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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梨记》楔子 公冶生树下讲史 尔朱荣殿前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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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之地,长江以北二十里许,地处扬州,附近有一湖泊,乃长江支流汇集而成,二百余年前此地长受江水湖水之苦,洪涝频繁,以至于地不可耕,谷不可种,牛羊难牧,实非富饶之地,直至晋室南迁,名相谢安在此建堤,才得水患稍缓,百姓深感谢太傅之恩又因当时民间常将谢太傅比做西周的召公姬奭,便将此地此湖均以“召伯”命名。

召伯湖旁有一棵枯树,足足要十个人合抱才能抱住,是一棵棠梨树,这棵棠梨树是在谢太傅辞世的五年以后一个疯子从千里之外硬生生移植到这里来的,这疯子觉得如此做法甚是风雅,因为有了召公就应该有棠梨树,姬奭于棠梨树下为民解忧,谢太傅又怎么能没有他的棠梨树?可是这疯子却不晓种树之道,落叶乔木种浅滩之上如何叫它存活?到头来不过焚琴煮鹤,这棵树也就这样的情况下枯死了。

不知是因为对于谢太傅于民间威望犹还是这棵树太不吉利了又或是那疯子所行之事过于庸俗遭人鄙夷,两百年来这棵树一直没人动过,直到十年前一说书人在此处落脚扎根,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书评。

这说书人名字早已教人淡忘,人们只是称呼他为公冶先生,公冶先生说书十年来,从未说三教九流的武林密事,从未说奇幻难测的神怪异闻,更未说那勾心斗角的红袖添香,公冶先生只说史家那种纯纯正正的历史,公冶先生说的很详细,绝不至于今天盛世初现到了明天就改朝换代,所以公冶先生从十年前的楚汉争雄终于在前几天说到了二十年前的历史。

然而公冶先生的说书生意并不是很好,毕竟没有小说家润色过的历史并不能说十分精彩,所以也就没多少人感兴趣,虽说公冶先生想过添油加醋,增加一些有趣的情节,但或许出于敬畏的原因他也只是想想,没有真的去行动,他深知先人们为了一句流芳百世忙碌一生,不敢片刻虚掷光阴,又怎么能容忍因为他的一句话改变后人对他们的看法?公冶先生虽然混的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是他委实不愿意这么做。

这一天公冶先生依旧拿着他的醒木来到这棵棠梨树下来说书,这公冶先生身材消瘦,容貌在四十岁许,头上的发丝已是黑白交错,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张案几处,公冶先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又拿起茶壶细细的嘬了一口,“啪”的一声醒木拍案,公冶先生已经开始说书了。

“紫砂小壶,方寸木桌。

纸扇离合,醒木起落。

一起一落,盛世高歌。

一起一落,颠沛失所。

一起一落,刨瓜分豆。

一起一落,太平和和。

一起一落,乞儿褴褛。

一起一落,公子绫罗。

一起一落,仁君义士。

一起一落,烧杀抢夺。

一起一落,胸怀宇内。

一起一落,负了家国。

一起一落,春华朗朗。

一起一落,秋风瑟瑟。

一起一落,是非善恶。

一起一落,堪与谁人说。”

十年来他说的一直都是这一首,这首《起落歌》十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

公冶先生清了清嗓子,开讲道:“上回书说到这北魏孝明帝元诩因年幼即位,大权均掌握在其母胡氏太后手中,待到元诩成年,想要收回原属于帝王的权利却与生母之间生出了嫌隙,母子之间是越闹越僵,越闹越僵,以致后来家事成了国事,母亲说儿子不孝,儿子说母亲不忠。”

公冶先生刚要继续说下去,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听说北魏有个规矩就是‘母凭子贵,立子杀母’,既然是这样胡太后怎么会是元诩的生母?”

公冶先生定睛一瞧,说话的是人群中一个红衣少年,公冶先生并不恼他打断自己话语,想来他定是今日首次听书,不知前事,于是公冶先生拈须微笑地讲解道:“小兄弟你问的好,这‘立子杀母’的规矩是从北魏世祖拓跋焘传下来的,直到这位宣武灵太后,她是北魏自从有了‘立子杀母’这条规矩以来唯一一个没有被处死的太后。”

红衣少年从衣服中取出一袋糖炒栗子,想是听出了兴致,从袋子中取了一颗栗子出来,边剥边说道:“哦?这倒是怪了,两百余年没有例外,她是又如何成为这唯一的例外?”

