿着脸颊的曲线,滑落衣襟。

“哈哈哈哈……真的好好笑……”

好笑。

好笑的是我。

待我再度抬头时,他已经不在房里了。

面前的铜镜里映出我的脸。美丽得不可思议的脸,脆弱得不可思议的脸。

我对她弯起嘴角,用我最甜美的笑容说:“我是画裳……”

紫翠楼的画裳,乐坊花魁的画裳。

天姿绝色的画裳,巧笑倩兮的画裳。

封心锁爱的画裳,冷暖自知的画裳。

不是画裳,不是香芹,不是安虞王的旧情人,不是被抛弃的下堂妇。

那么,我是谁?

三日后,帝都科考。

再三日后,科考结束。

紫翠楼的生意早已恢复平日的红火。我在一众姐妹的莺声燕语里穿行而过,踩着男人们垂涎绿的眼光步上楼。

“画裳美人!”

“画裳姑娘,美人!”

扇儿冲着那些男人做个鬼脸:“喊什么喊?我们画裳小姐才不是你们请得起的呢!”

“画裳!”鸨儿扭着圆滚滚的**赶过来,“上次那个苏公子来了!”

苏公子?苏珞?

果然,一脸局促的乌衣男子站在不远处,不敢抬头看我。

我扬了扬下巴,唇畔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嘴上却说:“苏公子,楼上请吧?”

这一次进屋,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在桌前坐下后,很是警惕地闻了闻壶里的味道,再放回原处。我倚在门边,抱着双臂看他,嘴角止不住地冷冷上扬:“这次不是酒了?”

他看我一眼,漂亮的眸子里有埋怨的意思。

呵,敢情是要找我理论了?我笑着,等他开口。

“画裳姑娘……”好半会,他闷声说道,“我是江南淮州苏家的长公子……”

我依然面带微笑:“我不认识什么苏家。”

“呃……就是做绸缎生意的……‘采桑坊’的那个苏家……”他小心地解释。

采桑坊,我自然是知道的。无论是淮州、雉州、瀚州,甚至是帝都,采桑坊都是赫赫有名的绸缎作坊。

“那又怎样?”我毫不在意。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会负责的。”

自打进了我的房门,他的脸就没白回来过。这一下,简直就快要烧起来了。

我失笑:“负责?负什么责?”

“那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忽而扬起头:“我会替你赎身的!”

啊?这什么跟什么……?我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飞了个干净:“你替我赎身做什么?”

“娶你啊,我说过要负责的……”他理直气壮。“你好歹也是个女儿家。”

负责?要是每个客人都对我负责,我岂不是要改嫁几十个了?

我唇角一弯,寒意从眼底升起:“呵,若我告诉你,我连孩子都生过了,你信么?”

“咦?谁的孩子?”

“我的。”我忽然又想笑了。这个苏珞,怎么老是抓不着问题重点呢?

他的脸色似乎缓过来了些:“不对,我是问孩子的爹。”

我的脑袋微微一歪,露出最柔美的笑脸:“安虞王宇文锐。”

“啊!?”他惊叫着站起,“安、安虞王?”

我看了他半晌,忽然收敛起笑意:“逗你玩的,我怎么可能认识安虞王。”

他一反常态,很是严肃地审视我:“……你不是在开玩笑。”

“你倒是很笃定。”我浅笑,“对啊,我没有开玩笑。”

回应我的是他眼中深重的同情。

我觉得厌恶。

“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别过头,“我可不是你的香芹。”

“给你赎身。”他咬了咬牙,又道:“还有,找你借银子。”

我又是噗嗤一下笑起来了:“借银子?前几天还在我这儿醉生梦死,现在就跟我借银子来了?”果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少爷。“理由呢?”

“在你这里用完了。”他说。“现在我没回淮州的路费了。”

“你不是采桑坊的大少爷么,随便找一间先赊上个几十两不就成了?”我白他一眼。“再说了,这儿可是紫翠楼,又不是你家开的钱庄。”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可是,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吧?”

“哟,瞧您说的。”我一挑妩媚的眉梢,娇滴滴地靠上他的身子:“苏公子高朋满座,画裳一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哪里敢称是您的朋友呀?”

“画裳,你在生什么气?”他看了我一会,忽然开口道。

我笑眯眯:“画裳才没生气呢。”

“不对,你在生气。”他摇摇头,表情异常认真:“是不是上次……我唤你香芹的事?”

“这里是妓院,你唤谁都没关系。”我笑道。“就算是唤鸨儿……”

他轻轻抬手,清润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

那上面,一点晶亮的水珠顺着指腹滑下。他漂亮的眼睛里有某种意味不明的哀伤:

“画裳,别哭。”他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上的那点水珠,脸上有更多冰凉的触觉软软爬过。

他伸手,将我拢入怀里。

“别哭。”这声音带着丝丝哄诱的味道:“跟我走吧。”

“你没钱。”我伏在他气味干净的怀里,摇头说,“我只能借你路费,你要还我。”

眼泪渗入他质地优良的缎子长袍里,温热一片。

他闷了一阵,终于妥协:“明年此时,我会来还你的。到时候,你要和我走。”

我笑了笑:“你真是个傻子。”

于是,我在无法言喻的情绪中,等待第二年元日的到来。

他的确是来了,带来了还我的银子,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爹娘不允。”他很是歉意地看着我,“但是,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

心底只剩下霜色薄凉,汩汩流淌。

不过,这不也是意料中的事么?

“我不会离开紫翠楼的。”我微笑着,“谢谢你,苏公子。”

他掩盖不住眼中失望的神色,“画裳……”

我摇摇头,轻轻笑道:“我不叫画裳。”

“哎?”

“那是我的花名。”我拢了拢散落的鬓,“我叫俪兮。杜俪兮。”

“俪兮……”他喃喃念道,忽而对我一笑:“那么,叫你俪儿可好?”

我叹了口气,“别随便给我起名。”

他像没听到一样,乐呵呵地道:“俪儿,记住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苏珞,表字闻笛。叫我闻笛吧。”

闻……笛……

我朱唇轻启:

“闻笛……”念毕,一笑。

他垂下头,握紧我的双手。“对不起,俪儿。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我们是朋友啊。”我笑道。

是的。朋友。

我只可以是你的朋友,却不可以是你的爱人。

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他将我抱在怀里:“我每年都会来看你的。”

“你那位远在淮州的香芹夫人若是知道你作此想,只怕会不辞辛劳跑来紫翠楼同我闹腾吧?”我低低笑着,“想看我同她大闹天宫?”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她。”他柔声说道,“我会保护俪儿的。”

“呵呵……傻子,你就要去雁州了,哪里能保护得到我?”

“我说过啊,每年都会来看你的。到时候有谁欺侮你了,只管告诉我便是!”他煞有介事地道,“虽说不是位极人臣,不过要是连你也保护不了,我苏珞岂不是太差劲了?”

经过去年的失利后,他重新返回考场,一举位列今年三甲之中的探花。如今,他已是北四州中的雁州州牧,御赐州牧金印,只待启程上任了。

我无奈地笑笑:“我是紫翠楼的花魁娘子,谁敢欺侮我?”

“谁也不能欺侮你……”

他将我抱紧了些。

我轻轻抬眼,馨月阁外的天空,一片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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