公冶先生摇了摇头,叹道:“两个原因,一个是权利,一个是信仰,权利方面她内拢后宫,外结重臣,等到那位要杀她的高皇后要动手的时候,群臣替她求情,皇帝元恪还怎么动手?高皇后还怎么动手?”

红衣少年道:“这人拉拢后宫也就算了,群臣为何会受她拉拢?那位高皇后又是何人?”红衣少年说完把糖炒栗子扔进了嘴里。

公冶先生道:“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北魏极度推崇佛教,哈!当然了,咱们的皇上现在也是这个样子,胡太后的亲姑姑是当时的名气响当当的名尼,她能入住后宫全是她姑姑的‘引荐’,如此一来朝中大臣都视其为神祇所指来辅佐他们大魏的,这些大臣不管忠的奸的还有不巴结她的?”

红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天,又舔了舔粘在手指上的糖,疑惑道:“莫非满朝糊涂?这胡太后简直就是妖妇,对了你还没和我说那个高皇后是谁。”

公冶先生道:“哈哈,小兄弟呀,首先真不能说是满朝糊涂,这世道上任何时间也不缺名臣,忠臣,贤臣,只是碍于时事罢了,正是那七尺功未成,焉教身先死?直言赴死的多是愚蠢之人,哪怕今日存活,日后也难成大事。”

公冶先生又顿了顿,道:“这胡太后当时还真不能说是妖妇,因为妖妇是那元恪正妻高皇后,高皇后早年给元恪生过一子一女,后来这儿子不知怎地就夭折了,再之后高皇后就一直无孕,于是她开始嫉恨后宫,或是阻止侍寝,或是暗杀已孕之妃,就算皇子出生了,也未必见得到第二天的太阳,更何况还有那个立子杀母的规矩在,宫中嫔妃变得人人怕有孕,人人怕生皇子。”

红衣少年低声摇头笑道:“呵,被老婆逼成绝户的皇帝。”

公冶先生显然是没有听清,继续道:“而那胡太后到显得十分刚烈,她自言‘皇帝岂能无儿?一己生死事小,皇帝嫡血为大’,待到她生皇子之后由于说书人之前所说种种原因,也‘不知怎地’皇帝保她,大臣保她,内侍保她,高皇后空拿着那“立子杀母”的规矩却奈何不了她,想是那祖宗的条令也就在她手里废除了,渐渐地高皇后失宠,若干年后元恪离世,那胡充华也就成了胡太后。”

红衣少年低头大笑一声,道:“那她和她儿子又闹得怎么样呢?”他又开始剥第二颗栗子。

公冶先生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大笑道:“她和她儿子闹得也不怎么样,且不说她后宫男宠的事让儿子有多不满,她自己把握了那么多年的朝政怎么可能还给自己儿子?唉!权利这个东西,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友人断义,君臣猜忌。”

红衣少年捋了捋被风吹到身前的发巾,笑问道:“她做了什么?”

公冶先生道:“她要杀掉自己的儿子,立自己的孙子为帝,自己好当一个太皇太后!”

红衣少年正要给第三颗栗子剥皮,忽然有人从一旁拍了他一下,少年侧头看去,拍他的正是一翠绿色衣着的女孩,这女孩微微地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少年,道:“看你这手里的栗子蛮好吃的,分给我吃一颗可好啊?”

红衣少年面带笑容,道:“好是好,我却不能随便送你。”

绿衣女孩微做诧异,道:“那你要怎么才能送我一颗啊?”

红衣少年上下打量会女孩,道:“虽说你另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可这芝麻的香味你却怎么也遮挡不住,想来背在你身后的定是那冠绝扬州牛皮糖,你分我一块牛皮糖,我送你一颗我炒的栗子你说怎么样?”

女孩偷笑几声,从身后拿出一包牛皮糖,刚要将出一块糖来,又把糖放了回去,略作眨眼,道:“我这牛皮糖可是扬州当地一绝,与你以一换一,定是亏了,我一块糖换你五颗栗子才好。”

红衣少年略作微笑,道:“你这叫无商不奸,不可不可。”

女孩转了几下眼珠,道:“三颗怎样?”

红衣少年摇头。

女孩伸出两只手指又道:“两颗?”

红衣少年还是摇头。

女孩登时气的鼓起了嘴,一跺脚把一块牛皮糖放进了红衣少年手中,红衣少年洋洋得意,把手中这棵剥好了的栗子给了女孩,又转头听书去了。

红衣少年待转过头来,却不知公冶先生把书讲到了哪里,一时之间却又衔接不上,只记得胡太后要杀子立孙,想到这里,红衣少年又向公冶先生问道:“所以胡太后打算立哪个皇子?”

公冶先生只顾说书哪里顾得桌外众人琐事,他一听红衣少年又有此问,想来定是听走了神,虽说不悦,却也勉强笑道:“立哪个皇子?小兄弟啊,元诩临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那时他才只有一个刚刚满月的女儿,并没有皇子。”

红衣少年低声道:“原来那家伙还有一个堂妹。”

公冶先生似乎并没有听到红衣少年的话,又道:“但是胡太后确实够心急的了,她对外说这位公主是皇子,并且在一个月后毒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元诩。”

红衣少年随即把从女孩那里换来的牛皮糖放进嘴里,道:“您可别告诉我她立了她的孙女为皇帝?”

公冶先生道:“却是也不是,她确实立了她的孙女当皇帝,毕竟是为了掌权,然而一天之后她又另立了别的皇室宗亲为帝,兴废立之事,仍然是为了掌权。”

红衣少年又咀嚼了几口牛皮糖,道:“先废再立?这老太太可真有意思,她莫非把自己当做了伊尹霍光了?”

“哈”公冶先生不自觉地大笑了一声,“老太太”三个字却是把他惹笑了,公冶先生收了收心神道:“却只是一个未成气候的董卓罢了,元诩在被毒死之前早就联络好了契胡部族长将军尔朱荣,要尔朱荣帮他一同勤王揽权!他二人要清君侧!除妖后!扫奸佞!”

公冶先生正说着,那女孩又拍了下红衣少年的肩膀,道:“你这栗子入口以后微有苦**刻后又甘甜的很,好吃极了,不知是怎么炒来的啊?”

红衣少年正细心听着公冶先生的评书哪里还顾得其他,随口道:“我在炒的时候随手加了几块我炼化的药石,常人若是吃了,入口便会吐出来,你却能等到他苦尽甘来,厉害厉害。”

女孩看了几眼自己的糖袋子,对红衣少年道:“我这还有九块牛皮糖,全送与你,再给我九颗栗子可好?”

公冶先生那里正说的起劲,红衣少年也听的起劲,哪里听的进去女孩说什么,红衣少年索性将全部收了,给了她十颗栗子,望女孩再不理自己才好。

女孩看着多了一颗栗子,生怕红衣少年要回,抿嘴笑道:“这公冶先生讲的书我实在是听不进去,扬州市集中那位朱先生个把月来说的《刘秀走国》倒是十分精彩,里面‘雪太岁’‘大树将军’什么的倒是比这些拓跋焘,刘裕什么有意思的多,有时间你到扬州市集可以找一个叫韩清的小乞丐,他会带你来见到我,到时我再多请你吃些扬州小吃,这多余的一颗栗子我就不客气啦!”女孩说着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红衣少年索性将牛皮糖全部收入衣中,又拿出自己的一颗栗子开始剥了起来,那边公冶先生忽地拍了下醒木,道:“尔朱荣将军来的却很不是时候,他刚刚点兵入京,北魏孝明皇帝元诩就被胡太后毒死了。”

红衣少年摇头道:“那这位尔朱将军来的还真的不是时候,皇帝死了,当然是举国哀悼了,此时他若是再敢进军必定是惹得北魏上下群起而攻之,皇帝死了他进军的借口没了,本来要除奸佞的他,反过来自己却成了无故调军的奸佞了。”

公冶先生大叫一声,道:“小兄弟你说的对,他尔朱荣就是个大大的奸佞!”

公冶先生随即摇了摇头,道:“按理来说本该如此,但是这一废一立却刚好给了尔朱荣进军的理由,那董卓兴废立之事惹得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而尔朱将军现在就要去声讨胡太后这位‘董卓’!”

红衣少年发现手中这颗栗子发了霉,索性扔了。

公冶先生又长叹一声,道:“那些宫中养尊处优的禁军怎么会是久经历练的边关将士的对手?洛阳从将领到士兵见到尔朱荣来了纷纷望风而降,尔朱荣没有废吹灰之力便把胡太后和小皇帝活捉了。”

红衣少年道:“接下来呢?”

公冶先生道:“三日后,尔朱荣以祭天为名,将胡太后,小皇帝及一干王公大臣两千余名统统押在河阴陶渚,或是溺死黄河,或是乱箭射杀,或是刀斩斧劈,这一干人等无一幸免,其中更甚者,还有他们所立的新皇帝元子攸的两位同父兄长。”

红衣少年失神了片刻又问道:“再之后呢?”

公冶先生道:“再之后尔朱荣与北魏上党王元天穆相互勾结,把持了北魏朝政,元天穆当上了太宰,尔朱荣被封为天柱大将军,从此北魏皇室形同虚设,此后数年间北魏分为东西两魏,两魏皇室却皆是傀儡……”

红衣少年叹道:“胡太后哪里是董卓只不过是十常侍罢了,这尔朱荣才是真正的董卓,北魏之亡皆因此二人始矣……”红衣少年说着,把自己一袋子的糖炒栗子全都扔了出去,起身转头便走。

公冶先生见他走了,忙问道:“小兄弟,你去哪里?”

红衣少年道:“我有一些别的事情,突然要办。”

公冶先生以为他觉得自己说的不好,又问道:“不打算听下去了?”

红衣少年道:“以后有机会在说吧,你讲的书还算好,总比很多不知所云的人强,可惜……”

公冶先生道:“可惜什么?”

红衣少年还没回答,公冶先生忽然觉得身后火热,回头看去却只见身后的那棵棠梨树忽地起了大火,原来那袋糖炒栗子扔到了这棵已经枯烂的棠梨树上,落上之时不知怎地却起了火星,顷刻之间这棵树却已经着了大火。

可能这棵棠梨树自己也想不到,二百余年后早已枯死的自己,居然还有结出“果子”的一天,一颗颗火红火红的“红梨”在这棵棠梨树上慢慢地“生长”了出来,而这些“红梨”又渐渐地把这棵棠梨树吞没,没多久的时间后树和“红梨”也都消失不见。

旁边听书的几个人突然跑过来救火,然而也是于事无补,他们泼了几下水之后就也不再泼了。

公冶先生连忙拿着自己的醒木去追红衣少年,红衣少年是走的,公冶先生是跑的,不一会的功夫公冶先生已经追到他身前,公冶先生气喘吁吁地道:“我和你没什么仇,你为何害我?”

红衣少年笑道:“我是在帮你,不是害你。”

公冶先生大气道:“没了这棵树我就没法说书了,你这还不是害我?”

红衣少年奇道:“说书用的是你的嘴,讲的是你脑袋里的知识,拍案用的是你的醒木,拿起来的是你的手,落在了桌子上,哪样又和那棵树有关系?”

公冶先生道:“你……!”公冶先生竟也气的说不出话来。

红衣少年道:“乡亲们到这里来听你说书,却不自觉的看着这棵树想起来姬奭,谢安或者那个疯子,又怎么会想到你的书?你的书里的人固然可能比他们还伟大,可是你呢?”

公冶先生不知道说些什么,呆呆地回头去看那棵树,后面的火烧的更旺,好在这棵树的四周什么都没有,烧了也就烧了吧。

红衣少年道:“你本来想借着这些人的光照耀自己,却浑然不知自己被这些光芒掩盖,只要这棵树在你不论何时你永远都会在这里说书,永远都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公冶先生呆住了,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红衣少年道:“你自己想去吧,我该办我自己的事了。”他说着竟也高高兴兴地自己去了。

公冶先生问道:“你要去哪里?”

已经走远的红衣少年大声道:“百鸟阁!听说那里的姑娘标志的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做东!多少我都请你!”

公冶先生转过身去,“呸”地一声斜斜地吐了一口痰,应该大约是吐向那红衣少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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